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科幻小說:愛情的進化態,是共享伴侶?

科幻小說:愛情的進化態,是共享伴侶?

丈夫,女人,詭異的事(下)

作者 | 子獨

一陣炫目的光亮刺了我的眼。

可實際我卻是閉著眼睛的。如此不合理,反倒引起大腦的陣陣暈眩。直緩了許久,我才好些,睜開眼來。

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膠囊艙室里。

仍處在迷濛狀態,我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境。

就在這時,膠囊艙的蓋子打了開,晉尚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好點了嗎?」她問。

我稍有失神,遲疑地「嗯」了一聲。

晉尚一笑,點頭由衷道:「你的確是好多了,我真為你高興。」

我沒怎麼明白。

她將我扶出了膠囊艙,帶我去不遠處的沙發椅上坐好。

我環顧四周。這房間很眼熟。除了角落那個鵝蛋形艙室,便是滿牆的線條抽象畫,其餘裝飾都是暖色系,透著股溫馨。我直覺這是一間私人辦公室。

「你現在剛醒,腦子會有點迷糊,因為出現了短期選擇性失憶。不過這是正常現象,你別慌。」晉尚快速地說道,「深入潛意識的檢測,過程雖然就像做了個夢,但負荷到底還是不一樣。緩個二十來分鐘,你就能恢復全部記憶,不用擔心。」

此時晉尚就坐在一張大辦公桌的後面,我的沙發椅隔著桌子,正對著她。

「……我怎麼了?」我問,出口的聲音略有沙啞。

晉尚笑了,宛如一切盡在她的掌控中。她讓機器人去給我倒一杯茶。

「你病了,喬軒小姐。」

「瘋病嗎?」

晉尚撓了撓鼻樑,像在儘力措辭。「不能這麼說,這詞不專業。」

所以,就是瘋病吧?

機器人給我端來茶水。我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來。

「不錯啊,看來是真的好了不少。」

在我喝茶的間隙,晉尚道:「以往——尤其是在治療早期——每逢你從測試里出來,情緒都依然十分激動。給你茶水就像是要毒死你,不是被你一巴掌拍掉,就是掄起來往我身上砸。那可是滾燙的水啊!唉替你治療,我都不知道被燙多少回了,損失了至少一打杯子。

「不但如此,你還要對我大喊大叫,哭得驚天動地,我每次都需要安撫你很久,甚至上鎮定劑,才能跟你好好開始談話。

「哪像現在,」晉尚嘖嘖有聲地直搖頭,「就算是近期,拿上個月的兩次測試來說吧,雖然你不再那麼激動了,但仍舊會瞪我,要你喝下一口茶,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凝神回憶,然後問:「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樣?」

晉尚聳肩:「也不是無法理解。因為你每次出來前,都在裡面剛剛殺掉那兩個人,所以一時還無法平靜吧。」

「不,不是。」我看著杯子里的茶水,說:「雖然詳細的我記不清,但當時的感受,我還有點印象。」

「哦?」

「我會那樣,不是因為剛殺了人,所以情緒激動。」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恨你。」

晉尚瞠目,一臉的匪夷所思。

「難道,」她試探著問,「是因為我治了你三年,始終都沒有治好你?」

我朝她笑了笑。

「可不能全賴我啊!」晉尚一揮手,有些激動地道,「要知道,我執業已經有八十多年了!我是你在這個領域裡能找到的最好的醫生。怪只怪你這病實在太罕見,我們得一步步摸索著來,所以才會需要多走些彎路。這點還希望你能諒解。」

我看著晉尚那張年輕而又嫵媚的臉,點頭,「當然,我很明白。」

「你不僅要明白啊,你還得信任我。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信任,是人類的基石!」

「我很信任你,晉醫生。」

看著我的微笑,晉尚朝天翻了個白眼。

「看你的樣子,是不是多少想起來了一點?」

「嗯。隱隱約約。」

「現在能分清嗎,哪些是發生過的,哪些是假的?」

我看著晉尚那一頭火紅色的捲髮:「……你是假的,你不是我的朋友,」我道:「你在裡面扮演我的朋友,為了測試我,誘導我,看我有沒有真正放下這段感情,還會不會想要殺掉他們。」

