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一、宋元枯筆傳統

枯筆,亦稱干筆、渴筆、焦筆,所謂枯、干、渴、焦皆是形容筆中含水量少。此稱謂雖含有用筆之意,然實為運墨之法。《林泉高致·畫訣》有記:「墨之用如何?」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①後來唐岱《繪事發微》講:「墨色之中,分為六彩。何為六彩?黑、白、干、濕、濃、淡是也。」②華琳在《南宗抉秘》中稱「墨有五色:黑濃濕干淡」,並稱「夫干墨固據一彩」③。綜上可見,運墨有濃(焦)、淡之分,後將「干」歸為一色,枯筆之墨色即為「干」。

枯筆之貌,雖多見於元,然清代戴熙卻有「渴毫始自營丘」之說④,並稱其「惜墨如金」。

但此說偏頗,李成雖「惜墨如金」,卻並非為「渴毫」(枯筆),而是偏為淡墨。因此,枯筆始於何人,仍不成定論。

宋人重墨,枯筆未興,而此時所謂「枯」皆指使用「焦墨」,郭熙言「用濃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濃與焦則松棱石角不瞭然,然後用青墨水重疊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霧露中出也」⑤。後來黃公望道:「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處,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有許多滋潤 處……」⑥,郭、黃二人皆提及「積墨」之法,雖有順序之別,但均稱以干筆焦墨勾勒物象,區分遠近之別,便可如「霧露中出」、呈「滋潤」之貌。可見,郭熙、黃公望所言青墨、淡墨堆積,是筆中飽含水分的,而用焦墨則為干筆,如此乾濕結合,才可物象分明。清代秦祖永雲「大痴老人松字訣,惟能用干筆」⑦,而元四家中,集中體現元代枯筆之貌的,則是倪瓚。清人錢杜評「雲林(倪瓚)惜墨如金,蓋用筆輕而松,燥鋒多,潤筆少,以皴擦勝渲染耳。夫渲染可以救枯瘠,生雲煙,迂翁又何嘗頃刻離是法哉!特不肯用濕筆重墨耳。」⑧另,董其昌稱作雲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⑨。今觀倪瓚遺迹,亦可見其作畫擅枯筆燥鋒,且喜用側筆,所繪山石似以淡墨積點成線,有斑駁之感。加上所造之景頗為簡疏,簡景、淡墨、「草草之筆」,這三者便構成了倪瓚蕭疏隱逸之境、古淡天真之風。

元代四家皆用枯筆之法,童書業稱「黃公望用淡潤墨打底,漸用濃干墨,畫面秀潤豐厚;王蒙常用干筆皴擦,並用渴墨點苔,韻致蒼茫;倪雲林更多用干筆,枯而見潤;吳仲圭也有干筆,松秀處超子久」⑩。可見,倪瓚用筆,更接近於干、渴之筆,為四家枯筆之翹楚。而其畫作又以淡墨為主,墨跡不顯,更現筆意。更為重要的是,倪雲林以「若淡若疏」(董其昌言)之筆所營造的荒寒枯淡之境,更為明清畫人所崇尚。

二、明清枯筆風尚

明前中期,浙派、吳門畫派頗有影響,浙派取法南宋馬、夏一體,吳門追崇董、巨之風,兼學趙孟頫及元四家之法。明代畫人追古、摹古,亦有所創,而枯筆之法於此時,未有發展。至明中晚期,董其昌畫風的興起,更加帶動了畫壇的摹古之風,對於元代倪、黃二人尤加推崇。倪、黃之風的盛行,使枯筆之法在這個時期亦有發展。張庚曾云:「古人畫山水多濕筆,故云水暈墨章。興乎唐代,迄宋猶然,迄元季四家始用干筆……至明董宗伯合倪黃兩家之法則,純以枯筆干墨,此意晚年偶爾率應,非其所專……士夫便之,遂為藝林絕品而爭趨焉。」 張庚雖不同意董其昌擅枯筆之說,卻可以從中看出,世人卻因董其昌畫作有枯筆之風,而爭相習之。此可視為明晚期畫壇以枯筆為風尚的緣由之一。

