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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夜晚,他們都在城市中不眠不休地遊盪

(封面製作:李哲)

驚慌、挫敗、燥熱、呼吸局促……第10次入睡嘗試失敗後,我逃離了那間逼仄的出租屋,決定在這深夜的都市中透透氣。

文 | 何承波 戴雅婷 趙子坤

編輯|胡雯雯

圖片拍攝|戴雅婷

摸黑穿過一排排狹長的握手樓,我走出曲折的巷子,一頭撞進凌晨三點熱鬧的廣州。

街道兩旁擺滿夜宵攤子,未眠的人圍在臨時搭起的桌子前,喝酒、攀談。大部分店鋪還亮著,熱鬧的大排檔、糖水店自不用說,理髮店、藥店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也不肯關門。巷子口的自助成人用品店裡,一個流浪漢面對著電子屏上的性感美女廣告,看得入神。

廣州的深夜,一如白日里那樣熱鬧,但靜謐的夜色下,聒噪和喧鬧早已褪去,一切顯得溫存。

我走進一家24小時便利店,買了兩聽啤酒。40來歲的小個子女店員跟我道了句「晚安」,隨後我走到對面的涼亭里,用兩個小時消磨完啤酒,回到出租屋裡,一覺睡到陽光從西側的窗戶照進來。這是半年來的第一場好覺。

不過,這種情況很難持續,第二天,第三天,失眠如同魔怔,持續困著神經衰弱的我。上半夜,手機還能消磨一下,下半夜,厭煩和焦躁開始左右我的意識,一點點聲響和光亮,直把人拽進黑洞里。

夜晚是一個逃不掉的牢籠,偶爾,我也來到豆瓣的「睡吧」小組,一字一字地讀那些同樣被睡眠所困的人寫的經歷。小組裡2萬成員共同的主題,是如何打敗失眠這個夜間怪獸。跟我一樣,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個死循環,我們被套在失眠的柱子上,越掙扎,被跩得越緊。

與他們的同病相憐,帶給我一種脆弱的慰藉。

第二次來到便利店時,晚安女士已經離職了,換成一個手臂紋著鳶尾花的女孩。她站在便利店門口吞雲吐霧,煙頭肆無忌憚地扔了一地。

我照例去亭子里呷啤酒,對著下面黑色的池塘發獃。鳶尾花女孩後來也加入我,我們交換了彼此的失眠故事。

1

被睡眠放逐

2017年3月,我從一座小城市來到廣州,滿懷壯志,要在這裡找到一個可以高飛的平台。被二十多家企業拒絕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生活開始難以為繼。為了解決租房和伙食,我不得不找了份兼職,一周六天,上下班擠在人堆里,前胸貼著後背。工作也高度機械化,日子久了,總感到心智消磨。加上失眠的折磨,頭昏、乾嘔,整日昏昏沉沉。

搬離租金昂貴的公寓,我在一個破舊的城中村找了間600塊錢的單間。握手樓一棟緊挨著另一棟,似乎手伸出窗外就能摸到對面。我的窗戶對面,住著一對男女。深夜裡,總傳來精力旺盛的呻吟或者吵罵。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失眠的。我投訴過很多次,也曾深夜上門嚴正警告過那對男女。但當那扇窗戶徹底安靜後,我的失眠卻越來越嚴重了,我不得不思考,我的癥狀是不是還有更複雜的原因。

回想起來,不僅廣州容不下我,我的碩士畢業也似乎遙遙無期。我的畢業論文主要研究當代小說,導師曾對我給予厚望,認為我終將探索到時間的奧秘,填補學術的空白。他支持我的延遲畢業,甚至叮囑我「把論文打磨得漂亮些,再考慮工作的事」。

現在,他隔三差五發來大段大段的語音,「不行你就糊弄一下,快點從學校滾蛋。」

人生的挫敗感,開始佔據我的心頭。

鳶尾花女孩的失眠跟我不一樣。她曾經成績拔尖,呼朋引伴,沒有什麼焦慮的。但從高三開始,她整夜莫名地無法睡覺,第二天又渾渾噩噩,成績急劇下降。父母和老師關懷她,為她著急,她也吃過很多葯,看過很多醫生,但就是沒用。

她的失眠有遺傳的因素,她的母親和外婆都有失眠史。狀況持續到專科畢業,她放棄了治療,從茂名來到廣州,找了份夜間便利店的工作。

她時常不甘於收銀這份工作的卑微,但夜間便利店工作有個好處:她不用考慮如何睡著,而是怎麼保持清醒。這反而給了她一種解脫感。廣州的夜晚愜意而無聊,她靠著一根又一根的香煙對付。