「我不是你的朋友?」晉尚怒目瞪向我,「我都治了你三年了,我這麼了解你,還不能算你的朋友?你個冷血動物!」

晉尚兩手撐著椅子扶手,就差沒跳起來,像是真惱了,我趕忙道歉。

「對不起。」

「知道錯就好,趕緊往下說。」她這才又坐回去,翹起二郎腿。「還有呢,哪些是假的?」

我細細回憶起來:「總之,跟做夢相似,真假都參雜在一起。比如那件黑色內衫,並不是我趁她洗澡偷拿的,而是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衣櫥里發現了它。再比如去廟裡的那一次……」

我頓了頓,「也是假的。我跟他沒去過什麼廟裡。」

晉尚頗有深意地挑了下眉,「但是真假參半,現實里應該發生過類似的事,比如那位……法師?應該真有這人吧?我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我沒有接她的話,繼續道:「還有最後,我拿椅子砸她……現實中我的確曾經那樣做過,但那次並沒有中,只是砸到了她腳邊。不過也足夠嚇壞他們了。」

我苦澀地笑了下,再道:「至於其它,就差不多都是事實了,包括那些你代位向我控訴的事,統統都曾在我身上發生過。你在裡面對我說的話,也全都是我曾經向你傾訴過的感受和想法。」

對,那些根本不是晉尚的憤怒,而是我的憤怒。通過晉尚一次次惟妙惟肖的模仿演繹,我才發現,當時的自己,原來是如此的瘋狂。

晉尚微頷首,「還有嗎?」

「在裡面——我的潛意識中,我在現場見到那兩個人在一起的場景,應該都是我以前於現實里,通過監控錄像看到的吧,並不是我親眼所見。」

我說罷,晉尚明顯頓了一下,搖頭道:「不全然是哦。」

「什麼?」

「雖然那兩人在一起的畫面,有一些確實是你在現實中通過監控看到的,但也有很多場景,現實中發生時,你真的就在現場。比如第一幕,他們兩個接吻;還有那兩人之後的幾次做愛,沙發上,床上,你當時的的確確就在那裡,喬軒,你看著他們,連站位都沒有錯,實打實是你的親身經歷。」

一陣悚然感在我的全身泛開,逼得我脊骨發涼,四肢冰冷。

我不敢置信。

「……所以,」我訥訥道,「我,果然是個瘋子。我不正常。」

晉尚聳了聳肩,「沒你想的那麼瘋啦。」

我一點都沒有被安慰到。就在一旁看著自己的愛人跟別人做愛,如果連這都不叫瘋,那什麼才是?

但,等等,難道不奇怪嗎?為什麼那兩個人會讓我就在旁邊看著呢?甚至,女人還邀請我……

難道怪異的不是他們嗎?

「既然已經想起了不少,」晉尚續道,「那你能明白的吧,這次的測試結果,還是不合格。」

「為什麼?」我皺眉:「這次我放下了,我沒有殺他們。」

「是,你是沒有殺他們,事實上這次的測試結果已經是三年來最好的一次。起碼不再那麼偏執。」

「……是因為我拿椅子砸了她?」

「當然不是。你知道,我注重的向來是你有沒有殺掉他們。」

「那為什麼……」

「因為,你終究還犯著那些老毛病。而這些老毛病相當關鍵。」

我眉毛擰得更緊了:「什麼老毛病?」

「在潛意識裡,你反抗秦文兮跟其他女性的關係;排斥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不斷將它們遺忘;甚至將那女人想像成了妖怪。啊對了,還有,你再一次的忘掉了他——你所說的丈夫——名字就叫秦文兮。這一切,正說明你仍舊非常抗拒事實,還沒有痊癒。」晉尚側了一下頭,說,「不過會導致最終不合格,最主要的一點,是你套用了『婚姻』這一概念。」

我獃滯了片刻,有些跟不上,並且腦子開始陣陣刺疼。

「你說什麼?」

晉尚揚了揚眉毛:「你還記得秦文兮是誰嗎?」

「不是你丈夫么?」

晉尚哈嘎哈嘎地笑起來,好像我的話有多可笑似的。

「不,不是。你再好好想想。」

我全神貫注地搜尋起記憶。不久後,我恍然大悟,「哦,對,他是我丈夫。秦文兮是我丈夫的名字。」

可晉尚仍舊笑著搖頭,「不,不對。」

不對?

我一怔。

「喬軒,你告訴我,」晉尚又問:「你為什麼會那麼難受呢?」

我不解,傻傻地張口,「什麼?」

「為什麼見到秦文兮跟其他女性在一起,你會難過?不僅難過,還有滔天的憤怒。可,為什麼呢?在見到他跟其他女性的親密行為時,你為何竟會那樣痛苦?」

「……」這還需要問嗎?「因為我愛他。」

「我知道你愛他,非常地愛。」晉尚嚴正道,「可是,喬軒,愛他卻見不得他與其他人親密,這不符合邏輯。」

「……」

不符合,邏輯?