明清之際,畫派錯綜複雜、面貌各異,而枯筆之風,其間皆有體現。學者李明曾根據《國朝畫征錄》中的記載,對明清之際擅「渴筆勾勒」的畫家作了統計,其中包含王時敏、鄒之麟、徐枋、程邃、惲本初、戴本孝、吳歷等37人 。 而傅申也曾作過類似統計,列舉了如董其昌、程嘉燧、陳洪綬、弘仁、程邃、戴本孝等27人 , 這些畫家主要集中於江南地區,以金陵、松江、新安三地為主,這三地也正是明末遺民畫家所集中的區域。由此可以推測,枯筆風尚流行的原因不僅僅在於承繼之前的元人傳統,亦或有來自董其昌之影響。從渴筆畫家的活動範圍來看,遺民意識也很可能是其選擇枯筆作畫的另一個緣由。

雖然在明末清初之際,以枯筆作畫已漸成風尚,然而集中體現枯筆之意的畫家當推程邃、戴本孝二人。程邃筆墨枯焦,筆勁厚重,王昊廬稱其枯筆為「潤含春澤,乾裂秋風」。而戴本孝之枯筆,以簡淡為主,更近於元季倪瓚之「枯」,且其對「枯筆」之法、「枯淡」之風亦有論述。

三、戴本孝「枯筆」意境探賾

戴本孝(1621-1693),字務旃,號鷹阿山樵,安徽和州人。其父戴重(1602-1646)為反清人士,後因抗清失敗出家為僧,念易代亡國之痛,絕食而亡。戴本孝繼父親遺志,終生不仕,賣文為活,游逸山林,著有《前生詩稿》(已佚)、《餘生詩稿》。王士禛《池北偶談》記:「鷹阿山樵,休寧人(誤,應為和州人),老於布衣。詩畫皆超絕。」

關於戴本孝擅枯筆的記載,現可見秦祖永《桐蔭論畫》所記:「戴務旃本孝,山水擅長枯筆,深得元人氣味……鷹阿取法枯淡,饒有韻致。」 並將其歸為逸品。張庚稱戴本孝「山水以枯筆寫元人法」。楊峴《遲鴻軒所見書畫錄》中也有「山水法元人擅枯筆……枯筆高曠」等論述 。目前,戴本孝所存作品多為40歲後繪,而其枯筆之作更是集中於後期。

1.從「鴻蒙」「太古」到「淡遠」「高曠」

戴本孝《華岳全圖冊》第七頁有一段自題:

王刁山蓋古王遙刁自然隱仙之所,嘗鼓五舌簧相和而歌,至今人未能開道。訪其遺蹤,猶一太古天地也。余嘗謂名山漸經開闢,亦天地所不欲,塵海滔滔,今古何極。尚留一片以還鴻濛,烏不可?必欲盡淪塵網,何哉?而其所繪《山水冊》第五幀亦有題:

霜穎采墨華,鴻蒙忽流跡。天漢引一槎,白雲洗共碧。世莫能逃,偶作遐想聊與曠懷者共之,抑知實有此境否?

另有戴鷹阿《黃山圖冊》其五:

……蒼磴雲搖不敢扶,渾茫四望接虛無。一瓢到處堪投老,莖草移山亦是愚。木菡萏花微笑冷,石菖蒲水急流紆。欲存太古軒農意,懶把池台入畫圖。

《黃山圖冊》其六:

望天都峰。普門昔開山嘗攜二神犬與俱。犬之所至,人可以登。至今天都人跡罕到,天留此一片以還太古,可望而不可即,其有待邪?《華岳全圖冊》《山水冊》今不可見,《黃山圖冊》留存,而戴本孝在畫題中頻頻提及「太古」「鴻蒙」二詞,是為何意?其與戴氏「枯筆之法」又有何關聯?