2

最後的自由

城市的夜間,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第一財經》曾收集地鐵運營時長、城市夜間公交覆蓋範圍、TalkingData 活躍設備夜間使用量佔比、滴滴夜間出行活躍度和城市裡的酒吧數量,計算出城市夜生活指數。其中,廣州的夜生活指數排行第三。

廣州有四大酒吧街,無數大排檔,還有夜間才出沒的夜宵攤子,這些場所收留著無數深夜不願回家的人。

我認識一個長跑夜班的的士司機,他說,他載過最孤單的一個客人,是一個披著長捲髮的 20 來歲的姑娘。她在珠江新城新開的酒吧門前被朋友們抬上了車,稀里糊塗報了一個地址後,發現自己身上錢包和身份證都失蹤了。她央求司機繼續開下去,帶她從天河繞到海珠,直至天亮。清早,姑娘回到家,司機在樓下等她下來,收了500元車費。

深夜的城市,清空了擁擠的車海和人流,成了未眠人的收容所。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深夜意味著僅剩的自我支配權的回歸。

加班結束後到天亮前的這段短暫時間,是白領小安所能擁有的最後自由。她的出租屋離公司只有 3 站地鐵的距離,她每個月能攢下300元左右的交通報銷費。996 的工作制度早已過時,24 h 不停歇的靈感和不關機聯絡才是判定一名合格的互聯網人的基礎 KPI。

無法掌控自己下班時間的無力感,化作了深夜洶湧而來的食慾。她的手機支付軟體統計出的年度賬單中,點外賣的次數超過了全國 99.8%的年輕人。

白天的我們,被現代生活的節奏和秩序所支配,深夜終於把我們還給了自己。酒吧和KTV是另一個充滿倒錯感的真實寫照。

不想歸家的失眠者在這裡買醉、高歌,放飛自我。但一旁的服務生則扮演著我們白天的模樣。他們穿著西裝皮鞋,打著板正的領帶,習慣性地對每一位顧客鞠躬,認真的演好一個服務生的角色。

這個點頭哈腰的角色,讓服務生高志時常感到頭暈眼花,喘不過氣。嚴重的心理壓力讓他無時無刻都在焦慮,夜晚更甚。他過去的兩年多都沒睡過一場好覺。

高志初三讀了一半,16歲出來打工,在飯店、工地、KTV 摸爬滾打了四年。家裡為了蓋房,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兩兄弟還要娶媳婦。巨額經濟重任壓在作為老大的他身上。高至生而敏感,喜歡胡思亂想。壓力、痛苦、沒錢……消極情緒在夜晚悄然釋放。

3

謀殺睡眠

(1782年的浪漫主義畫作《夜間的阿克萊特棉紡廠》)

美國當代著名藝術史家喬納森?克拉里認為,睡眠是人們從紛繁世界中抽身而退且暫作修整的必要行為。但當代都市生活中,清醒和睡眠的界限正在被侵蝕,白天與黑夜、活動與休息、工作與休閑也逐漸模糊。

他在《7/24》一書中預言了這個時代里睡眠如何走向終結:「由於它本質上不能帶來效益,給生產、流通和消費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因此永遠與24/7體制的要求相衝突。資本主義對睡眠的侵蝕也愈演愈烈。」

喬納森在書中提出的24/7,成為現代生活最簡潔有力的速寫,「把人類生活刻入普遍性的無間斷狀態中,受持續運作的原則支配。」電子郵件、在線娛樂和網上購物、無處不在的視頻對注意力的吸引、數不清的新興消遣方式,無不破壞著前資本主義生活和休息制度的基礎。「不再睡覺!資本主義謀殺了睡眠,更恰當地說,睡眠在時鐘一分一秒地滴答聲中被磨滅了。」

光是現代生活的標誌,也是一個謀殺睡眠的隱喻。《自然》雜誌曾有一篇論文說到,從1950年到2000年,英國的人造光源增加了四倍,睡眠匱乏也平行增長。更何況,電子屏幕已經把這個兇手帶進了被窩,用最粗暴的方式,干預著身體的自然節奏。

中國睡眠研究會2016年公布的睡眠調查結果顯示,中國成年人失眠發生率高達38.2%,高於發達國家,超過3億中國人有睡眠障礙。知萌諮詢機構《2018中國睡眠指數報告》顯示,中國人均睡眠時間長度有6.5 小時。6 年內,平均睡眠時長減少了 35 %。

