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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才不是所謂「青春片」那麼狹窄

關於青春,我們從未停止言說。詩人慨嘆「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歌者吟哦「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而影人亦對青春情有獨鍾。

近年來,青春片作為一種獨立的類型,成為華語電影中炙手可熱,卻又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題材——《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同桌的你》《匆匆那年》《左耳》等,全都陷入了情節爛俗、情懷虛浮的窠臼,遭人詬病。直到出現去年的《狗十三》和最近的《過春天》,大家開始「喜大普奔」:中國終於拍出了像樣的青春片。

「青春片」的標籤對「過春天」是一種窄化

毋庸置疑,同過往的青春題材影片相比,《過春天》不論是完成度、質感還是同青春發生耦合的觸點都高級很多,但因此就將影片歸為「不同凡響」的青春片,還是不妥的。導演白雪說:「我一開始沒把它想成青春片,在我的創作過程當中,我都沒有太去關注這個類型,因為這個類型,其實我覺得在世界電影範疇,它不存在。」可以說,將影片定位為青春片,是觀眾的審美趣味對影片的輕度「綁架」,顯然,觀眾對於青春片有著特別的迷戀,他們會不自覺地將影片中的青春元素放大,並希圖在其間找到共鳴。但當影片成為關於青春的「命題作文」,反而會流失幾分自然和從容,顯得刻意起來。

《過春天》多少有些為了不落窠臼而孕生出的「人工感」,彷彿是導演「找」到了這個有趣又危險的故事,「找」到了「單非仔」這個鮮為人知的群體,找到了青少年犯罪這個不俗的突破口,從而另闢蹊徑地將青春景觀化,甚至奇觀化了。於是,當我以觀看青春片的視角來觀看這部影片時,便會產生些微的不適感。

更重要的是,當我們以青春片來界定這部影片時,其實是使影片的格局發生了萎縮。在我看來,「青春片」並不是指影片講了一個青春時代的故事,抑或故事的主體正值青春期,而是指影片所談論的,是青春中的人們所賦有的一些特別的感觸、困惑,以及對於世界的張望與想像。每個人青春的肌理都不盡相同,但肌理之下的深層結構,卻指向了一些可通約的關鍵詞,比如青澀,比如熱血,比如叛逆,比如不明所以的憂傷和曖昧不清的心動。而一些經典的青春片,諸如《初戀那件小事》《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我的少女時代》,之所以可以被貼上青春片的標籤,正是因為它們整個故事的旨歸都是相對單純的,即關於青春中最迷人的構件——年少的愛情。而我們會覺得它們經典,也正是因為這些愛情故事與我們的青春底色有著共通性,讓我們無法自持地完成了自我投射。

相形之下,《過春天》遠沒有那麼單純。如導演所說:「這個女主角除了是一個年輕的少女之外,她身上兼備著一些複雜的社會性時代背景,可能在這方面是一個比較大的區別。」誠然,青春是影片關切的一個維度,明凈與清新的色調使影片自然被鍍上了一層青春的氣息,而佩佩年少的迷茫與孤獨,對待友情與愛情的小心翼翼又無所適從,渴望投入成人世界的生猛與莽撞,亦貫穿了整個故事。正如影片的英文名字所暗示的:crossing既是指水客們要過的海關,也是指少女成長中要過的艱難關口。除了青春這一維度之外,影片顯然有著更大的野心——它還指向了一種現實主義的關切,和社會性的議題。

佩佩身份認同危機的典型樣本

從表層看,《過春天》把觸角伸向了兩個處於社會主流話語之外的邊緣性群體,一個是跨境學童,一個是水客。少女佩佩便是跨境學童的代表,她身為「單非仔」(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大陸人),每天不得不奔波於兩地,那輛「羅湖——紅磡」的列車,便是她從深的圳家到香港上學的交通工具。而水客則是人肉走私的群體,片名「過春天」是他們的業內黑話,即成功帶貨通過海關。影片的後來,這兩個群體發生了交錯——佩佩成為水客組織的一員,她將走私的iphone放在書包里,穿梭於深港之間,少女的純良面孔讓她一次又一次「過春天」。藉由影像文本,導演將這樣兩個靜默群體的生存境況,呈現於人們的視線之中。

從深層看,影片探討的是一個普遍性的困惑——身份認同。「身份認同」英譯為「identity」,其基本含義為「在物質、構成、特質和屬性上存有的同一性質或者狀態,絕對或本質的同一」,以及「在任何場所任何時刻一個人或事物的統一性,一個人或事物是其自身而非其他的狀態或事實」。換句話說,「身份」強調差異,「認同」強調同一,其既包含角色、地位等外在的身份屬性,也包括自我的內在同一性。

