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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犬不是狗,來自生活中的文字學

中國文化主張道不遠人,雖然這個道字在傳統漢語處境中並沒有絕對真理的意思。但它也明白昭示,人雖有限,還是能在周遭的生活中看到一些相對真實的東西。既如此,道不遠人能到什麼地步呢?你能想到的極致,古人都說過了,莊子所謂道在屎溺中。這麼污穢的日常物事,莊子也能從中看出些門道來,自是一種不錯的功夫。既如此,在描摹日常生活的文字里,來發掘出一些關於漢字密碼的竅門,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話雖如此說,研究文字學的多是知識分子,許多人可能終身沒有參與過實際勞作,故不容易從日常生活中得出「近取諸身」的例證,來言說文字的奧妙。相當於放棄了一種讓人感到親切的認識漢字,並發現其文化淵源脈絡的有效方式。也就是說「此事古難全」:有過勞作經驗且善於進行生活觀察的人,卻沒有研究文字演變的能力,反之亦然。從個人有限的「小學」(文字學、訓詁學、辭彙學等)閱讀經驗來說,我認為既有比較高深的文字演變研究能力,又能以日常生活中的觀察與認知,來「近取諸身」,進行細緻有趣之佐證,使人憬然大悟者,實在百不得一。

換言之,許多人的學問是越做越深,且以深到識者無多為自得,固不應該受到責備,如果他所做是真學問的話。因為有許多前沿性的學問的確不是普及得了的,不妨作為「為己」之學,而自得於天地間——至於為己之學是否能變化一個人的氣質,則不要企望過高,因為這多半是道德自義,為掌控話語權柄者自加光環而已。「今之學者為人」往往受人詬病,除孔子外,荀子在《勸學篇》里也視其「以為禽犢」的「小人之學」。其實學問與道德之間並非一定正相關,而且是兩個評價標準,非得雞兔同籠,綁架在一起,於二者均有相妨。要言之,我不主張將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截然兩分,為己自娛,也能娛他利人,二者並非矛盾相斥。為人之學只要不是欺騙讀者,不為牟利有意迎合他人趣味,完全是自己真實研究所得,便是有功於讀者。

個人認為流沙河的文字學研究,是將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結合得比較好的實踐與例證,一句話,能深入也能淺出。能深入固非易事,但能把艱深古奧的學問,講得有趣生動,更難。為何更難呢?因為一來你需要對學問深入吃透,不能以己之昏昏使別人昭昭;二來,你吃透了又還要善於為那些不懂的讀者著想,能夠從生活中取來證據,舉例子,善譬喻,為學問搭橋。這便是我讀「流沙河認字」系列書籍,倘徉其間而又深覺有趣的原因。

流沙河先生


我家樓層相對較高,無有電梯。十多年前,小女放學後很難有玩伴。於是朋友送我們半歲的大白熊給我們,以便給孩子做玩伴。大白熊雖然體型超大,但性情溫和,閑時與它戲耍,發覺它後腿上有飛爪,不明就裡。有次到沙河師家閑聊及此,他說你家那大白熊嚴格說來是犬而非一般意義上的狗,這說法真讓人感到新鮮。於是他就藉此從文字學的角度給我們講了「敬—儆—警」三字之間的承續關係。

他說《說文解字》中的一種草名曰苟,讓其百思不得其解,並且發覺「與苟字組合的語詞,其指義和草不相干。得過且過,苟且。偷生忍辱,苟活。逢迎順從,苟同。隨便結交,或隨便性交,苟合。只顧眼前,苟安。貪賄不義,苟得。臨危滑脫,苟免。鑽營爬位,苟進。以上諸詞,以狗換苟,……我看倒很合適」(《白魚解字》p.169)。他因此在甲骨文裡面找到一個非草頭非句字組成的苟字(此字我「造」不出來,請直接看《白魚解字》p.170——冉注),認為此字才是最早的狗字。由此字的右邊添一隻右手拿一根棒即是今天的敬字,走向狗必須拿著一根棍棒,此敬字的本義便是警戒。後來敬字生出他敬之義,自儆之義隱沒,於是又造儆做自警用,段玉裁以此釋為「與警音義同」。