失眠跟現代生活的發達程度密不可分。2018年5月,央視推出的紀錄片《追眠記》講述了當代中國人的睡眠危機,其中一組數據揭示了城市發展和睡眠時間的關係:小城鎮睡得最好、二三線城市次之。一線城市是睡得最少的。

褪黑素成為年輕人口口相傳的一種副作用極小的「靈藥」。黑夜裡,睜眼嗑藥的年輕人不在少數。而相比於藥物,黑夜裡發光的屏幕也許是一劑更治癒的靈方。搞笑段子、沙雕視頻、熱播劇集,都比一場「毫無收益」的睡眠來得更有性價比。但短暫的歡愉過後,黑夜的焦躁與無助席捲而來。

互聯網磨平了我們關於時間概念涇渭分明的界限,用一種日復一日的重複消除了日與日的區別,也自然的,消除了白天和黑夜的區別。晝夜不息的城市生活,讓我們忘卻掉規律的生物鐘,重新創造出來了一個配合這個時代的,同樣晝夜不息的金剛身軀。

嘗試了各種品牌的褪黑素和安眠藥後,我依然沒有好轉。鳶尾花女孩啟發了我:與其被睡眠放逐,倒不如換個方式,跟夜晚好好相處。於是我決定把自己變成一個都市夜遊人。

4

溫柔地走進那良夜

廣州的夜班公交,整夜不會間斷。深夜1點,登上夜34路,中山大道兩旁的居住區依然燈火通明,行人邁著悠閑的步調。

我在冼村站下車,走進一條南北縱貫的小街,一家書店的招牌亮著溫暖的燈光。這是體育東路的不打烊書店——1200bookshop,每周六的午夜後,書店都將變身為深夜故事會,不少讀者、旅客會停歇於此。即便已經凌晨,這裡依然有些嘈雜。

一個穿著粉綠格子襯衣的女孩坐在我面前,她的手裡翻著《我的抑鬱症》。女孩叫小雯,她告訴我,自己晚上總是凌晨兩三點才睡得著,她懷疑自己有抑鬱症。

和書店相遇時,她剛剛失去工作,不敢告訴父母和朋友。小雯說,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從農村出來,沒讀過大學,找不到好工作。煩惱苦悶的她,閑逛時發現了這裡。從書架取下一本書開始閱讀的那一刻,她覺得內心平靜了不少。「原來,還是有地方能容下我的。」

書店是城市的精神角落,到了夜間,這裡變成無數個徹夜苦悶無眠的靈魂的棲息地。除了心靈的慰藉,夜間放大孤獨的同時,也提供了一種快餐式的填補。

在半夜 2 點半的快餐店,我遇見了22 歲的阿樂。他剛約完炮出來,雙方的床上交接並不順利。女人丟下一句「你是第一次?」,便匆匆趕往下一場。尷尬的阿樂來到這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點了一隻最喜歡的麥辣堡。此刻他舉著碩大的漢堡,低著頭思緒萬千。

隨後,他打開一款在線交友軟體,開始左右滑動。半個小時後,軟體為他匹配了 5 個人。她們和他一樣在這個夜晚清醒著。這樣的契合,能夠填補天亮起來前的最後一點孤零感。

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慾望和寂寞幾乎總是相伴。第一次戀愛失敗後,阿樂就開始嘗試打破自己身上的潮汕式保守枷鎖,用一種都市新鮮人的身份去換不同的枕邊人,以此捱過難眠的夜晚。

凌晨的廣州塔,喧鬧的遊客早已散去。轉入一條安靜的小路,是一座寂靜無聲、樹木掩映的廢棄紡織廠,如今被改造成一座創意園。

這是我的另一座夜遊樂園。沿著漆黑的小路深入進去,是一爿閑逸敞亮的文創店,24小時無休。走到二樓的最里端,閣樓上通宵放映著各類藝術電影,幕布上跳動的光,反射在二三十名觀眾的眼裡,靜悄悄的,一動不動,像太空科幻片里的場景。

在過去一段時間裡,這裡的放映每周都持續著,從洪尚秀到侯麥,從楊德昌到伯格曼。沉悶的藝術片在一些人看來是催眠的神器,但在這裡從來不會發生作用。看電影的人很多已經參加工作,唯有周末才卸下所有作息,打亂所有不得不遵守的現代生活的規律。整夜不間斷的刷片,近乎精神的狂歡。

