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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中國商業今天的格局,基本上被 20 年前成立的企業塑造了,這一點誰也不會想到。

搜狐,1996 年 8 月成立。

網易,1997 年 6 月成立。

騰訊,1998 年 11 月 11 日成立。

新浪,1998 年 11 月 30 日成立。

阿里巴巴,1999 年 4 月成立。

攜程,1999 年 5 月成立。

噹噹,1999 年 11 月成立。

盛大,1999 年 11 月成立

……

在 1999 年的互聯網創業不完全版圖上,我們能看到這些如今依然有影響力的公司:

網易是當時訪問量最高的站點,郵箱和個人主頁業務如火如荼。28 歲的丁磊從廣州趕到北京領獎,4 年後,他將位列胡潤富豪榜的榜首。

張朝陽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回到北京,成為最出名的互聯網創業家。他將公司改名「搜狐」,聽起來和互聯網創業傳奇「雅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志東被任命為新浪的總裁兼 CEO。此前他最重要的成就是開發出了 Windows 中文平台系統,並創辦以軟體為主業的四通利方。現在他開始轉向互聯網業務,此時距離新浪在納斯達克上市不到一年。

騰訊推出了即時通訊軟體 OICQ,也就是後來的 QQ。市面上叫類似名字的產品不只一家,它們都模仿一家以色列公司的 ICQ。起初 OICQ 很卡。兩年後,在深圳華強北的辦公室里,馬化騰為融資苦惱。

馬雲從北京回到杭州,儘管阿里巴巴的業務尚未明晰,但他登上了次年《福布斯》的封面。人們對他最突出的印象是英語好。

攜程旅行網是在上海成立的,它的幾位聯合創始人中有資本運作高手沈南鵬。

噹噹網模仿亞馬遜,開始在線上銷售圖書。第二年,雷軍擔任總經理的金山軟體將卓越網的主營業務也改為網上書店。

同一年的 11 月,盛大網路成立。兩年後,盛大獨家代理的韓國網路遊戲《熱血傳奇》將會重新定義流行和沉迷。

這些企業背後,是形形色色消失和被遺忘的同業和競爭者。他們有的一時風頭無兩,最終歸於沉寂;有的雖然改寫遊戲規則,但最終被又一輪創新者顛覆……

我們採訪了幾位最早的互聯網記錄者,希望通過他們還原那個時代。

他們中有人把它比作伍德斯托克,有人回憶起從未有過的自由、無限制的環境,有人讚美財富的積累有了全新的方式。

「勇氣」「堅持」是最常被提到的辭彙,甚至超過了「理想」。當然還有,「運氣」。

但也有人認為,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東西,在當時都覺得稀鬆平常;那些後來成為創業英雄和財富榜樣的人,就是身邊的普通人,那會兒你根本無法一眼認出他們來。

我們陸續刊發這些記錄者的口述和他們自己的故事。這是第七篇。

2001 年, 25 歲的許知遠出版了兩本隨筆集。《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取名自菲茨傑拉德的短篇小說集。大蕭條到來前,菲茨傑拉德熱衷書寫青春愛情和美國的上流派對,樂此不疲。

另一本《納斯達克的一代》,聽起來就像《經濟學人》或《大西洋月刊》的重磅專題。馬克·安德森是納斯達克一代的代表,發明網景瀏覽器時,他才 24 歲。同年 8 月,網景 IPO 讓馬克成了億萬富豪。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我感興趣的是一個沒有後台,卻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如何贏得榮譽、財富、美女。」許知遠在書的後記里寫。在中國,人們找到了一個類似的偶像,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張朝陽。2000 年 4 月 8 日在清華大學演講時,搜狐首席執行官張朝陽說:「互聯網是永不破滅的泡沫。」這句話被擺在了後記的開頭。

在 1999 年謳歌青春和互聯網文化,完全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兒。「1999 年的夏天北京的空氣里充斥著這種蠢蠢欲動的氣息。我突然發現,我周圍同學都已經開始討論休學創業問題了,而在北大東門曾經擁擠了文學青年與藝術青年的雕刻時光咖啡館裡,時髦男女頻率最高的談話是『我做一個網站』。」