「篆文儆字人旁立於左邊,同其拿棒右手分離,已違象形之旨。立在中間的狗大耳儼然,前腿懸空,後腿直立」,「犬科動物的狼、狐、犬,皆有『懸蹄』,俗曰飛爪,是其特徵,以及無『懸蹄』的狗,都包括在內。犬是大概念,狗是其中小概念,所以狗雖『懸蹄』也可以叫犬。」(《白魚解字》p.171)在沙河師看來,我的狗雖然溫順,但含有懸蹄,必有野性,要注意距離。果不其然,不久我就被「教科書式」的咬了一回。在講犬字時,流沙河又重申一番這樣的道理:「許慎說,有懸蹄的方可稱之為犬。懸蹄,俗稱飛爪,為已退化之蹄爪。無懸蹄的便是狗了,以示區別。推想狗先被人馴養,用來警夜。狗善吠吼,所以名狗。狗吼古音可通。」(《白魚解字》p.307)

狗善吼,也會因餵養不慎而被咬,但它的通人性還是令我驚訝。想多年前冬天半夜我被帶回家中,它狂吠不止,我勸它不要再吼,說你不要把姐姐吵醒了,不要讓她在半夜看到爸爸被帶走。它隨即不再吼一聲,據言此後有小段時間愁悶不樂。吁!犬之有懸蹄者,其心之柔亦有甚於某些緹騎乎?後來我家大白熊雖然老死了,但它性喜熱鬧,是個人來瘋,讓人記憶深刻,不屬於下面這種有趣的「狗」:「獨非蜀犬,而是從犬蜀聲,指某些不合群的狗。」(《正體字回家》p.163)

屬相乃巫術之孑遺,按出生年份推知我的屬相是蛇——人屬動物,還有比這更混亂荒謬的說法么?其實我屬於至高者——因此對蛇從小就有興趣了解,當然是出於了解自身的需要。蛇字起源比較晚,上古時多用它字指蛇,《說文解字》無收。《說文解字》謂它為蟲,「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蛇的出現一定是後來它字被作為指物代詞後才造的——段玉裁認為此為俗字——這一點幾乎是文字學者的共識。宋代徐鉉在整理注釋《說文解字》時說,今俗作食遮切。這說明宋代就是直接讀今蛇音,但是「俗作」,說明其原來的音不應該讀此。但究竟原本應該讀什麼,只有通過各種方式來構擬來揣測。

文字學者蔣善國根據也字和它字的甲金篆外形,及相關字詞的聲讀,覺得它們「是同一個字分化的異體」,而且「《說文》它字重文作蛇,本音tā,中古音變成tuō,它的詞義是從『委它』得來的,『委它』就是蜿蜒,象蛇行之狀,所以蛇以『它』為名,……後來它音變為sha,現北方人說『無變故』或『尚好』為『沒(音媒)舍(sa)』,『沒舍』就是『無它』的音變」(《講稿》pp.145—147,語文出版社1988年版)。但流沙河的解釋與此不同,「它今音tā而古音shā。它字為啥不應該加蟲旁?因為它字已經象蛇形,又加蟲旁可能誤讀為兩條蛇。在甲骨文,它與蟲極為相似,為了不致互混,所以往往在它頭上加止(趾)成跎,意思是千萬別踩著了。這個跎字是異體字,同為今之蛇字。卜辭常見問話『亡跎』或『不跎』就是問『沒蛇吧』。先民居處草莽,最怕不小心踩著蛇。卜辭問『沒蛇吧』意思是向神靈詢問『不會有禍患吧』。今人互相問候『沒啥吧』就是從『沒蛇吧』承續來的,啥即蛇也」。(《白魚解字》pp.250—251)

兩相對比,我覺得流沙河的解釋更符合情理與事實,邏輯上自洽度更高。雖然蔣先生在考慮它與也字的聲讀花了更多的精力(此處未稱引,其引《神異經》之「男露其勢,女彰其殺」來說殺字是女陰也字的音變,有一定道理),但我覺得其在「它」字的音變秩序上或有可商。不特此也,我覺得流沙河還有些更為有趣的證明,來說明它古音shā是有道理的。介於蜀人說沒啥,就是北方人說的沒什麼,於是他順推如下:「蜀人以龍為老大,蛇為老二,稱為梭老二。什和么的今音拼成梭聲,仍然是蛇。冷兵器的梭標即蛇矛,斯可證也!語音考古,可補充田野考古之不足,未可忽視。」(《書魚知小》pp.97—98)尤有進者,流沙河還認為英文的snake,若急讀與漢語蛇的音完全相同。「便是蜀人稱大蛇為梭棒(本作蛇蟒),同英語的大蛇serpent的讀音幾乎相同。又,倒轉來讀便成了今人說的蟒蛇一詞了。」(同上)看此解釋與引申,不知別人感想,我是很得知識上的滋養與愉悅的。