「太古」即遠古、上古,天地未開化時。「鴻蒙」同「鴻濛」,語出《莊子·在宥》 ,本意為「元氣」,後指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太平御覽·卷一》記:「淮南子……又曰『未有天地之時,唯象無形,幽幽冥冥,茫茫昧昧,幕幕閔閔,鴻濛澒洞,莫知其門』。」

概言之,「太古」「鴻蒙」都是指未有天地的洪荒之時,宇宙萬物沒有分化,呈現出一種混沌蒙昧的狀態。戴本孝所繪之景,並撰以詩文,其意在追「太古」「鴻蒙」之境。宇宙未成的混沌、迷濛又是如何被他付之筆端?

以戴氏留存的《黃山圖冊》為例,此冊頁是其1675年(時年55歲)第二次遊歷黃山時所作,有十二幀,圖中所繪為黃山各景,如:天都峰、文殊院、白龍潭、蓮花峰等,以此串連為觀景路線。每幅冊頁配有自題詩文,記山中景緻且有抒發。《黃山圖冊》十二幀中,除「楊幹道中」與「桃花岩」二幅外,其餘十幅均無點景人物。戴本孝在此冊頁中多以枯筆勾勒山形,以干筆皴擦表現山石質地、陰陽向背,用渴筆淡墨於紙微擦,以示山間雲氣瀰漫。其中「後海」「文殊院」「天都峰」「煉丹台」四幀為其枯筆之代表。

「後海」描繪雲海之景,畫中山峰聳峙,煙雲繚繞,迎客松長於山石之間。山體輪廓以枯筆繪之,皴擦以分物象前後,雲霧同用枯筆蘸淡墨,繪以波浪形,似翻滾之狀。雲、山交界處,乾擦過渡,山間松樹用焦墨點出。此幀因繪雲海,故留白頗多。枯筆所繪山體,節理密集,以垂直之勢兀立。因筆鋒乾涸使山體輪廓有斷續之感,從而呈現出了風化後的凌厲之貌。戴本孝自題云:「此中莫道無兵氣,時見蚩尤霧犯關。」畫家於黃山後海,彷彿穿越上古,而感山中有蚩尤之兵氣。

「煉丹台」所畫雖然有異於「後海」一圖中陡峭的山峰,描繪了黃山另一種較為渾厚的山體形態,但其所用枯筆之法,基本與「後海」相同,只是在表現山石的體積上用了更多的皴擦,使山形不僅顯得渾厚且有雲中淋漓之感。畫家以濃墨點苔,近處的奇松也用重墨繪出。畫中遠山為枯筆淡墨,以皴擦模糊其形,顯茫茫之意。

「文殊院」一幅是取近景,圖中將屋舍置山石環繞之中。戴本孝以枯筆對畫中的大塊山體作了大面積的皴擦,而畫面左側的山體卻未分清遠近關係。此畫中的山石,因由枯筆勾勒,而突顯了粗礪之感。戴本孝曾畫過兩幅以「文殊院」為題的黃山圖。除此《黃山圖冊》中的一幀,另一幅則繪文殊峰全景,亦以枯筆繪之,而山石稜角方硬且輪廓體積較為清晰,更接近於新安派畫家漸江的風格。與冊頁中的「文殊院」相比,多雄健而少蒼茫。同時代畫家中,梅清也繪製過《黃山圖冊》,其中亦有「文殊院」一幀。他以濕筆著淺色將煙雲中的文殊台描繪出來,與戴本孝不同,梅清取遠景,環繞的山體造型奇崛,其用筆濕潤,多用點苔,以濕筆暈染雲霧,更顯仙道之氣。而石濤所繪的「文殊院」一畫中用多變的皴法來表現堆疊的山峰,山體以赭石敷色,呈「流劃石奔」之勢 ,與前景中的禪院屋宇產生了動靜呼應,頗有生意。相比之下,戴氏的「文殊院」冊頁中由枯筆造就的古拙之意便可顯現。