1999 年,許知遠從北京大學微電子專業休學一年。他開始為報紙、雜誌撰寫稿件,並希望成為李普曼、亨利·盧斯那樣的人,創辦有極大影響力的媒體。他的文筆大膽老道,對美國文化如數家珍。這年冬天,許知遠加入一家 50 人左右的創業公司,他們希望做成中國版的 GQ,而且是線上的。他的宣告真誠又略帶表演性:「我堅信,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是在這家公司最初的三個月度過的。」第二年 5 月,許知遠離職。新東家是 1999 年成立互聯網公司 e 龍。e 龍發展迅猛,但打動他的是兩位創始人自由的矽谷做派和美國背景。

可到了 2001 年,事情變得複雜、讓人困惑。彼時互聯網泡沫已經破裂,納斯達克指數走到 5048 點後開始持續下跌。瑪麗·米克爾過去是助力網景的股價由 18 美元升至 171 美元的華爾街明星分析師,她說的「pageview 比短期贏利更重要,eyeball 比財務狀況更關鍵」備受追捧,此時卻成了眾矢之的。中國的創業公司搜狐和網易在納斯達克「流血上市」。網易因為提供了虛假財務報表在 2001 年 8 月被停止交易。而王志東,34 歲的中關村技術天才,剛剛被董事局踢出了他一手創立的新浪。

人們都感到,「中國互聯網業青春期的正式終結」。美國也一樣,本來擺滿技術精英辦工作、厚得能「砸死人」的新經濟雜誌 Business 2.0 「(2000 年)12 月 26 日那期廣告就比上一期減少了 100 頁」。

儘管如此,年輕人想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的願望沒有隨著互聯網泡沫破滅而消退。因為「僅僅從商業角度來衡量這場運動是愚蠢的」。因為「我承認我們驚羨於財富,但更重要的是,我們發現自己的生活視線被令人吃驚地撕開了」。許知遠寫道。

「我想成為世界的一部分」——這個國家當時的願望也與之接近。中國在 1986 年向世界貿易組織(WTO)前身「關貿總協定」(GATT)遞交了申請。在 1999 年,15 年的談判(是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到了最後關頭。和美國的談判已經進行了 25 輪。

那幾年,幾乎所有互聯網公司都找到了一家已大獲成功的美國公司作為標的。這場模仿運動持續了十多年,直到移動互聯網興起時才稍有緩和。

不過,裂痕在 1999 年也已出現。這年 5 月 8 日,美國轟炸機發射的五枚彈藥擊中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引發傷亡。各地都出現了反美示威遊行,帶頭的是年輕學生。但遊行結束後,他們似乎還是照計划行事。1998 年有 17622 人出國留學,2000 年增長了超過一倍,有 38989 人。其中有超過一萬人去了美國。

今年 3 月初,我們在北京見到了許知遠。他如今的行程很滿。一方面是因為他創立的「單向街書店」正忙著門店和業務的擴張。同時,他參與制作了備受爭議的視頻節目《十三邀》,並計劃在近期推出一檔新節目。出於對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中國轉型時期歷史的著迷,許知遠還在寫一本關於梁啟超的書。

和多年前一樣,他依然認為「僅僅從商業角度來衡量這場運動是愚蠢的」,他希望從「國家和社會的關係」的角度談一談 1999 年和此後 20 年的互聯網發展。但不可避免地,這會觸碰到「房間里的大象」。這讓他在表述時感到痛苦。

我們盡量保留了對話的原樣。

Q: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家對於美國都有一種想像, 但是您的想像好像和創業者的想像不一樣。我就想從 1999 年大家對於美國不同的想像開始聊起。你那個時候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去看待互聯網熱潮?