我們很難想像「未」字與飲食的關係,因為很多講文字學的人也就談到它是樹梢嫩枝,有微小之意,便認為完成了任務。的確,若是從釋字的角度來看,這並沒有錯,因為認字釋字,就是知道這個字的意思便可以了。至於這個字所代表的日常功用,及其相關的擴張性知識,一般的學者或無法提及了。但你若是要增加受眾的理解力,單是解釋字義就比較抽象,彷彿與我們的生活和歷史關係不那麼直接。但流沙河教你認字,便與其他文字學的講解者不一樣,因為他閱歷豐富,且有細緻觀察生活的精神,還有付諸筆墨的能力。換言之,他的文字學解釋,往往是一篇好讀的文章——這實在是他作為作家文字組織與表達能力之體現——從仿「科普」的意義上來看,也意味著對那個字在某種意義上的「字普」。

「先民重視樹梢上的新發嫩枝,特造這個未字,因為這是他們每年春季最美味的菜品。華北鄉村至今仍以椿芽、榆芽、槐芽等為菜品。你看菜這個字,拿掉草頭,下面是采。采是什麼?就是採摘嫩芽作菜。菜者,采也,采樹芽也,擷木未也。采字上爪下木。爪是指爪,即手,象形。蜀語『脫不了爪爪』也就是脫不了手。爪置木末,正是採擷樹梢上的嫩芽,就是采未。嫰芽可口,造出味字。」(《白魚解字》p.121)一小段文字里不僅讓你明了先民造字與他們生活的關係,而且析一字而帶出一串相關「當事人」——由未及采、菜、味,可謂順藤摸瓜,滿實滿載。如此有趣,誰雲枯燥?

我們常吃芋兒,可是我們並不明白,它為何得這樣一個名字。「西蜀岷山出產大芋,雅稱蹲鴟,其大可知。原始人挖出大芋來,驚叫一聲吁(喲),所以名芋。芋母周圍附生芋兒,若奶孩然,所以又叫芋艿。乃的古文象女乳形。」(《白魚解字》p.148)先民看到芋這種作物,嚇了一跳,於是喲了一聲,便以此為名。倘若把漢字里取名之其名自呼當作說「我在這裡」,心怕你不知道;而芋則像蹲伏的鴟,在那裡等著你來被嚇一跳。在一篇《芋之所名芋》的文章里,流沙河除說如上名芋的理由外,還稱引了《史記.陳涉世家》里「夥頤」,可譯成四川人所言之「嚄喲」。其實四川人發驚嘆聲,何止吁、嚄喲,還有李太白著名的《蜀道難》中的「噫吁嚱」,以至於宋庠謂「蜀人見物驚異,輒曰『噫吁嚱』」(《宋景文公筆記》卷上),看來川人歷來驚爪爪(zhuazhua)的,大呼小叫,是很有傳統的。

說了這麼多,流沙河還覺得不過癮,他像一些古代有名的文字學家如段玉裁一樣,佐之以目驗:「從前在本單位的農村種過,是在一片下濕爛泥田裡,用豬糞作底肥。天冷了,每日挖一窩,足食四五人。燜芋頭宜配以小白菜,利在通便,免致廁上掙出聲來。」(《書魚知小》p.117,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其平靜中的詼諧,節制里的快意,頗類講笑話者在別人笑翻了自己依然穩起。在稱引了郭璞對鯢(娃娃魚)的解釋之語後,段玉裁說:「此語見書傳者,不下數十處,而人之不信,少見則多怪也。余在雅州,親見之。」(《說文解字注》十一篇下)此種據目驗證古物的做法,是如今訓詁文字學中常見的做法。「《說文解欄位注》作者清代段玉裁先生不信世間有此魚,後在四川雅安目睹,方才信了。」(《白魚解字》P.275)兩相對照,流沙河此說不確。流沙河親種芋兒,但他誠實地說自己尚未見過蹲鴟一樣的大芋(葉黃莖紫),他只見過兩種芋,一青莖,一紫莖,體型當然無法跟蹲鴟相比,蹲鴟或在蜀中失傳。段玉裁是在四川雅安為官目驗,而流沙河是被打為另類被役使,在成都鳳凰山農場親種,境遇不一,但為破解文字的執著勁兒卻是一樣的。