「這正是你會來找我的原因啊。你的病症就是這個。因為,正常人的愛與戀情不是這樣的。我們都不會痛,不會難過,當然,也不會發怒。」

我心跳加快,卻無力。

全身發著虛,但不明白原因。

我苦思良久,還是想不明白她的話。於是我跟晉尚講我聽不懂,問她是什麼意思。

「難道,我應該對那些事……我的愛人親吻別人,他愛撫別的女人,甚至他們兩人在我面前上床,我都要覺到無所謂才對?」我說著這些話,語氣里滿是不可思議。「難道我應該要不痛不癢,沒有反應?」

「是啊,」晉尚卻是一點頭,理所當然地道,「就是應該那樣,可為什麼你竟會為那些天經地義的事,感到難受呢?」

「……天經地義,的事?」

「嗯哼。」

「就應該那樣,我不該難受?」

晉尚滯了滯,接著一聲嘆息。她朝我傾過身來,「軒軒,你聽我說,你不但不應該難受,還該祝福他們。」

祝福?

我不可置信到,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應該對愛進行讚頌。」

「讚頌?」

「是啊。」

「我的丈夫跟別的女人苟合在一起,我卻要祝福他們,對愛進行讚頌?」我險些被氣笑,後背死死壓向椅子,搖著頭,像在拒絕整個世界。

「究竟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晉尚凝視我良久,再次嘆出一口氣來。

「軒軒,我的小可憐,秦文兮從來都不是你的丈夫。」

「……什麼?」

「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丈夫』、『妻子』,或者『誰屬於誰』這樣陳腐的概念。」

「……」

「婚姻制是落後的社會制度,早已被時代所摒棄。現如今我們順應科技的發展,兩性及同性關係皆是無綁定式的自由戀愛關係。」

「……無綁定,自由戀愛?」

「是的。絲毫不違背天道人性,是最為合理且符合我們人類生物本能的社會形態。」

「……」

「你可以跟任何人發生關係,只要你願意。」晉尚說,「只不過,當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一旦他拒絕跟你繼續關係,你就應該離開。你可以等待他結束那段戀情再去找他。一般也就等個幾天,再長也就一兩個月,這有什麼等不了的?如果你實在不想等,愛他愛得深沉,那你也可以在他跟對方空閑下來時,對他進行邀約。只要他願意,你們兩個時間也安排得合理,並不會有什麼不方便。」

並不會,有什麼不方便?

我感到呼吸困難,眼眶發熱,竟快要被逼哭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沒有婚姻,沒有綁定,沒有束縛,更沒有所謂的背叛。在現如今的時代,根本就不存在那樣自私的東西。我們可以愛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所愛,甚至是同時去愛。」晉尚和悅地道,「我親愛的軒軒,我們是絕對自由的。」

絕對……自由?

我用力地咽下一口近乎乾澀的唾沫,將那從胃裡猛然翻湧至喉頭的酸液,狠狠地咽了下去。

「當然沒有婚姻。如今我們無論男女,人人都擁有終生的年輕以及完美的外形;憑藉先進的科技,我們作為個體,亦早已不再需要擔憂人類的子嗣延續問題,自有社會提供人造子宮,集中為我們承擔生產及育兒責任;這麼一來,沒有『家庭』這一概念的我們,自然也不再有遺產繼承問題。死後的財產,可按個人意願進行分配贈送,沒有意願的,則由社會收回統一處理。如此,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婚姻?」

「……」

「時代在進步,科技在發展,我們人類也在相應進化。而所謂的進化,可不僅僅指基因,還有我們人類的情感。不是我危言聳聽,軒軒,你再這麼繼續下去,會趕不上人類情感的進化步伐,被現如今先進的社會形態所淘汰。」