藝術世界裡馬拉松式的遨遊,讓身體極度疲憊,靈魂卻擁有一種飄升的愉悅感。與之類似的體驗還有深夜暴走。夏日裡溽熱難耐,我們從微信群集合,從珠江新城出發,沿著珠江走過一座座大橋、走進許多靜謐的街巷,路過煙熏火燎的小吃街、恣肆放縱的酒吧街,讓征服感淹沒了身體的疲勞。

如果說,城市是一座複雜的巨型機器,需要依靠種種程序才得以運作,那麼到了夜間,這些高速運轉的程序就會慢下來,甚至停歇。

這在海珠橋體現得尤其明顯。糊口求生的攤販短暫地佔領了這裡,在城市管理者到來前隨即散去。天光墟,字面意思,天亮即散場。因為鋪一塊布就可以擺賣任何東西,這裡彙集了大量社會邊緣群體。這條街上的人,對來訪者和闖入者都抱有一種溫和的善意。

午夜 4 點,沿著珠江岸邊一直往西,海珠橋的河面升起一層凝了水珠的霧氣,它悄悄鑽進人群的衣領里,化成寒氣。橋下的人們圍了一個圈,盤腿坐,打撲克,親密地相互打著招呼「嘿,今晚又撈啥好東西了?」

「這年頭啊,只認饅頭和大米。」今年剛滿 45 歲的圓帽大爺,嘴角向下撇了撇。自從下崗後,這個昔日的搬運工就再也沒有回過家。曾經一個月 3000 塊的工資足以讓他在這座城市落腳,如今,他成為自己口中所說的「三無」人員——一無學歷,二無技術,三無後台。

這樣的坦然的自我定位,讓海珠橋上的攤主們大多能夠活得自得其樂。白天撿垃圾,晚上賣垃圾。垃圾,在夜晚的掩蓋下,重新散發出能讓尋寶者痴迷的獨特魅力。

武楷斯是海珠橋上深夜造訪的常客。他是一個舊物痴迷者,大橋上的夜間集市是這位自稱破爛王的95後男孩的尋寶樂園。從華南理工大學畢業兩年來,武楷斯沒有融入主流職場,反而干起了拾荒的行當。

楷,是規範、規模的意思;斯,這裡。楷斯,即為「規範於此」、「成為楷模」。有趣的是,他所過的日子卻恰恰是打破所謂規模的自由模樣。

5

越軌的列車

跟我一樣,李行也是一個逃避失眠跑出來的夜遊人。我們在1200書店裡認識,連續幾個晚上,他都沉陷在靠窗的沙發里,書店裡溫和的燈光和窗外的燈箱交映在一起,他喜歡這個虛幻的場景。很長一段時間,李行每周末都來,即便不看書,干坐著也不賴。

李行在番禺一家國有企業上班,有固定的崗位、食堂、還有宿舍。 對於曾經滿口尼採的人來講,這當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他也不忍心違抗父母。

國企,講究等級秩序,要捧,要哄,很難表達真實的想法。同事間的人際關係,更是如履薄冰。李行是一個愛閱讀的人,思考多,性格又敏銳,「內心藏不住種種矯情的想法」。顯然,工作的環境跟他格格不入。

朝九晚五的工作,規訓出一套鐵一般的作息節奏。慢慢的,他習慣了這種自律,也接受了朋友中「文青變老幹部」的揶揄和調侃。人生的列車,就這樣平穩的開下去。

誰知越軌突如其來。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晚上10點鐘,他離開辦公室,回家就早早上了床,想儘快消除加班後的疲憊。

但隨後迎接他的,是三天三夜的失眠,大腦完全不受他控制,他開始感到恐懼。半個月後,他最好的連續睡眠記錄是兩個小時。

隨後他開始了漫長的失眠治療之旅。先是找醫生吃了褪黑素,阿普唑侖和安神補腦液,也試過歸脾,靈芝孢子粉,輔助一些泡腳、跑步、足浴的辦法。不僅不見效,副作用也越來越困擾他。後來他還求救中醫,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試了幾次針灸。還貼過一種安神貼,直到皮膚過敏。

渾渾噩噩的狀態讓他的工作嚴重滯後。一個沒什麼背景的人,要在國企晉陞原本就困難,而要是再這樣下去,也幾乎等於斷送前程了。

他渴望睡一個好覺,然後一覺醒來,生活重新開始。半年後,他對醫生哭訴自己快要死了。心理醫生安慰他,焦慮症不會要你命,慢慢調理,你會變好的。他卻更焦急,「我連為什麼失眠都不清楚」。