對我來說,當然是更大的啟蒙過程的一部分。這次啟蒙是以技術和資本為驅動來進行的。矽谷讓我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之前我可能受過 1960 年代美國自由文化的啟蒙。但我最喜歡的美國文化,可能是新英格蘭那種文化,19 世紀愛默生(指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那種文化——真正的個人主義,尋找到自我,更充分地理解自我和外部世界的關係。很多次浪潮在驅動這樣的變化。從康德說「敢於運用自己的理性」就開始了。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80 年代在中國也是啟蒙的,他們可能是通過尼采、通過弗洛伊德,通過這些人文思想啟蒙。而 90 年代的啟蒙對我來說是通過矽谷的新的技術、新的工作方式、新的平等精神,包括信息的平等化。

我當然激動了,那意味著年輕人的可能性。那種感覺我不好複述,你可以看看我當時寫的文章,叫《我曾是一個 dot-commer》,一個年輕人的興奮心情。我以前只能在北大倉庫里買到五塊錢一本的 Time 雜誌去看那個世界,突然通過互聯網看到很廣闊的一個世界,看到年輕的商人們——當時張朝陽是我很崇拜的一個對象,突然可以這麼直接地改變中國的商業環境。這是個非常大的鼓舞,他身上洋溢著一種平等的精神。

Q:你那篇文章裡面提到和張朝陽的一段採訪,你那時候應該在 PC life,你說你想讓張朝陽知道「你面前這位年輕的記者是未來中國的沃爾特·李普曼。你不過是創造了中國的雅虎」。

嗨,年輕的時候總是有一些自我的驕傲。其實你現在回看,李普曼也並沒有那麼重要,當時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坐標。

對我們說,張朝陽他不僅是個商業人物,那時候他是個啟蒙者,意義非常重大,他把一種新的聲音、新的理念帶入到中國。 我始終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第一波浪潮,比如說張朝陽、田溯寧那批人,他們身上都有很強的啟蒙意識。到了 2000 年之後,它慢慢變成一個正常的商業形態,它的嶄新性慢慢消失,更朝氣蓬勃的、更有開放性的東西就會減少了。 到現在互聯網就變成一個巨大的生意,它不再具有原來那種精神,這也是很自然的現象。

初期必然是更有朝氣的、更打破禁錮的,全世界當然也是,中國更明顯了,它創造了一個新的疆域,新的空間。

Q:聊聊你自己的 1999 年,那個時候你休學了。

對,我休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上課了,實在太頭疼,我就去找事情,然後順便就創了業。1999 年先去《三聯生活周刊》,我待了幾個月,它是我知識趣味形成的很大一部分。而且我始終也沒對商業真正感興趣過,我還是對思想經驗感興趣。又去 PC Life。然後我和王鋒,我們做了一個網站叫 Sir. China,中國先生網。

突然覺得生活有這麼多的可能性,精神上的和物質上都是的。我記得我第一份工作,每個月掙 8000 塊錢。你想 99 年,對一個 20 歲出頭的年輕人, 8000 塊是很大的一筆錢,可能相當於我父親好幾個月的工資。

Q:意識到了「美國精神」里財富的那一面?

對,也是一種解放。有了經濟保障,你的精神某種意義上可以更自在。後來意識到我們只是泡沫的一部分,但這個泡沫也是必要的,因為泡沫會慢慢變成一個真實的東西。所以後來中國就慢慢被互聯網改變了。

Q:當時創業為什麼很快就結束了?

我提前走了,因為錢花完了,正好趕上泡沫。我們其實想做一個網上的 GQ。所以後來王鋒果然做了 GQ 的主編。它都有內在邏輯的。

Q:如果有錢的話就能夠繼續運轉下去?

有可能,因為當時美國也有這樣的新的網站,Men』s Journal,他們就想做網上 GQ 的感覺,新型的男人雜誌,同時把時尚和思想混在一起。

後來還去了 e 龍網。我當時負責一個 30 多人的部門,做內容總監。e 龍那段時間是門戶網站,它後來才變成一個純粹訂票的網站。那時候新浪是目標。做了三個月就離開了,因為不適合上班,受不了,我頭疼。已經是很自由了,但畢竟還是個公司。後來我真創業之後,就知道你還得來上班,你不可能(像書里寫的矽谷)那麼自由。

Q:1999 年還發生了反美的示威,你也去了。

那是湊熱鬧。我是覺得好玩,沒去參加遊行。

Q: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我們學校有大巴把大家拉到三里屯去。我覺得很好奇,為什麼大家要去?因為我知道我的同學們都想去美國留學,都在考托福,申請美國大學。我想理解一下。

Q:你怎麼理解的?