「……」

「我倒是好奇,你怎麼會突然想出『婚姻』這麼個古老的概念來?」晉尚問,「三年來第一次呢。你是不是最近查過什麼資料?」

「……」

「應該就是吧。由此才會在你的潛意識中出現,自發將行為合理化了。」

「……」

「你是不知道,當我在裡面聽你說出『離婚』兩個字的時候,嚇了好大一跳,差點沒破功。還好我反應快,機靈地接上了,否則這次測試都要繼續不下去。」

晉尚自顧自持續地說著,而我感到天旋地轉,記憶翻騰不已。

可能是二十分鐘到了,我的意識驟然一片澄明,竟一下子將全部都想了起來。

我跟秦文兮開始戀情,是在將近四年以前。

那時,我剛滿28歲,出社會還不到半個月。我們倆在一家餐廳,因認錯人而偶遇。秦文兮在致歉後,立刻便對我進行了邀約——他親吻我的發梢。

當時,我害羞至極,略顯慌亂地婉拒了。

因為我太了解自己的怪癖。以往在學院里,我便是有名的「苦行僧」,無論是跟男還是女,我都拒絕建立情愛關係。朋友們笑話我,搞不懂我,說我完全不懂什麼是享樂。人生的樂趣不就在於情愛嗎?他們問我為什麼拒絕,我只道看不上,換來他們個個大翻白眼,說我就是一隻在亂髮神經的孔雀,簡直有病。

我也認為自己可能有病。因為我竟覺得那些人,不,是所有人的關係,都很混亂。

中午看見A和B在寢室里互訴衷腸;第二天早晨就聽說B和C昨晚渡過了愉快而又瘋狂的一夜;然後就在當天下午,便能撞上A和C正在走廊嬉鬧,最後兩人擁吻在一起。如此,就形成了一張巨大而扭曲的情愛關係網。

當然,覺得扭曲的人,只有我一個。

真心話我從未對人說起過,但做派擺在那裡,還是會惹來閑言碎語。幸而我的基因質量算是極為優異,在現今基因決定一切的時代,我所受到的攻擊及影響,還算在可承受的範圍以內。並且即使受到個別人的排擠,仍舊有很多人對我充滿了善意,願意與我結交成為朋友。這可真是感謝基因,謝天謝地。

基因拯救了我。

只是,我依然會孤獨。

以及抑鬱。

我非常擔憂黨同伐異,害怕當一隻離群的孤雁,可,眼見著好友們三五成群地搞在一起,自己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融入不進去,甚至極度反感好友們的做法,又要拼死拼活地勉力偽裝……這實在是相當令人難受的事。

離開學院整整22年的封閉式環境後,情況才有了好轉。何況,同僚們還沒來得及發現我的異常,我就遇到了秦文兮。

一開始會拒絕他,是出於習慣,或者說,是由於自卑。

但我其實自己心裡清楚,我是動心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狀態,在見到他的一剎那,我的生理反應十分極端:體內所有的細胞好似被猛然激活;血液奔騰,直往我臉上沖;心跳劇烈,簡直讓我發疼;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彷彿整個靈魂都被吸進了他那雙海天色的眼。

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完美的人。

他在對我說話,我什麼都沒聽進去,我正在兀自想像跟他接吻的畫面。那會是怎樣的感覺,會是輕柔,還是熱烈?

然而秦文兮竟對我進行邀約。

他挑起我的一縷發梢,低頭親吻——優雅而又成人化——跟學院里那些一來就坦然說想「愛一下」,或者直接上手便抱的方式,是那樣不同。

可我立刻又想到自己的奇怪之處,想到學院里那些露骨的眼神,還有他們可謂坦蕩蕩的諷笑,我便受驚般,慌亂地搖了頭。

但秦文兮沒有放棄,他問我要了通訊號碼,接著就保持著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情,不間斷地追求了我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這實在是相當相當的久了。按照常理,一個進行邀約,對方要麼接受,要麼拒絕,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邀約不成功,大可換個人。情愛這種東西,只要是快樂,找誰都是一樣的。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幾乎沒有人會像他這般……盯著一個人,死纏爛打。

過程里,我猶豫不決。但終究首次衝擊向我的愛情,讓我失卻心魂,變得盲目。我考慮不了實際問題,對秦文兮以往乃至未來的「情愛關係網」,直接忽略不作深想。我自發地為他披上白霧朧紗,打從心底相信,他對我跟別人不同,他肯定不會像其他人一般,那麼混亂。

我接受了他。

後來我問秦文兮,為什麼沒有放棄,究竟為何要對我如此持續地進行邀約。秦文兮說,當時第一次見面,我臉紅而又無措——如此傳說中的「害羞」模樣——引發了他對我狂熱的愛。所以即便我沒有亮燈,他都想要試一試。然後經過一段時期的接觸,他又發現在我身上,有一種極為少見的氣質,讓我顯得既憂鬱,又怯弱。

