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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默溫的詞語如同獨臂男孩的衣袖

撰文/雲也退,專欄作家

你無聊嗎?如果你說「我無聊」,那麼你的痛苦程度,已經比體驗到那種狀態的時候要輕很多了。我覺得,像「空」「無」這樣的概念,就是為了填滿真正的空、無的狀態而被發明的。詞的存在,表示人對於詞所指代的對象有了意識,自此,人就掌握了那個對象。他們即使不能抵達一切,至少也能談論一切,再沒有什麼,能夠用陌生的模樣嚇到他們了。

W.S.默溫(1927年9月30日—2019年3月15日)

W.S.默溫是「無」的詩人。

他的詩中,出現最多的意象就是「無」,通過他的詩,我們也可以看到,在一個普遍的意義上,詩人是如何感知外界並運用詞語的。默溫有一首《致新年》,常識里的新年,必須是熱鬧的,是滿的,是人、物與情的匯聚,而默溫寫的則相反:

在最終如許的沉靜中

你在山谷里出現

你的第一縷陽光抵落

觸碰到一些高高的

沒有被攪擾的葉梢

彷彿它們沒有留意到

也根本不認識你

而後一隻鴿子的嗓音

從遠處自發地

叫醒早晨的噓靜

這裡面充滿了否定詞,「沒有」和「不」,還有像「沉靜」、「噓靜」這類表示無聲的概念。默溫極力寫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新年就是在這種什麼都不發生的狀態里發生的,是第一縷陽光,它觸碰未被攪擾的葉梢,實際上,這些葉子也根本就沒有注意新年的存在。鴿子叫起來,打破了早晨的寂靜——大自然里什麼都是自發的,相比之下,「新年」這個概念的「人為性」簡直是刺眼。

接下來的幾句:

所以這就是你的聲音

此時此地無論是否

有任何人聽到,這就是

跟隨我們年華而增添的

識見,波瀾不驚

我們的希望也如己所待

隱秘於我們面前

無法觸及,卻依舊可能

這裡出現了「我們」。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新年,至今,我們依然說不出它是什麼;如果有什麼「肉眼可見」的東西,那就是人因新年的到來而增添了識見,只是這個過程照例是靜悄悄的,「波瀾不驚」。還有希望,它是隱秘的,無法觸及的,它只是一種可能。它會「成真」嗎?也許會,但你若問默溫,他恐怕會這麼回答:成了真的希望就不是希望,而是另一種東西。

這麼一首哲理詩,說的都是無,是不,是靜止。默溫啟發我們,新年是無法具象也無法賦形的,它沒有聲音。俗人會說新年就是「普通的一天」,但在詩人這裡,它連一天都不是,它是一種只能以否定的方式來描述、來界定的概念。正因此,它才成為詩人沉思的對象,他也鼓勵人們跟著思考新年,期盼獲得新的「識見」,比如說,在這首《致新年》前點頭稱是:讀懂了它的內涵。

默溫的另一首名詩《寫於我死亡的周年紀念》里也同樣如此,充滿了「無「、」不「等等:「我」死後一周年的紀念日,「我」會有什麼體會?我會承認「我死了」這一事實,從而,「我將不再/感到,自己有如穿著一件怪衣服那樣待在生命里」。多麼好的比喻,反映出一種生的焦慮:活著的感覺,就像穿著一件怪怪的衣服。還有一首《分離》,短短三行:

你的缺席已穿過了我

似線頭穿越針眼。

每件我所做的事都縫上它的顏色。

這裡又出現了「缺席「這種十分高級的辭彙,一說某人「缺席」,就彷彿說他在場,只是換了一種形式而已,猶如某姓馬名化騰的人所說「花掉的錢只是以另一種方式陪伴在你身邊」之類。而在默溫這裡,「缺席」並非遁詞婉語,而是真實的存在:「你」不在眼前,故此讓「我」思念,讓「我」做什麼都想到「你」的不在眼前,就像針眼不能無視穿過自己的線。這三句詩里,這種對「無」的想像里,有種妙極的孩子氣。想一想侯寶林《醉酒》里的那個笑話:順著光柱爬上去,光柱消失人掉下來——是不是也很有孩子氣。

默溫善於寫那種人離去後剩下的場景:「很快我就將離開/曾暫住這裡的高大靈魂/業已離去/靜置林蔭道的無色線頭低於/舊的行情」(《這是三月》),善於寫那些無聲的動作,比如花開,水涌,人醒來:「而我聽見杜鵑被月光一直弄醒著」(《十二月之夜》),「這正是死者鬍鬚開始生長的時刻」(《你離去之時》),善於寫人與事物在沒有任何實際聯繫的狀況下的聯繫:「我的父親不曾在那裡耕種,母親/也不曾等待,我一無所知地站在那裡/聽見海水慢慢滲過來」(《低地和光》)。如果想讚歎詩人的此刻,可千萬別用「於無聲處聽驚雷」這種辭藻,默溫壓迫著你,在說一句話前須要再三斟酌。

人們說著大詞時,不會覺得不妥,猶如不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都在劃手機有什麼不妥。人們常說,詞語是作家的家園,但默溫顯然厭惡大詞,或者說,他厭惡對詞的這樣一種「大使用」,他更喜歡說「衣服」——也是在否定的意義上。《你離去之時》一詩中有這樣值得深呼吸並再三玩味的句子:

我的詞語是我永遠不會成為的那件衣衫

像一個獨臂男孩捲起的衣袖

如果硬要分析,那麼可以說,默溫是一個手拿鑿子的詞語匠(這裡的「匠」並非對「大師」的否認,而是說一種客觀狀態),總是針對一些稍稍有些固定的文字和意象組合而來,在它旁邊鑿出一條相反的通道。把詞語視為身上的衣衫,這已是相當不錯的聯想,默溫卻說,那是「我不會成為」的衣衫——人本來就不會成為自己所穿的衣衫,不是嗎?人就是人,骨肉相連、五花三層的生命體;然而,他畢竟已考慮到「人成為衣衫—詞語」這種可能性,進而宣布說,這種可能性不存在,是無。

這是終極的誠實,是早在生涯伊始就預定了的無奈,一個詩人寫詩的年頭越久,成就越高,就越是無法克服這樣的遺憾。他做夢都想變成自己筆下的詞語,可是,軀體的實際存在,提醒他說這不可能。他承認了,但他又說,自己甘願減去一條胳膊,也許是兩條,也許四肢,他將身體減到最小,只為讓衣衫自由自在地隨風飛舞。

以此文獻給剛剛逝世的美國大詩人W.S.默溫。文中所引各首詩的譯者均不同,有西蒙、那顆晴空以及沈睿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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