嗯……我覺得是我們民族主義的第一次展現。我以為是很短暫的,但沒想到它是個漫長的階段的開始。非常兩面性,因為你知道每個人都是很兩面性。第二天一點都不耽誤他們去簽證。

Q:你那個時候沒有想去美國留學?

想去,但我的 GPA 成績太差了。所以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更年輕的時候去了美國讀書,我現在的人生軌跡是不是會很不一樣?不知道。

Q: 2002 年你第一次去美國,是《經濟觀察報》派你去做訪談吧。什麼感覺?

非常親切,因為那是我閱讀的世界,它變成真實的世界。當然也有反差,閱讀世界跟真實世界之間比較也不太一樣,但總體來講,是一種很親切熟悉的感覺。

Q:我看張灝寫的《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它裡面提到梁啟超剛到美國的時候,有一個很大的落差,覺得跟他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樣。很失望。

他們那時候中國跟世界的差距更顯著,包括文化上的差異。我那時候已經沒那麼顯著了,現在就更不顯著了。沒那麼強烈。而且我待的時間很短,就一個月,構不成那樣的……浮光掠影,去了很多城市。

Q:那幾年有一大批的商業媒體在中國出現。《經濟觀察報》也剛辦起來,它想要做成一個什麼樣的媒體?

那時候挺明確的,我們想做一個商業類的知識分子的報紙。

我們這代人,包括我們的創辦人比我們大七八歲、十歲,我們身上還是受 80 年代啟蒙文化的影響,我們仍然有這種意識,想把更好的、更多元的思想傳入到中國。 那時候中國又是一個想要特別開放的狀態,剛加入 WTO,有很多東西要向美國學習,向西方學習。所以我們報紙在當時是這麼一個橋樑,我們像一個「新的知識分子 + 新型商人」的混合體。商人和知識分子應該有某種聯盟的關係,是一種共同體。

《經濟觀察報》很快就變得非常有影響力。我們寫了一些非常假裝學究化的文章,那麼多商業人物喜歡看。這是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教育背景導致的。那時候普遍來講大家對精英文化有一種渴望和嚮往。而過去十年基本上是俗文化的共同體,不管什麼樣的人都用過分接地氣的語言來表達。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Q:精英指的是知識上的,還是財富上的集中?

當然是知識上,觀念上的。那時候我們沒錢。

Q:你怎麼看待 90 年代特別流行的「知識英雄」這樣的說法?

對,那也是個轉變。《知識英雄》,劉韌寫的書。那是第一次非常明確地把知識和財富產生關係。那之前沒有人會覺得知識和財富之間是有關聯的。在中國,知識在知識的世界裡,商業在商業的世界裡,那一刻就結合起來了。

當然現在看起來,當時的知識只是某一類的知識,某一類的知識跟財富更密切相關。但也確實變了,現在成功的商業確實是以處理信息為主,但它不是我們想的人文知識,人文知識反而變得越來越邊緣了。

那個時候大家沒有那麼清晰,認為所有知識都可以轉。所以那是一個很樂觀的年代。

Q:後來王志東被踢出董事局的時候,你也寫了一篇文章,認同當時流行的觀點——這是青春期的終結。

最初的創業者要讓位於一個更成熟的制度和管理。股東的利益,資本的意志,創業者要服從這樣的意志。他們之間發生了戰爭,發生了衝突,但是這麼一個最初的創業者、更理想主義的人出局了。

Q:你拿王志東跟喬布斯相比。

唉,那時候我二十四五歲,我哪懂啊,我不亂寫嘛。我就說,希望他有第二次嘛。喬布斯也被踢出去過。類比都是無法非常確切的,年輕的時候更不可能,也沒有那麼多精確性,都是直覺。

Q:1998 年北大校百年校慶,那時候什麼樣?

挺熱鬧的。那時候已經開始被官方壟斷了, 但仍然有相對自由的空氣。余傑就是那時候起來的。有一批民間的、自由派的知識分子那個時候挺活躍的,朱學勤、劉軍寧……也出了很多哈耶克的書。97、98年,你可以說是相對開放的、思想活躍的時代,雖然不懂商業,但就是信賴市場經濟,某種程度上相信歷史的終結……現在的輿論環境我這麼表達也不對,反正你也沒法充分表達。

Q:你剛進大學的時候,你對北大的想像好像是另一種。

我活在 1920 年的北大和 1980 年的北大,活在兩個時期,不活在真實的北大之中。

Q:你在北大的時候,互聯網文化已經變得很熱了,你說大家都去追逐,那是一種什麼氣氛?