「我實在無法自抑,停不下來。我覺得要是不跟你在一起,我一定會發瘋!」

昔時聽完,我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可現在回憶起來,我感到痛恨,以及悲哀。

戀情的一開始,一切都很美好。

不,這世上最美好的,就是戀情了。戀情中,絕不可能存在任何不美的事物。沒有煩惱,沒有倦怠,沒有難過,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有的只會是幸福、是快樂,是激情,以及享受。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是我們自小受到的教育。

戀情是如此美好,根本沒有人不喜歡它。因此,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戀愛。

我跟秦文兮的愛情,果然與別不同,一直在持續。一個月後,他便向我提出邀請,去他的地方住。我那麼愛他,怎麼會拒絕?

同居生活依舊幸福到讓我暈眩。如此美好的時光,一眨眼,便又去了三個月。接著突然有一天,秦文兮笑吟吟地對我說,他不愛我了,愛已經轉移,他愛上了別人。

他請我搬走,好方便他隨時帶新的愛人回來。

當時的我,聽到他的話,傻在了原地。我請他再說一遍,他果真又說了一遍,連愉快的表情都沒有變。

我的感受?借用一個老套的詞,宛若五雷轟頂。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問好友們,大家都說他們從未有過,還好奇地問我,那究竟是怎樣的。

怎樣的?

心如刀絞,撕心裂肺。我說。

可他們彼此互望,搖頭說不懂。

不幸的是,我懂。我無法接受秦文兮愛的轉移。

這是不正常的。

對於結束關係,我不同意,並且惱怒至極。秦文兮看去像是感到奇怪,但他並未再堅持,除了常會勸我吃點葯,比如開心丸之類,就再沒提出讓我搬走。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我們兩個一如往日般開心地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我下班回到家,洗澡前,打開了衣櫥里的內衣抽屜。

那次發瘋,不佔理的,是我。

秦文兮沒有任何錯的地方。相反,他一如既往地溫柔,面對我的狂怒,以及隨後的哭泣乞求,他雖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但也沒有更進一步的逼迫,或是報警,只是進行了十分理性的分析。他認為我可能是在幼兒時期學習「愛」的課程時,出了什麼差錯,因此才會在情感處理上如此脆弱,以及……幼稚。

他親吻我的臉頰,極其耐心地對我說,他會給我一點緩衝時間,只希望我能在他身上愉快地結束這段戀情,開啟下一段。

他是這麼的溫柔。溫柔得,讓我無所適從。

秦文兮說的,我能聽明白,可是感情上,我無論怎樣努力,都做不到。

我發現秦文兮開始常常出入酒店。

可笑的是,我明白他的用意。他特意避開我,避開他自己的家,其實是對我的善意。

可我更恨他了。

跟蹤,如此不妥的事,我竟做得毫不猶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很快,秦文兮就察覺了異樣,他當場將我抓住,為此感到憤怒。但他沒有罵我,只是請我立刻搬走,離開他的住處。

當然,我再次拒絕,即使他威脅說要報警。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真真是個無賴。可我心裡清楚,不是我不想保有尊嚴,而是我根本做不到。

就連生理都在反抗。

我覺得一旦失去他,就會失去生命。即使僅僅想一想,身體機能便像是要即刻停止運作,全部器官即將衰竭——如此死亡般的前奏,太恐怖,我無法承受。

總之,我沒有辦法正常地結束這段戀情。

就是這個時候,我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除了宣洩,將情緒直白地丟出來,我全然就不懂該如何正確地處理感情。

說到底,這世上就不存在「感情問題」。

對其他人而言,愛了就是愛了,不愛就是不愛了,如斯簡單,連五六歲的孩童都懂。

而我卻連個孩子都不如。

何況,秦文兮對我依舊溫柔至極。時不時,他還是會吻我,柔情蜜意,讓我於絕望中抓住了那唯一的希望。我堅信,他肯定還是愛我的。

我實在不願意跟秦文兮分開,一天他便提出建議:要不然,一起?

他說他問過對方了,女人舉雙手贊成。

我?