有時候半夜失眠,李行在搜索引擎上不停搜失眠,聳人聽聞的危害不斷激蕩著他焦躁的內心,但他又搞不懂自己的境況。事實上,失眠形成的大腦機制和臨床特徵存在巨大的差異,2019年年初,柳葉刀一篇研究稱,失眠不是一種疾病,失眠包含了5種截然不同的亞型。但是怎麼治療還需要漫長的研究,目前醫學界在這方面的認識依然粗淺。

李行也時常上「睡吧」,分享帖看多了,他總結出一個規律,大多數人失眠後,都把治療失眠當作唯一的任務,全部生活圍繞失眠打轉。而這個小組的組長,卻極力向李行兜售另一種觀點:

失眠,是我們精心培育出來的結果。治療失眠投入的心力越多,失眠這個大樹就越是壯碩。

李行告訴我,他覺得對抗失眠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壓力。這種壓力在某種程度上,也造就了我們的失眠。都市生活講究節奏和規律,白天、夜晚,早九晚五,它意味著一種你不得不服從的秩序,也不允許任何人叛亂。他的親身感受是,無法重歸生活秩序的焦慮,會讓失眠成為一個死循環和無底洞。

一年後,他放棄了治療。睡不著的夜晚,他變得無所事事,索性從房間逃離出來。深夜的大街,成了他唯一的去處。他一般總是隨意走,極少去任何消費場所。他見過珠江新城最靜謐的時刻,也曾穿行於很多騎樓、小巷。睡不著的夜晚,他參與過一個深夜暴走組織,也曾獨自在大街上晃蕩。

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受,深夜城市的擁擠感被一掃而空,自我放空和無拘無束的感覺,讓他享受一種孤獨和自由。

6

發現自我

村上春樹在小說《眠》中寫道,失眠的人遊盪在深夜的大街上。無眠的遊盪是我們最後的逃離。這種遊盪意味著重新擁有我們自己。而擁有自己的第一前提,是重新佔領屬於我的時間。這樣的夜間的活動,留下了僅剩的時間,讓我屬於我自己。

就像《巴黎最後的夜晚》中所說,都市夜間漫步是一種發現自我的方式。

都市漫遊有長達幾個世紀的傳統,在巴黎最明顯。都市漫遊是巴黎城市史上最獨特的景觀,是19世紀現代生活興起後出現的市民文化。這些行走癖愛好者遊盪於拱廊街,流連於萬花筒般的現代都市景觀。在巴爾扎克、波德萊爾和本雅明那裡,這些遊盪行為意味著一種現代生活的認識論。

不過,隨著豪斯曼改造巴黎後,這種迷失和遊盪的藝術就一去不復了。巴黎成為一個整齊劃一的現代都市,預示了現代生活的潮流和方向,當然,也暗含現代都市人的命運,我們被制定在一個規整的體系里。現代生活的節奏,也不再允許那種龜式的漫遊。

(《午夜巴黎》劇照)

正如喬納森?克拉里所說,「步步為營的資本主義破壞了一系列的區隔:白天和黑夜、光明和黑暗、行動和休息。它是無知覺、健忘和經驗潰散的地帶。」

資本主義終結了睡眠,被睡眠放逐的人,成為遊盪街頭的漫步者。1928年出版的小說《巴黎最後的夜晚》成了我們的隱喻,被現代生活所支配的人,在夜間漫無目的地行走,象徵性地佔有他們眼中的城市,從而完成自我人格危機的拯救。

李行覺得自己也是那樣的漫遊者。漫遊的自由行動和偶然原則,不僅是自我放逐地,短暫逃離主流生活的潛在壓迫,也促使他思考怎麼與夜晚、與自我相處。

疲憊的漫遊不僅給了他倒頭就睡的能力,也讓他不再在乎是不是還有必要把自己綁在那個等級森嚴的工位上。最近,他打算離職,換一種生活。

深夜遊盪了小半年後,我的睡眠依然時好時壞,直到後來,簽下了一份深夜也要敲打電腦的工作。我離開了那個破舊的城中村。畢竟失眠後還有許多事可做,我不再懼怕失眠,直到失眠成為一種奢侈。

最後一次去那間便利店,鳶尾花女孩剛好也離職了。老闆告訴我,半夜的工作讓女孩很感到寂寞,她還是想過一種正常的人生。沒人知道,早九晚五的生活,是加劇失眠,還是改善失眠。

(文中李行為化名)

實習生費靜怡、唐婧對本文亦有貢獻

來源|南都周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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