他們都要進大公司,去做跟互聯網有關的事情。比方說去搜狐、新浪,包括進IBM、 HP 都是很重要的選擇。 那時候沒有什麼創業條件的。當時沒有風險投資這樣一個平台,這是後來才發生的事情,才突然到處有足夠的金錢,拿到五十萬、幾百萬都是很正常、很小的一件事情。 那時候怎麼可能呢?

包括做媒體的,那時候《計算機世界》《中國計算機報》這些東西都很受歡迎。PC Life 不都是這樣的嘛?我跟著王鋒去的,掙點兒零花錢。沒別的意思。

Q:你為什麼有一種很不想談論 1999 年、不想談論自己過去的感覺?

有什麼可談的呀?因為我都寫過了,我的記憶並沒有比當時寫的時候更清晰起來,那些經驗也沒變得更重要起來,就沒有必要去想它們。

Q:單向街是 2013 年融到一筆錢的。你也作為創業者去參加一些活動。你自己肯定也變了,你觀察創業的氛圍有什麼變化?

我開始就有點懷疑這次創業浪潮。怎麼說呢…… 一件事情變得太時髦了,我都比較懷疑。我創業的時候最流行的是什麼呢?我想想……大公司當然已經非常成功了, BAT 已經非常穩固了。流行的是什麼呢?黃太吉是吧。對,互聯網+,互聯網概念。我開始就有點懷疑,我覺得怎麼這麼輕巧就會發生呢?

而且我很討厭創業文化,創業文化把自己變得自我英雄主義,自我浪漫化。然後誇張裡面的苦澀,誇張裡面的艱難,變成很奇怪的一種精神狀態。其實它就是一個正常的事情。

Q:1999 年那批人,他們的創業文化是否一樣?

那批人已經非常成功了,要不就不做了。應該是 2000 年初和他們見得比較多,那時候我做報紙嘛。我記得 2002 年我跟馬雲他們在復興門喝咖啡。我就覺得,這個人口才太好了,但我都不知道阿里巴巴是幹嘛的。我就知道這是新興的互聯網企業家。沒別的。

變化都是在 2007、2008 年之後陡然發生的,變成一個巨大體量的公司。之前沒有太深的感受。

1999 年代末創業那批人,當然不是說所有人,主要的人,都成為了 empire builder——成為一個帝國的創造者。

說句實話,馬雲、馬化騰他們這代人其實很有點像數字時代的洛克菲勒、摩根。這代人創造一個巨大的帝國,後來這代人就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歷史上只有很少的幾代人有這樣的機會,比如剛修鐵路的時候,剛發現石油煤礦的時候,或者剛創造印刷機的時候,有這樣的一種可能性,他們趕上了,所以他們是一個瞠目結舌的成功。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我們仍然繼續在向一個數字化的社會轉移,也出現一些新的產物、新的人,但不再具有昔日這些帝國創造者的機會了。這是大的一個區別。

我其實也不是特別熟悉他們,不太了解。

但是我覺得王興他們也很了不起,能再次創造一個小的帝國。groupon,還有陌陌……我其實比較冷感,我很晚才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 一開始也是懷疑的。所以我不是一個對商業的變化很敏感的人。本質上不太敏感,也不太感興趣。

我仍然是在尋找商業背後的意義。90 年代末,互聯網進入中國帶來很大的啟蒙價值。那這批移動互聯網,造成新的社交關係,那是在 Facebook 之後,新的人際關係到底意味著什麼?對,我一直對商業和技術背後的社會衝擊、社會影響更感興趣。

Q:1999年造成的是什麼樣的社會衝擊呢?