沒錯,我又發瘋了。歇斯底里。

那次,秦文兮第一次開口指責了我。他說我狹隘,自私,不可理喻。

我朝他扔了一把剪刀。

之後,秦文兮就開始將女人帶回了家。

也許是為了避免麻煩,起先他瞞著我。後來,他發現了納米攝像機。

秦文兮氣極卻無奈。不過由此他不再刻意隱瞞,轉為正大光明。他對我說,只要對方願意,他就會將她帶回來,因為這是他的權利。而跟他在一起,到他的住處來,同樣也是對方的權利。秦文兮說,如果我不願意看,可以自行離開。

我想,他可能以為只要這樣,我真的就會走。

誰能想到,同吃同住,我整整跟他們待了一個月。

現在想來,秦文兮也是個怪人,他不像其他人,一段感情只有三五天乃至一夜,他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比如跟這個女人,就持續了兩個月。

提出分開的,是那個女人。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她並不是受不了我才離開。相反,很可能就是因為我的存在,她覺得有趣,才會跟秦文兮處了如此長的時間。只是終究她跟秦文兮的戀情結束了,她的愛發生了轉移。

女人提出結束的那天,秦文兮很好的接受了下來,完全沒有震驚的神色,還拿出一份禮物,送給她以作紀念。兩人相互說著祝福的話,直到擁吻著在門口告別,都氣氛和睦,乃至興高采烈。

是的,這才是正常的兩性關係。

臨走前,女人跑來吻了我。

她廝磨我的嘴唇,在我反應過來以前,便早早撤離,順帶還不輕不重地咬了我一口。

「原本覺得你真怪透了。怪到變態、滑稽。」她舔了舔嘴唇,說,「可現在我同情你,覺得你好可憐哦。還有,就像之前跟你說的,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做做看!」

要幸福喲。這麼說著,她大咧咧地留下通訊號碼,拍拍我的肩,走了。

我摸著自己的嘴唇,沒有感到噁心,而是像頃刻間被拆了骨頭,癱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女人離開後,我並未感受到絲毫喜悅。整個人處於崩潰的邊緣,如同下了回地獄。

秦文兮不再回家來。

他搬走了。

走前,他誠懇地跟我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說我病了,病得不輕。他希望我能去醫療中心好好診斷,進行治療。他說他曾經很愛我,非常愛。可現在的他,不再能夠幫助我。他說他不希望我再繼續糾纏他,如若還繼續,那他真的會報警,並上報到我工作的地方,以免我為工作以至社會帶來危害。

「你想想你之前都做了什麼,」秦文兮說著這話,神情中還帶著些心有餘悸,「太可怕了,你拿著刀站在她床頭,是想幹什麼呢?」

還能幹什麼。

「還好她睡得死沉,我又及時發現,否則你絕對已經上頭條了,牢底都要坐穿。」

當時的我,還在乎這些?

「最近工作都幾乎沒有去吧?」秦文兮嘆息道,「你必須得好好治病。你是這麼的優秀,社會需要你。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你的一生就這樣毀掉。」

秦文兮的最後一句話,我哭著聽了進去。

是啊,有誰會想將自己的一生毀掉呢?我病了,需要治病。然後,我就可以不再這麼痛苦,可以不再去想他了。從地獄中解脫出來,我這麼告訴自己。

於是,我找到了眼前這位業界有名的執業醫生,晉尚。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晉尚問。

我凝滯片刻,對她搖一搖頭。「……沒有。」

晉尚一噎,氣結。

「我是說,你情感處理的能力之所以會這麼弱,顯然是在童年期形成的病因,應該就是在『愛』的課程中出了某些問題。我一直建議你回到撫育中心,重新再上一上這堂課,你去了沒有?」

「我想問你,小尚,」我卻說,「你一直告訴我,秦文兮不愛我了。」

「是啊,怎麼了?」

「那他為什麼還要吻我?」

晉尚滿面狐疑,「吻跟愛,有關係嗎?」

我死死咬著牙齒。

「……他不愛我了,」而後我又道,「那我的愛呢,又該怎麼辦?」

「你的愛?」晉尚的眉頭越擰越緊,「秦文兮不愛你了,軒軒,你們的愛便結束了。」

我看著手上那杯早已冷掉的茶,喃喃:「可是,我還愛他啊。」

「但他不愛你了呀。當你的戀人有了其他對象,你就該及時退出,去找你的另外一段愛情。除非你們三方(或多方)達成共識,都願意接受彼此,那就可以繼續在一起。總之,愛可以是輻射狀,但必須是雙向的。一旦單向,愛就不成立了。」