四川人特別愛食豌豆尖,可是很多人不知其來歷,請先說野豌豆。「伯夷叔齊兄弟倆義不食周粟,作《採薇歌》而餓死。薇,一種蔓生野菜,莖葉似小豆而更加微小,故名。古稱山菜,後呼野豌豆,蜀人叫巢菜。今人不識,誤為花類,拿來命名女兒。」(《白魚解字》p.148)此解當然不是流沙河獨出的心得,但卻很好的整合了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的解釋。前者謂:「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可作羹,亦可生食。」後者在釋「薇」字的按語中說:「項安世曰:『今之野豌豆也。』按,今四川人掐豌豆軟梢食之,謂之豌豆顛顛。古人采于山者,野生者也。」(《說文解字注》一篇下)

段玉裁將野豌豆與吾蜀人工種食的豌豆尖相較,使其說經目驗而更見對比之力。流沙河則專作《蜀中豌豆尖說》來詳盡申說,掐食的豌豆尖不是一般的豌豆田裡長的,而是間種在胡豆田裡,使其攀胡豆植株,「直往上沖,高及人腰,得勢而葳蕤,故肥嫰好吃。主人存心不讓它結豌豆,所以一再采之,直到來年暮春,供應不絕。這點小秘密,成都人多不知,何況北人。」(《書魚知小》pp.119—120)段玉裁非北人,但段氏也可能不知這種川人喜食的「豌豆顛顛」,是何以長成的。正種胡豆,「歪種」(套種)豌豆,既收了胡豆之實,也得了豆豌尖之惠。一舉兩得,民眾之實踐性智慧豈可低估?

有一道菜大約不只是在川菜中很有名,而且其它菜系裡也有大致相同的做法,只是調料方面有些差異,那就是糖醋裡脊。可這名字寫得一直讓叫真的流沙河,耿耿於懷,總是認為不對勁。很多年前,他曾看到一道山西菜名為「醋溜裡脊」開始,就感覺「裡脊」這個寫法不通。後來養豬殺豬,看到豬脊骨下面及左右兩邊,長得有很嫩的一綹肉,知道那就是「裡脊肉」。但不通的「裡脊」二字一直存在他心裡,直到有一天讀朱熹解「旅力方剛」(《詩·小雅·北山》),認為「旅與膂同」,才冰釋了他的疑惑(《書魚知小》pp.225—226)。「繁體的呂,二口之間縱向聯繫。篆文呂象脊椎之形。我們有脊椎骨二十一塊,塊塊之間縱向聯繫。簡化一刀,砍斷聯繫,不再象形,便不好解說了。呂最初造的膂字。膂,脊也。菜肴糖醋膂脊,俗誤作里。」(《白魚解字》p.356)因此在流沙河看來,不僅山西的醋溜裡脊應該寫成醋溜膂脊,而且呂梁山寫成呂梁山,是砍掉了其綿延四百公里的脊骨,最好能寫成膂梁山,讓人一看就明白(《書魚知小》p.226)。我也順便舉一條古證來申說沙河師說法之正確性,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在《恆言錄》卷一「脊樑」條里引用了《朱子語類》的書證後,其按語為:「大昕按:脊樑為脊呂之轉。」(轉引自呂友仁《訓詁識小錄》p.12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早年讀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看到其為證謀字所得的目驗,尤其是與四川有關的物事,特別興奮,彷彿以今歷古,感同身受。近幾年讀「流沙河認字」系列書籍,就更加親切。一來與先生交往三十年,熟知他的人生經歷,二來聽其談詩論學,說文解字不少,再來讀他的書,更有知識上的享受與人生感悟上的合轍。他在論及總簡成總字不合理之時說,簡字總一看就像悤。「順便看金文悤,從心銃聲。心上一枚鋼銃子,既可以銃孔,又可以銃除孔中堵塞物,其功能在通之透之。這個金文悤是古代的簡化字。簡得太難認,若不是當過木匠,我也認不得。」(《正體字回家:細說簡化字失據》p.166)

我們都知道流沙河當木匠的經歷,是他苦厄人生的一部分。可他在有條件研究文字學時,也能將其苦難經歷「變廢為寶」,為其驅遣所用,此福份實在是他人罕有的。我雖然看到過作家、詩人寫自己苦難經歷的例證,也看到過藝術家用他們自己所擅長的形式,記錄自己的歷史。但沒有看到過一個文字學者,能將自己的痛苦經歷,拿來闡釋文字學,嘉惠讀者的。儘管他說自己是「盡歷滄桑身猶在,重過黃粱夢已無」。