當然非常巨大了。我覺得就在 90 年代末之後,大概有十多年時間,中國社會處在一個商業很活躍的時刻,商業迅速膨脹生長的時刻,這跟互聯網技術有很大的關係。社會的學習的曲線、重組的方式,跟這場技術革命有很大的關係。

我覺得 90 年代之後,美國對世界的影響就是商業技術的影響,娛樂——像好萊塢電影這樣的直接衝擊,不再是思想文化上的衝擊。所以美國的技術語言,商業語言和娛樂語言是非常強大的,是支配型的。

過去三、四年,因為中國移動互聯網的發展,很多人覺得中國已經不輸給美國了,覺得美國失去它的這種光環了。這個背後有媒體輿論導向造成的結果,他們在鼓勵某種情緒,慢慢傾向會發生變化,不能更公正地談論美國。而且過去四、五年,輿論有一種盲目的自得。

一部分這是正常的——當一個國家興起之後,它對外部世界看法會慢慢改變。美國的愛默生時代,盲目崇拜英國,盲目崇拜歐洲,所以愛默生也提醒他們,美國人你要用自己的眼睛來觀察,你自己的手腳來走路,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中國一樣,我們也需要這樣的東西。但這種更獨立的思考,更公正的觀察,是要以誠實的基礎展開,而不是以扭曲的信息的技術展開。

Q:你覺得這和 90 年代那一波暢銷書《中國可以說不》的情緒有什麼不同?

……那次更是防守型的,現在更是進攻型的。這個東西就很煩,如果繞開一些東西,談都是瞎談。背後最重要的是,「房間里的大象」在起什麼作用。

Q:換個話題,1999 年這波創業和 1992 年的創業有什麼不同?

1999 年是個巨大的升級,帶著同步的技術和資金進來:拿的是美國風險投資的錢,直接用了他們最新的技術手段和工作方式。1992 年還是內部商業性流通的激活。很多小的工廠,小的工業革命,但它屬於整個製造鏈的下游。中國進入更全球的市場這麼一個過程。

1999 年是更小的規模,但起步就是一個相對同步的過程。中國第一次跟全球技術革命差不多同步了。 過去幾年,大家認為我們至少在移動支付、移動領域是個全球領先者,這種心態的巨大變化也是對西方態度變化的很大原因。

但我的意思就是,中國這麼巨大的資源和潛力,如果有更公平的政策和好的方法,可以更顯著地爆發出來。我從來沒見過全世界有人這麼像中國人這麼愛生產,這麼愛消費的。

Q:你會怎麼理解互聯網在過去 20 年的發展?

可以找幾個節點。

中國互聯網是怎麼興起的?是一群留學生在美國看到中國在 1990 年代之後越來越開放,他們帶著錢回到中國開始創業。這是第一階段。2000 年上市,美國資本非常明確地進入,大家看到財富的神話,丁磊這麼年輕成為首富。

泡沫崩破之後,幾年的蕭條時期,其實是下一波人開始醞釀。阿里巴巴、騰訊,他們到了 2007、2008 年左右建立了一個新的 BAT。

互聯網一開始是個新的空間,大家分享信息就行了。當真的滑鼠和磚頭結合在一起——阿里巴巴賣東西是最典型的,互聯網世界和實體世界嫁接在一起了,立刻誕生一個新的巨大經濟體。這背後又跟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完全吻合。中產消費開始興起,騰訊的娛樂消費文化跟它結合。

這後面又是華爾街的危機,整個西方經濟危機的出現。中國模式開始誕生了,奧運會之後,它們就產生一種新的結合。

2008 年之後,更強的國家意志出現了。到了 2012 年、2013 年之後,又發生新的變化,因為意識形態的控制在加強。所有的新事物要變成舊事物了。巨大的 BAT 又變成帶有市場特性的國企了,變得很穩定。它不再代表當年那種新生的東西。整個社會就開始固化了。

2013 年、2014 年之後也是一個資本財富的積累,無處釋放的階段。這個國家很多地方是無法釋放的。風險投資其實還是盤子很小的一件事情, 幾百億就會顯得非常風生水起。其實沒有多少錢,突然激起了一個新的浪花嗎,形成一個巨大的媒體神話,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大。

大概就這麼幾波。這個過程中你要尋找幾個方向,既有互聯網企業自身的壟斷擴張的慾望,也有政府對新技術的理解的過程、學習的曲線,怎麼把它變成自己體系的一部分。最終也變成了一部分。還有一條線就是,最初啟蒙是個人通過技術獲得自由,現在個人獲得自由了嗎?還是說技術已經把人包裹在新的一個熒光屏的束縛裡面?