「……單向,就不是愛了?」

「當然不是了。」

「那單向——我的感情,又算是什麼呢?」

晉尚思索片刻,說:「是災難和仇恨吧,就像你的狀態。並且不僅會反應在你身上,同樣會給對方帶去傷害。瞧瞧秦文兮,他那段時期一定也相當煩惱,並且痛苦。要知道,現今的人,絕大多數一輩子都體會不到這些負面情緒。這是最好的時代,幸福和快樂才是我們的常態。」

晉尚塌下眉,臉上充滿了無限同情,「而秦文兮卻承受了那麼多可怕的負能量。想想,可都是你帶給他的(真是可憐)。所以說,單向的愛就是毒瘤,百害而無一利,必須,並且也早已消失在我們人類的進化歷程中。」

「……」

我微微頷首。

原來如此。所以,我身上長著毒瘤,不切除,就完了。

我知道不應該,可還是覺得可笑。

我輕笑出聲,「輻射狀……對你們來說,輕而易舉,可對我而言,好難。」

「這……」也許是察覺出我的痛苦,晉尚慎重地斟酌了下用詞,道,「可能,你愛的能力有點弱,不夠廣博吧。」

是,我太自私。我的基因中,很可能就直白地寫著這句話。

「軒軒,你聽我說,」晉尚朝我傾過身來,語重心長地道,「你會好的,真的。相比之前的測試,絲毫不需要我引導,你直接提刀就砍,那果斷兇殘的殺人手法,哎喲喂~!尤其放火燒人那次,都能讓我做惡夢!可再瞧瞧你這次——情緒那麼穩定,不僅放下了一切離開了那裡,甚至都會勸我向前看了!這一切都說明,你已經有了質的進步啊!毋庸置疑,你的病正在好起來!」

我機械地看向她,「是嗎?」

「是啊!」

「那就借你吉言,希望真的如此吧。」

「我的小可憐,你要樂觀豁達一點!」晉尚邊說著,邊在懸屏上一陣操作,「這些葯你還得繼續吃,不要放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我。信任是人類基石啊!」

她點擊屏幕上的一份文檔,朝空一划,發送給我。

手腕上的終端亮了起來,我接收到文檔,點開查看。

然而看著這份藥單,那上面顯示的巨大藥量,讓我忍不住莞爾。

我想起第二次來進行診療的時候,就曾因葯的事,我向晉尚提出過質疑。

我說她給我開錯了葯。想當然,晉尚一臉的震驚。

「怎麼會開錯,那些可是現今最好的解憂藥物,跟市面上隨處可以買到的無憂香煙和開心丸不一樣,它要更強效得多,能從根源上提高你的情緒,讓你感受到絕對的舒適、快樂,和美好!」

我搖頭,「我並沒有感受到。」

晉尚臉漲得通紅,像是生氣了。

「那你的意思,」她極力剋制,盡量平靜地道,「吃了我開的葯,反而讓你難受?」

「不是。」

「不是?」

「嗯,跟吃沒吃藥沒有關係。我的癥狀沒有減輕,還是很痛。」

「很痛?」晉尚狐疑,「哪裡痛?」

「全身。」

晉尚神經質地眨了兩下眼睛,問:「有多痛?」

「就像骨折,撕心裂肺。」我道,「但骨折會好起來,疼痛會一點點減輕。可我的痛直到現在都沒有緩和,依舊持續著,毫不停歇。感覺生不如死。」

「……」

晉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後她就給我開了止痛藥。現如今最好的止痛藥,百分百阻斷痛感,讓你除了舒適美好和快樂,什麼都感覺不到!——這是她的原話。

可是第三次診療,我再次向她提出了質疑。

權威被搖撼,晉尚這次真真地生起了氣來。她氣得全身發抖,以至在工作時間拿出了無憂香煙。「我很抱歉。」她稍顯煩躁地說,「不過這玩意兒沒有副作用,希望你能允許我來一口。我感覺自己快要炸了!」

她抽了三口,直到嘴角揚起一個美妙的弧度,才掐滅了煙頭。接著,就像面對著她最可親可愛的人兒,她彎著眉眼,請我繼續開始我的質疑。

「自從吃了葯後,我覺得自己壞掉了。」我說。

「啊?你說什麼,我親愛的?」

「止痛藥讓我的身體沒了知覺,全身輕飄飄的。」

「這就對了呀!」

我搖一搖頭,「但我的腦子還在痛。不是頭痛,是思維,是思緒,像有什麼從裡面不斷爆裂。嘴巴發苦,眼淚不停地流,心跳時快時慢,全身痙攣發抖。我總在想著同一件事。」

「什麼?」

「想死。」

晉尚:「……」

「真是……聞所未聞。」最後她說。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自從人類開始施行基因優化後,「想死」的念頭便從我們的大腦中消失了。基因的修改,徹底杜絕了人類的自殺欲。