而現代性同後現代性之間的裂變,卻使傳統身份認同所蘊涵的內在同一性發生瓦解。宏大敘事的失落,社會秩序的變革,社會關係的多重化,空間和生產要素的流動所帶來的視域融合,外來文化的湧入所造成的多元主義,都使得身份成為不確定的存在。解構主義哲學家德里達認為,身份認同是一個舊身份不斷分裂,新身份不斷形成的去中心過程。文化研究理論家斯圖亞特·霍爾認為,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統一自我不再是中心。我們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認同,力量又指向四面八方,因此身份認同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至此,處於「斷代」時期的主體,會催生出一種身份認同上的茫然與焦慮。對於這種身份認同焦慮,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有過精闢的論述:「個體社會化的主要任務就是建立一種穩定的身份感,這種身份感將在這個人面臨不同的情景轉換時仍相對長期地維持。無法取得一種確定的身份就會造成身份彌散,它將使個體因恐懼被他人取代而不能做出承諾或進入(與他人的)緊密的關係。」

在中國社會急遽轉型所衍生的社會劇變和文化嬗變圖景中,身份認同危機更是前所未有地被凸顯出來。少女佩佩就是這場危機的一個典型樣本。她身份結構的複雜,本來就已構成其身份認同的曖昧。看起來,佩佩具有雙重身份——在深圳有家,在香港有身份證,但作為流動人口,她又缺失本質化的、同一性的、清晰的「內地」或「香港」身份,從而和兩地都有了一種疏離感。作為個體,家庭的破裂,更造成了她在身份上的雙重失落——似乎屬於兩地,卻在兩地都沒有歸屬。不論對於深圳還是香港,不論對於父親還是母親,她都是一個無法真正融入的「他者」。

鯊魚的家終歸屬於大海

這種外在身份的不確定性,是現代化和全球化加劇下的城市之中的典型癥候。而這種社會身份認同上的焦慮,則會進一步指向自我身份認同上的艱難,和自我體認上的錯位。有文化學者指出:「與西方獨立的以自我為核心的精神體系有所區別的是,中國人的自我是由『他者』決定的。那是他者的自我,並且註定要在『他者』的注視下活著和死去。」很多時候,我們自我體認的完成,是要以他者為鏡像,以置身其中的社會關係為坐標,以與群體的情感聯結為經緯的。於是,佩佩很輕易便會將自己視為不被注目的、無處可去的、「多餘」的人。於是,她自卑、孤僻、寡言,會過分珍視與閨蜜阿Jo之間的友誼,因為阿Jo是她唯一感到被需要又可依附的人。

電影中,佩佩化解這場自我身份認同危機的方式便是做水客。她很快適應了這一新身份,彼時,做水客於她的意義,不再是賺錢那麼簡單,而是自我身份認同的重建——屢屢「過春天」給予她強烈的成就感,組織的齊心協力給予她久違的安穩感,花姐對她的讚賞更是讓她感到自己被認可、被需要。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冒險之中,她獲得了覬覦已久的價值感與歸屬感,縱然,這些冒險是違法的,而所謂的歸屬感不過是幻象——她最終發現,和組織之間的情感聯結薄如蟬翼,維繫彼此的,依舊是利益。

虛假的身份認同崩坍了,佩佩也終於與自己和解,抑或說,她會繼續尋找重建自我身份認同的方案——這或許是結尾她將鯊魚放歸大海的隱喻。

其實,電影中除了佩佩,其他人也都遭遇著身份認同的焦慮。母親、阿Jo、阿豪,甚至父親,要麼處於女性的困境,要麼處於階層固化的陷阱,想突圍,卻力不從心,作為失敗者,全都陷入自我身份的迷失。這樣的身份認同危機,是對於「我是誰」這一問題的失語,是對於阿豪在飛蛾山上喊出:「I』m the king of HongKong」,卻終歸只是anybody這一現實的無所適從。

從這個角度來說,《過春天》不啻為一部青春浮色下的現實主義文本,過於強調其青春屬性,則會使其社會學意義被遮蔽。話說回來,影片在表達青春方面,實在是出類拔萃。我想說的是佩佩和阿豪之間那段秘而不宣的愛戀。佩佩被救之後的遐想,山頂上未完成的親吻,暗室里互綁手機的曖昧,這些片斷把年少的情慾表達得高級又節制。這恰是年少的愛情才會有的模樣——欣喜地看著熱望不斷膨脹,卻還要小心翼翼地牽住它,像極了塞林格的那句話:「愛是想要觸碰,卻又收回的手。」

文 | 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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