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四大名著之《水滸》——細節和謊言：論潘金蓮的「哭」
一、施耐庵辨「哭」
我不是那種文學修養很好的人，四大名著中：《紅樓夢》完全看不進去，《三國演義》跳著看，童年經典《西遊記》只看過電視劇，幾乎沒怎麼讀原著。
只有《水滸傳》我是看了三千遍，有些章節反覆看，因為看得很歡樂。中學時代買的樣本嶽麓書社版的《水滸傳》，到今天依然在我的書架上，雖然封皮已經快脫落，紙張已經泛黃，即便是多次搬家，我都捨不得丟。
那麼《水滸傳》究竟如何讓我百讀不厭？一言以蔽之，即西諺所云：魔鬼在細節。
《水滸傳》最吸引我的是細緻入微的觀察，讓情節立體豐滿，人物形象鮮明獨特，加之渾然天成的比喻，用出其不意文字描述出來，又特別自然合理。就是讓你能感同身受，如臨其境，迅速就腦補出整個畫面。
比如：我們最耳熟能詳的中學經典課文選自《水滸傳》的「拳打鎮關西」，描寫鎮關西挨魯達三拳的滋味：
（鼻子一拳）：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眼睛一拳）：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太陽穴一拳）：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這就是所謂的「通感修辭」，將「痛覺」分別和「味覺、視覺、聽覺」聯通，非常細緻立體。
我相信不少人都經歷過這種痛感，但施耐庵用高超的文學技巧描寫出來，完全能讓我們對這種「痛」感同身受。
《水滸傳》中另一個細節描寫：「潘金蓮哭武大郎」的「假哭」，讓我多年來仍記憶猶新。
潘金蓮葯鴆武大郎
這是也是《水滸傳》中最經典、最細緻一章，《第二十五回：王婆計啜西門慶，淫婦葯鴆武大郎》，原文是：
......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哭：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前面描寫潘金蓮哭武大郎哭武大郎「號號的假哭」，然後筆鋒一轉，施耐庵開始「辨哭」，歸納出「世上婦人之哭」有三種：
- 有淚有聲謂之哭；
- 有淚無聲謂之泣；
- 無淚有聲謂之號。
這三句對婦人之哭的細緻描寫，是簡潔鞭辟的神來之筆！
而且通過「號」與「哭、泣」的對比，潘金蓮惺惺作態的「號」也即就躍然與紙上，讓人會心一笑，另外兩種婦人真傷心的「哭泣」，在腦中也揮之不去。
難怪連大才子自金聖嘆評點到：
絕倒之語，《爾雅》所無。
《水滸》袁無涯本李卓吾也批：
辨哭《爾雅》所不及也。
那為什麼金聖嘆和李卓吾要將施耐庵的描寫跟《爾雅》比呢？
《爾雅》成書於先秦戰國或曰秦漢，是儒家經典十三經之一，是中國最早的一步辭典，其詞條訓釋，簡潔古雅，四韻俱成，比如：
《爾雅·釋器》——
肉謂之羹，魚謂之鮨，肉謂之醢
《爾雅·釋畜》——
馬八尺為駥。 牛七尺為犉。羊六尺為羬。
《爾雅·釋草》——
木謂之華，草謂之榮，不榮而實者謂之秀，榮而不實者謂之英。
施耐庵的「釋哭」非常類似《爾雅》之簡潔古雅，所以，兩位評點者都言《爾雅》所無。
還有諸如：王婆和西門慶：「潘、驢、鄧、小、閑」的分析對話，每讀一次都很歡樂。
施耐庵的神來之筆簡直活靈再現，完全看到就是一個色鬼和貪財婆的真實對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是編造的。
二、細節與謊言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的，我識別各種「謊言」的方法就是看「細節」：謊言在細節上的缺失的、不到位的、大而空泛的。
其次，謊言是不穩定的，我想刑警、律師都應該明白這一點，謊言十次有十種不同的說法，其細節在邏輯上前後是不自洽的。所以說謊的人發現漏洞以後，會多次改變說法。
所以，說謊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完美謊言，需要「燒腦的高智商」！
在動物界少數智商極高的動物，懂得使用「謊言」為自己謀利。因為說謊這需要抽象思維，能預判沒有發生的事情，需要一定因果認知，以及假設和推理能力。
比如達爾文就發現，兩歲的兒童就懂得說謊應該自己的錯誤，但謊言就很容易被識破。有育兒經驗的媽媽也用該知道，兒童好笑的謊言。【注1】
現代神經科學的研究顯示，人類說謊需要多種認知資源的配合：
當人要開始說謊時，大腦中負責計劃、決策的前額葉，會激活來抑制真實信息，編造謊話，然後主管情緒的邊緣系統激活，進而引起焦慮；同時負責記憶海馬區會檢索記憶，確保謊言內容準確。【注2】而大腦前額葉受損的人會抑制不住的說謊。【注3】
負責編謊話的的「大腦前額葉」
那麼，人類想要編一個完美無漏洞的謊言，其實要經過很多思考，特別是細節上。
謊言不被識破，其實需要極高的智力和心理素質。（我就是那種做賊心虛的人，說謊無論如何也不自然）
我們知道，小說是生活經驗與想像力的結合體，其實也算是一種真假參雜的「謊言」，那麼，可以這麼說：
「低劣小說」就如同「劣質謊言」：空洞、細節缺失，漏洞頻頻。比如：廉價雜誌上編的感情故事、某些以消費者角度編寫營銷軟文。你就能讀出來，那是低級寫手的瞎編。
「優質小說」是「高級謊言」：細節入微，多面立體，前後自洽一致。好的寫作者，能在邏輯自洽的框架基礎上，通過想像力構建這種合理的細節。
電影《流浪地球》之所以大賣且備受稱讚，就是因為在每一個細節上不苟且，煞費苦心，再也不是以前那種「五毛特效」讓我們埋單，專業程度媲美好萊塢科幻大片，
所以，細節決定了真實可信度，也決定了思考的深度。《水滸傳》就是一部靠「細節」取勝的小說，所以，那麼多人物和情節成為經典，讓我們記憶猶新，很容易對號入座。
參考文獻：
- Darwin C (1877)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an infant. Mind 2: 285–294.
- 胡志善. (2015). 說謊的發展:前額葉的作用初探. (Doctoral dissertation).
- 程煜. (2014). 說謊背後的深層秘密. 大科技(科學之謎)(7), 2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