而在《黃山圖冊》中,最顯枯筆之意的則是「天都峰」。此圖取天都峰之局部,畫面的核心為矗立的主峰,山體的前後關係並不明顯,左側有隱現的小徑,似是通向山林深處。與戴本孝曾有交往的漸江在《黃山真景圖》中也曾表現過「天都峰」。漸江的天都峰取全貌,山形方正,有堆疊之感。與戴本孝不同,漸江雖用筆較干,但其突出表現的是山石稜角的體積感,因此可見其筆力清勁,行筆清晰。戴本孝在「天都峰」中所用的枯筆,顯得更為肆意,畫中墨色甚微,山石結構雖然幾近模糊,但卻可見焦墨勾斫的剛勁之力。值得一提的是,畫家著筆的虯松,也不再像「後海」一畫以濃墨點出,而是同用枯筆繪出,筆速疾快。巨石充斥的畫面彷彿將觀者與畫面隔絕,「雨痕縹緲」的天都峰,在寒煙之中遺世獨立。

由此可見,戴本孝是用枯筆之法,來追「太古」「鴻蒙」之境。其筆法或勾斫或皴擦,用筆簡約,輪廓有斷續,顯模糊粗礪之貌。枯筆因筆中含水甚少,故在作畫時,行筆漸滯,無法大肆暈染,便無酣暢之感。此法重在筆與紙的摩擦,這種摩擦適合於描繪風化粗糙的山質。而在戴本孝的畫中,這種摩擦被轉化為至干至淡的用筆,正如其所說「筆法能實其所虛,復能虛其所實,此亦天地自然之理」 ,「枯穎弄氤氳,聊以見山靜」 ,正是因枯筆的「虛其所實」而表現出了一種宇宙未成的「氤氳」,這種「氤氳」有別於水墨暈章的淋漓,而是將太古時期,那種由混沌、原始而產生的神秘感、隔離感表現出來了。

戴氏論及枯筆,在他的詩文中有諸多體現,如「染成枯寂性,或恐笑狂夫」、「精華歸黯淡,枯槁最鮮明」 。值得一提的是,戴本孝於71歲時所作的《象外意中圖》卷末有大段題跋:

六法師古人,古人師造化。造化在乎手,筆墨無不有。雖會諸家以成一家,亦各視其學力天分所至耳。脫盡廉纖刻畫之習,取意於言象之外,今人有勝於古人,蓋天地運會於人心神智相漸,通變於無窮,君子於此觀道矣。余畫初下筆絕不敢先有成見,一任其所至以為止。屈子遠遊所謂一氣孔神,無為之先,寧不足與造化相表裡耶?是卷枯穎迅掃,槭槭有聲,未卜精鑒作何臧否也。

這段題跋概括了戴本孝晚年成熟的藝術觀,文中談及了六法、造化的問題,進一步指出師法自然的重要性。他將自然作為繪畫之本,求象外之意。而其在文末,又將師造化表現為「枯穎迅掃,槭槭有聲」,可見戴本孝認為以「枯筆」師造化,於畫中不但能表現自然變化之理,而且最終可達到「一氣孔神」的至高境界。

另外,戴本孝在人生的最後一年(1693年,73歲)創作了《山水冊》12頁,其中第四頁上有題詩:

老來泓穎不嫌枯,掃落雲山淡欲無。

翻笑為霖手顛倒,最分明處最模糊。

這首詩是其對枯筆之法的總結,他在詩中不僅寫出了以枯筆作畫的得心應手,而且點明了所繪淡遠之境的審美風貌,同時批評了濕筆淋漓導致物象不明的弊端。現在看來,這本《山水冊》是戴本孝晚年運用枯筆的成熟之作,他所描繪的山形輪廓,雖然保持著《黃山圖冊》中那種斷續的筆法,但線條更具變化了。畫中的屋宇、人物也是以枯筆淡墨勾出,但不模糊,山間疏林濃淡相間,林木、點景與勾皴幻化的山川,構成了深邃的意境。此時,戴本孝的枯筆之貌,與之前已有不同,他以毫無刻露之筆所繪的山居之景中,山川丘壑是變幻的,而非「太古」「鴻蒙」之境里那般凝滯。如《山水冊》第三幀所繪:山林茂密處隱現幾間屋宇,近處柴門半開,有一人行至橋上。畫中人、橋、柴扉、屋宇、山石皆以枯筆淡墨繪出,近處二樹則用濃墨顯出。畫中所繪為山林隱居之所,畫中人為戴本孝,他「山家浪蕩」至此門庭,題詩云:「獨來獨往隨雲意,隱現山光不斷青」。畫中對點景(屋舍、人物)的清晰勾勒,使山水不再是隔離的世界,而是可行、可游、可居的天地。戴本孝此《山水冊》中多頁皆繪有山中屋舍,並多有點景人物:畫中人物或游于山中,或於屋舍對談,或垂釣於江邊,亦或於舟中觀景,形態各異,頗有生趣。且此冊頁中構圖多為平遠、闊遠,以示意境曠遠。戴本孝這組作品裡已有倪瓚畫中的高逸氣息,也正符合他在《仿雲林十萬圖》中自題的「我欲棲心歸淡遠」 。這正是因畫家心之淡遠,故能「枯筆高曠」。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於此我們可以看出,戴本孝枯筆所繪的山水意境,從中年時期的「鴻蒙」「太古」之境,漸而變為「淡遠」「高曠」的意境。其枯筆也逐漸由粗礪的模糊轉為淺淡的清晰,這種清晰並非指視覺上的明了,而是將那種宇宙未成的混沌逐漸剝離後,有了雲淡風輕的明朗之感。然而無論是「鴻蒙」「太古」,亦或是「淡遠」「高曠」,從戴本孝枯筆中流出的始終是浩茫的愁緒,這種愁緒緣何而來?也許有人還會質疑,濕筆亦可繪出愁緒,從「太古」「鴻蒙」到「淡遠」「高曠」又為何單以枯筆表現?

2.枯筆的審美心影

戴本孝在《餘生詩稿》自序中,寫到:

痛思二十年來,身世所涉,死生究無一當,或負薪窮谷,或傭書村塾,賣文為活,溷跡市屠。生之日,死之年,悵悵兮不知其何從也……流離轉徙,輕去其鄉……予兄弟四人二十年中瘵殤失其二,惟余與仲弟無猶生。今無 則復學道於四方,足跡已遍天下。余則逐逐若雞驚鶩,依人就食,顧影憐生,追念曩懷,何堪自問?於乎死矣。

從其自序中,可見戴本孝身世凄涼,漂泊於世,生活困頓,鬱郁不得志。他曾有詩云:「谷賤頻年農困久,軍興此日國殤哀。」 朝代更迭,戰火紛飛,加之父親戴重以絕食殉國,戴本孝難以釋懷這國破家亡之痛。他是長子,須擔家中生計,既不能奔走抗清,也不能出世為僧,只能無奈地接受易代的現實,在艱難苦澀的夾縫中生存。這些苦痛的體悟在戴本孝詩文中皆有體現:

良時不再至,何乃太區區。萬事無窮極,九州焉所如。憂心常慘戚,養志在沖虛。願化雙黃鵠,悠悠去故居。

江如淚冷深千尺,石蒞松盟定百年。短棹一來親杖履,秦淮猶恨舊籠煙。

四望荒煙何處容我哀?吁嗟乎,不老故山驅犢歸去來。

膏澤既枯生意盡,天災人難那能支。

這些詩文道盡戴本孝心中苦澀,他苟存於亂世,心懷故朝,無能為力。因難解切膚之痛,戴本孝在家事安定後開始游逸于山川,以抒胸中鬱氣。他曾客宿金陵,二游黃山,三登太華,又觀泰山,後又至燕趙。遊歷期間,戴本孝也結識了眾多遺民,如冒襄、漸江、程邃、石濤、傅山、梅清、孔尚任、龔賢等。他們因經歷相似、有著內心孤寂的共同情感,而成知音。

