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知道名字,但至少看一眼這個女人
下海。
一個帶著復古味道的詞。
曾經我們說「下海經商」,意味著難得的勇氣和魄力。
但經過演變,它暗搓搓地變了味道,成了「皮肉生意」的代名詞。
於是我們用得謹慎,說得悄悄。
為什麼Sir今天要重提?
因為一部同樣謹慎,同樣悄悄而至的電影。
《下海》
Bitter Flowers
17年釜山電影節展映過後,再無聲息。
幕後陣容,不算強大,勝在精準。
王小帥監製,導演來自法國,奧利維耶·梅斯。
導演生涯只拍過兩部長片,卻都是華語,一部《前門前》,一部《下海》。
演員,都是文藝片老熟人:耿樂、齊溪、曾美慧孜。
演技不差,評分不低。IMDb7.4,豆瓣7.5分。
儘管如此,影片也遲遲沒跟我們見面。
直到前一陣子,有微博網友親自在國外找到DVD並自己掏錢壓制上傳資源,我們才有機會接近。(來自微博 @法蘭西那些事er,現在資源已刪)
打開電影Sir才懂,為什麼它要如此「低調」。
一個如今看來不太放得上檯面的故事——
中國女性站街巴黎。
她們站的街,在巴黎一個叫做Belleville的地方,又叫做「美麗城」。
名字美麗,卻魚龍混雜。
這的唐人街,成了那些剛到法國,語言不通的女人主要出沒的地點。
這條街千里迢迢,這裡的故事……
理所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近幾年,殺害華人妓女的案件屢次發生。
但關於她們的新聞報道,只有寥寥幾篇,而且都來自外媒。
電影里不乏她們的身影。
但這些電影,竟連一張中文海報都找不到——
《上海美麗城》《站街女》《下海》。
這些故事,我們比誰都清楚,但卻比誰都避諱。
得從90年代說起——
這個年代裡,我們學會了「下海」這個詞。
也吃盡了「下崗」這個詞的苦。
應政府政策要求和市場經濟的實際需求,國有企業被大規模改革、停產。
數十萬的企業被關停、超過兩千萬的工人裁員。
這種大刀闊斧的改革方式,劈中當時中國的工業心臟——東北。
如Sir之前介紹過的紀錄片《鐵西區》,就還原過那座龐大的廢墟。
在勞動保障還未完善時,東北地區工人以一年工齡2000元的價格,被買斷、下崗。
突然的轉型,讓那些數十年如一日,以為能一直被工廠負責生老病死的工人們,突然斷了活路。
他們刻板,除了工廠的那一套,就再沒有別的營生技術;
他們不再年輕,也沒有重新再來的時間。
吳曉波在《中國工人階級的憂傷》里,借著《鋼的琴》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卻要承擔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價。
通過改革,經濟慢慢度過了轉型的陣痛。
但工人和工人的家庭,卻因此走上了沒有盡頭的絕路。
電影的每一幀,都在刻意營造著時代感。
就算去到國外,海報里的手機,還是諾基亞直板機。
《下海》選擇把視野縮小,用鏡頭聚焦一小撮特定的人群,絕不是沒有野心。
反而,後勁強烈——
它如稜鏡一般,折射出時代轉折點的無限個連鎖反應。
齊溪飾演的張麗娜,東北人,本是想為孩子、為家多掙點錢。
但當時正值「下崗潮」,許多人紛紛望向「洋市場」。
通過蛇頭,張麗娜借了高利貸,離開家來巴黎非法打工。
但不會外語、沒有技術的她,只能給華人家庭做保姆。
開始,蛇頭吹噓能掙2000歐一個月。
但到了這,硬是打了個骨折——
500,還隨時剋扣。
住雜物間,有時還不讓出門。
這樣的待遇,不僅掙不到錢,連當初借的高利貸都還不上。
明擺著被騙,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留下,寄不了錢回家還債;
回去,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遇見了東北老鄉李玉梅。
一個「下了海」的女人。
老鄉帶她找了新的住處,便宜。
可一開門,大開眼界——
只有幾十平米的房間里,擠下了5、6個女人。
而她們,也都是幹這一行的。
而且,一個比一個老。
開始,張麗娜看不起她們。
白天在外面拚命找工作,晚上回到家,從不跟她們一桌吃飯。
但眼看錢快花完了,工作一個沒找到。
她開始猶豫——
躺著就能掙錢,這事,干還是不幹?