這裡面的核心,對我來說,是國家與社會的關係。

2003 年、2004 年的時候,西方就開始警告說互聯網這東西不是都是自由開放,它有另一面,可以跟權力結合在一起。現在差不多已經實現了。

而且互聯網是冷戰之後一種全球化的象徵。它真正擴展是 1990 年代,那是一個歷史終結、美蘇冷戰結束的這麼一個時代,一個認為無國界的時代,它在這麼一個大背景之下迅速蔓延到全世界。 到現在大家又開始重新建立邊界,英國要脫歐,民族主義開始重新興起,各個國家的貿易壁壘開始出現。西方對中國態度的變化,從前是很希望中國變成利益相關者。互聯網在這麼一個時代,它也產生新的變化。你看俄羅斯要脫離國際互聯網。

所以對我來說,我們看到了我們這代人想分享的全球文化,現在遇到很多的新的壁壘。就是這樣的感覺。

包括 Google 退出中國的事件都是很重要的。Google 不退出,百度不會這麼糟糕。現在中國人至少在互聯網世界是多麼大的精神污染,全是最糟糕的辭彙、糟糕的東西混在一起,就像一個信息垃圾場一樣。這是過去五六年最顯著的一件事情。

許知遠,當年那個亢奮的年輕人談起互聯網往事 | 1999 回憶錄⑦

Q:但一些人認為,如果 Google 沒退出中國,Facebook 沒有被屏蔽,百度和騰訊不會發展得這麼好。

對,但那種好是公司層面的,並不是對社會層面的最好。

另一個就是,互聯網帶來了文化上很大的民主——某種意義上的民主,平民化。因為在中國,政治秩序和經濟秩序都相對更固定化、更強大。所以我們的平等衝動就發泄在文化領域了。所以在我們的互聯網領域,精英文化是最快被摧毀的。我們進入了一個混戰、無政府主義的狀態。沒有更高,沒有更低,都是一樣的。這也是社會的另一種能量轉移。

你沒有自己的社群,沒有表達自己的空間。突然在互聯網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投票,每個人都會講話。因為我們的身份認同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得到表達,所以我們的互聯網特別容易站隊。當然全球都容易站隊,但是中國會更顯著。

Q:創業是不是對於經濟平等的強烈渴望?

這可能是中國一直依賴的經濟形式的延續。在過去更傳統的商業時代,每個人都要開個小鋪子。因為我們缺乏一個更長期連續性的組織的形態。 你看日本企業可能上百年,但我們缺乏這樣的一個形態,就會不斷湧現各個小的獨立的東西。

創業文化其實是一樣的,從溫州那批人開始到現在,每人都充滿這樣的慾望。這後面跟大的結構不夠穩定有很大關係。

第二個就是中國人對機會的渴望。擔心錯過。下個飛機的時候都衝到第一個,即使飛機都沒打開艙門,就紛紛拿行李。

文化生活缺乏安全感,需要更多的財富,身份在日常生活中缺乏自我證明的機會,經濟活動是最好的自我證明方式。因為在這個時代,學識是不能夠自我證明的。愛好也不能夠自我證明。唯一證明的渠道就是經濟上的成功。一張銀行信用卡的黑卡是可以自我證明的。所以把大家逼到自我證明一個很窄的軌道上。

Q:你覺得 70 後這個群體對於第一波互聯網創業有特別意義嗎?

他們是先驅。最成功的人,像丁磊都是 70 後,張朝陽稍微大。李彥宏他們大概都是這個年紀。他們趕上最好的時候。就是 timing,你畢業的時候,正好是這個時候。

Q:這和從小受的教育、環境這些沒有關係?

沒什麼關聯。

Q:查建英採訪過陳丹青,陳丹青對自己身上的經歷特別不舒服,他說他特別想看看,70 一代的人到底能做成什麼樣?

我很喜歡徐冰那句話,「愚昧作為一種養料」。

題圖來自 Tobias FischeronUnsplash,Diogo Sousaon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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