而在遊歷名山並與遺民畫家結交時,戴本孝的畫風、藝術觀都受到了影響。其中漸江、石濤、龔賢的畫中皆有枯筆的現象,而尤擅焦墨枯筆的程邃也曾與其交往,可見戴本孝枯筆之貌的形成與遺民團體有著不可忽視的聯繫。石濤曾說「筆枯則秀,筆濕則俗,今雲間筆墨,多有此病,總之過於文,何嘗不濕,過此觀者知之。」 龔賢也對枯筆有過論述,他認為「枯而潤清者貴,濕而粗漏者賤。

從枯加潤易,從濕改瘦難,潤非濕也」。石濤與龔賢對枯筆是認同的,並認為相較於濕筆而言,枯筆更顯畫風秀潤。石濤同時批評了當時雲間畫派多用濕筆的風氣,而龔賢則認為枯筆的技巧難於濕筆,更有清貴之感。戴本孝在與龔賢的交往中,也曾談到枯筆的問題,他在《贈龔半畝》一詩中寫道:「我愧枯毫掃焦墨,窮谷荒天恆斂色。」 孔尚任曾在詩中對戴、龔二人的畫風作出過概括,稱「柴丈尚濃此尚淡,淡遠林木猶神似」 。可見,二人用墨雖有差異,但皆有「淡遠」之風。另外,同樣擅長枯筆的畫家程邃,對此法也有見解,他說:用筆「於有處見無,於無處見有,始得謂之寫意。」這與前文中戴本孝以「虛實」論筆法是異曲同工的。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形容程邃的枯筆「迷糊蓊鬱,別具神味」,有「一種沉鬱蒼古之趣」 ,他也將其與戴本孝作過對比,稱戴本孝「雅與穆倩筆意相似」,程邃「蒼古」、本孝「枯淡」 。

如果說戴本孝的《黃山圖冊》是以枯筆隔絕於世,那麼其《山水冊》便是以渴毫求淡遠之境。前者「迷離冥朦」,後者「荒率蒼莽」。這二者在心理上有著明顯的區別,前者是因苦楚而封閉內心,隔離塵世,求上古仙境,指向過去。但後者則是以隱居融于山水,淡泊明志,胸臆高曠,指向未來。因此,我們可以看出,戴本孝用筆之「枯」多是因其遺民之心而枯,而用墨之「淡」則是為追「鴻蒙」、「太古」的混沌境界,但戴氏的枯筆最終趨向的是「遠」,「淡遠」便是他的「棲心」之所。

四、餘論—兼論枯筆之辯

明清時期,談及枯筆之法,也有諸多肯定見解。石濤、龔賢論及枯筆時,認為此法更顯秀潤、清貴(前文已有論述)。布顏圖說:「畫時則取干淡之墨,糙擦交錯以取之,其蒼茫渾厚之勢,無不隨手而應。」 盛大士也指出:「荒率蒼莽之氣從干筆皴擦中來。鉤勒皴擦皆隨手變化而不見痕迹,大巧若拙,能到荒率地步,方是畫家真本領。」 華琳認為:「用干墨以迷離之,能於發筆處不見出筆痕,煞筆處不見住筆痕,沉著痛快,跳出紙上,方盡干筆之妙……用焦墨方不生不硬,不濁不癩,不突不惡溢也……干筆於急躁中不濕而濕,較之濕黑尤覺蒼潤。」 以上論述提及的「蒼茫渾厚」「荒率蒼莽」「蒼潤」的審美風貌重在「蒼」的體現,「蒼」有「物老」之意,因此以浮於表面的枯筆之法,也是無法表現「蒼」之沉著的。

從明清時期對於枯筆的爭論中,我們可以看出:枯筆雖然是一種筆墨技法,然而卻非人人可以學枯。明清之際,以戴本孝為代表所用的枯筆絕非流於形式之枯,也非只求畫中逸氣,其枯是他作為遺民枯寂的心影體現,追求的淡遠是他因現世的苦痛而真正嚮往的境界。因此,無論是以枯繪「迷」,還是以枯繪「蒼」,皆是畫家心影的投射,若無「心影」之源,便真是畫境之「枯」了。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中國畫的枯筆之境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