他不僅當過木匠,還在農場餵過豬,真可謂「多能鄙事」。而且這些鄙事之所為,還是在監管下之所為。其餵豬經歷,使他後來在解釋「斬芻」二字時,讓人深感他是創造這二字者的異代知己。「予曾飼豬滿圈,終日忙碌。青飼料或用紅薯藤或用胡豆苗,隨季節而輪換。無論用藤用苗,皆須鍘刀鍘碎,大鍋煮熟,豬才肯吃。鍘藤苗時想起偷讀《說文解字》,記得許慎解釋莝字,僅用『斬芻』二字,何等簡潔。鍘草曰莝,從草坐聲。親手莝過,予何幸也。」(《白魚解字》p.160)段玉裁也不廢話,斬芻,謂之鈇斬之芻,並引一句「秣之摧之」(《詩·小雅·鴛鴦》)來略作申說。許慎《說文解字》是在編撰字典,段玉裁的注是在許之體例上申說糾謬,獨流沙河不受他們所則效之體例限制,故能抒發情感。

「凡青飼料皆謂之芻,繁體作芻。篆文是兩捆草。哈,我到田裡割胡豆苗,就是束成兩捆挑回來的!造字者若不是像我一樣肩挑過青飼料,怎會這樣造此芻字!忽然覺得我通古人,肩添氣力。同時感受漢字奇妙,心生敬畏。」(同上)我不同意所有的字是哪一個人比如倉頡造的說法——將重要的事情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形成個人崇拜——這一定是一種漫長的「集體表達」。我們從一些字的競爭歷史痕迹——即有的字先造,卻被後造的代替,或者先造與後造者並行不悖——或許可以說所有字的最終確認,都是經過生活本身考驗與人們選擇的結果。造這個芻字的人,當然可能親歷過挑芻之經歷,即便不親歷其事,也一定看到過,這正符合「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造字法則。「忽然覺得我通古人」,這是將古人的造字方式驗諸自身生活才能得到的特別感受,一般文字學研究者是無福體會這種快樂的,雖然流沙河這樣真可謂苦中作樂。

還是回到他對這個芻字的續解:「鍘刀的鍘《說文解字》沒有。字齡太嫩,未能趕上。古有折字,或許就是鍘的前身。折字從斤。斤是長柄斧的象形,所以古書上面連稱斧斤。斤在這裡代表工具,包括鍘刀在內。看甲骨文,斤之所及,斷草為二,便不妨理解為用鍘『斬芻』。折zhé鍘zhá雙聲對轉,折即鍘也。再看金文,斷草處有兩橫像鍘槽。鍘刀握柄摁下,刀片半入鍘槽,斷草為二,兩旁紛紛落下。折字左旁,明明是草,隸變後誤作手,寫成所謂提手。一錯至今,永無改日。奈何不得,只好隨俗。」(同上)這是我關於「流沙河認字」系列文章中唯一全篇引用的文字。像這樣的文字,簡潔而文采斐然,清晰而富生活情趣,配上他自畫的甲金篆諸體字,為師者倘選取來教學生是何等美好的事。

可以這樣說,從善於觀察生活,以今證古這方面來說,在「流沙河認字」系列書籍里不勝枚舉。其實這也是一代代研究《說文解字》者的傳統,反而是今天研究《說文解字》的學者不這樣做了,大約與今之學者和實際生活脫節,過於象牙塔有關。再舉流沙河釋一「發」字,以概其餘。「發字從弓癹聲。這個癹字音義同撥,本是稻作專業術語,今已被人遺忘。原來水稻春末插秧,夏初薅秧薙tì草,用五齒小鈀將稻秧周圍野草抓掉。也有不用鈀而用浸在水中的腳,左拔一腳,右拔一腳,拔掉野草,踢入泥濘作肥料的,這就叫癹(撥)。許慎說『以足蹋夷草』而未交代水稻薅秧事,所以後人不懂。注意癹字篆文上部右蹋左,左腳蹋右,正是用腳薅掉野草。」(《字看我一生》pp.127—128)我本農家子,讀到這樣的解釋,回憶自己的鄉村經歷,對生活於知識都有豁然貫通之感。這樣的知識它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像油浮在水面上,而是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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