從絕望,到麻木,因為生存壓力的不斷擠壓,她不過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
沒多久,她就能很快地捕捉嫖客的眼神,只要一個凝視,心領神會的她就能轉頭回來。
偷偷地,用手比個價錢。
開房,交易,拿錢,一氣呵成。
張麗娜宛若一隻待宰的羔羊。
在一次次衝破身體和內心防線的攻擊中,消耗自己的自尊,去抵抗無邊的困境。
當初她問起老鄉,這些女人都是幹嘛的。
老鄉回答,三個字,準確而生動——
「給逼的。」
從鄙視到同流,她才真正理解了這三個字,Sir也一樣。
給誰逼的?
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孩子,更不是她自己。
如果硬要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每個人都有的慾望、尊嚴。
家人的臉面,未來的生活,後代的成長……
所有一切,都暗暗形成了一股急流,獨在異鄉的張麗娜不得不順勢漂泊。
Sir知道你依然想問:她們為什麼不回去?
有一個細節,可能會說服你。
剛到巴黎,張麗娜在別的華人口中聽到最多的三個字:東北人。
請她做保姆的人,家裡花瓶摔碎了,罵她,「笨手笨腳的東北人」;
飯店上錯菜,明明是老闆的錯,非要加一句「矯情的東北人」。
這是地域歧視?
可能有。
但更多的是,當地的華人都心知肚明——
只有她們,會在這裡熬著,堅持著,忍受著。
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別人的眼光,她們自己最清楚。
比如張麗娜,每天必須戴上另一張面具才能做人。
接客時,她放下頭髮,化上濃妝戴上誇張的大耳環。
她說,她叫Lily。
在與丈夫視頻前,她擦掉口紅,紮起馬尾。
換上自己清湯掛麵的樣子。
這個時候,她,是丈夫的妻子。
在家書中,她停留在法國各大景點。
照片上要擺出開心,滿足的笑臉。
這時候,她是讓母親驕傲的女兒,一個在外養家的端莊母親。
過年,她們是一群包著餃子,喝著白酒,唱著「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的東北女人。
看上去歡天喜地,不過是一縷縷望鄉的遊魂。
回不到家鄉,就讓心死在異鄉。
張麗娜就沒有為自己活過。
為家裡賺回了一套房,一個店鋪之後,張麗娜回國了。
在丈夫身邊的第一晚,睡前,她自我厭惡地洗了很久的澡。
咬牙切齒地,驚恐萬分地,碰觸著自己的每一寸肌膚。
臟。
憤怒。
不甘心。
張麗娜故事,是結束了。
但那些留在法國的女人們的故事,卻還未結束。
在法國,有專門為這些流浪在街邊的妓女,義務服務的非政府慈善機構組織「荷花車」。
他們會免費為這些女人體檢,也會普及法律知識,提供免費避孕套。
Sir在法國非政府組織「世界醫生」發表的一項調查里看到一組數據,觸目驚心:
法國的華人性工作者中,90%在國內留有子女;
平均年齡42歲,最年輕27歲,最大年紀63歲;
從90年代的500-700人,到2016年,人數增長到1300人;
而她們賺取的嫖資,一次只在20-60歐,有時候甚至可以更低。
沒錯,這不是歷史。
甚至,「下海」的人數還在攀升。
Sir絕不鼓勵這種做法。
但Sir也無法怪責她們的決定。
在余華的《活著》里,有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福貴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我不知道是否也寬若大地?
上九流,或是下九流,都是活著。
怎麼去活著,是一個人的選擇,但對於有些人——
活著,是唯一的選擇。
對於她們的人生,我們往往選擇忽略,選擇背身。
但忽略了她們就不見,背身他們就消失么?
Sir一直覺得——
我們處在同一個世界,我們又處在不同的世界。
受限於膚色,階級,智力,乃至時代浪潮,我們很難真正體驗他人的命運,進而理解他人的酸甜苦辣。
好在還有電影。
記錄下這一班班沉默而卑微的人。
讓我們看到,聽到,感受到:收回那根優越感的手指,你我都不過是在用力活著的人。
海水已經夠冷了,別讓岸上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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