「而且吃了葯,我時常會陷入獃滯狀態,」我繼續道,「我沒辦法保持正常思維。」

「你說什麼?」

「還會平白無故暈過去。」

晉尚像是恍惚了一下,隨後她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能啊,我開的劑量很輕,每次在痛的時候吃半片。一次能止痛12小時呢!」然後她就懷疑地看向我,「你都吃了幾片?」

「我嚴格按照你的醫囑服藥,」我道,「只不過,累積下來,平均一天需要吃下八片。」

「八片?!」

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抹把臉,嘗試性地問道:「也就是說,你一天要痛十六次?」

我點頭。

「你是真痛還是假痛?」

我壓下微怒,說:「真痛。」

「比如?在什麼情況下會痛?」

「比如,在看見秦文兮的衣服時;電視里播放我跟他一起看過的影片時;路過跟他一起去過的餐廳時;購買秦文兮曾送給過我的花時;吃到秦文兮為我做過的一道菜時;聽到跟他一起聽過的音樂時……諸如此類。」

我氣息奄奄,說:「還有,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例如,晚上睡覺……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好了。」

我直到現在都記得晉尚當時臉上的表情,那是不敢置信,以及不能理解,彷彿她正在目擊「自黑洞中竟跑出來一艘海盜船」之類的奇詭現場。

她臉皮抽了抽。

我微笑了一下,然後就哭了出來。

我流著眼淚,對她說,「晉醫生,我真的好疼。真的,我沒有騙人。」

接著,她就跟我開始了長久的談話。談了很多,也很深,從我的感受、體會,到想法,我統統都告訴了她。直到這個時候,晉尚才算隱約搞清楚了我真正的病痛(原來不是普通的情緒低落!),但她始終沒有辦法理解,不論我口中的「愛」、還是「獨佔欲」、「仇恨」、「嫉妒」、「殺害欲」,乃至我的痛苦,她都聽得雲里霧裡,一知半解。最終,在沒有辦法(或者說,這是她唯一的辦法)下,晉尚提出,要進入我的潛意識。

「就是睡個覺,做個夢?」

「差不多。只是這個夢不僅反應你的潛在意識,還受到我的引導。」

我沒有怎麼聽懂,但也沒有反對。

之後,無止境的「潛意識治療」就開始了。起先,晉尚不斷在「裡面」開解我,試圖讓我對那些曾經使我痛苦的場景變得麻木沒感覺,可沒有用。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進入潛意識,已經不再是一種治療,而變成了一種測試,以檢驗我是否已經病癒。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並沒有問過晉尚。因為我知道,這不是晉尚的問題。

晉尚是神經學領域的專家,她不懂心理學。

應該這麼說,如今的時代,心理學並不存在。沒有人會得心理疾病。一根無憂香煙就能解決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這門學科自古早以前就開始漸漸沒落,直至現今完全消亡。「心理學」三個字,還是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

我循著這詞條,繼續查過,可惜在當今連「書」都幾近難尋的情況下(簡直就像是被刻意的隱藏),能查到的內容實在太少,更遑論治好我的「心病」。

晉尚並不能治療「情感問題」,我起先想過不再繼續接受她的「治療」,可最後,我還是來了。

因為,我在絕望中意識到,我需要這套潛意識檢測。

「葯你就少開些吧,」我看著藥單,笑道,「現在的我,已經不會那麼痛了。我很久都沒有再吃過葯了。」

「真的?」

「嗯。」

晉尚先是半信半疑,之後將藥單取消。

「我就說吧,無論是我的治療,還是這些葯,對你是絕對有效的。你看你現在,都快痊癒了。」

我笑了笑,點頭贊同她的話,當然沒有對她說:那些藥片除了讓我昏沉,對我並沒有實質性的幫助;我真正需要的葯,不是這個;現今我會不再痛,也跟持續的「治療」,還有那些巨量的藥片,沒有關係;

我覺得會好起來,是因為時間。

「說起來,你之前說恨我,到底是為什麼?」晉尚問。

我歪了下脖子,調侃她:「你很介意?」

「當然啊!」

晉尚滿臉又惱又憋屈的模樣,把我逗笑了。

「可是我說了你也不懂啊。何況,恨也是在早期治療的時候,是很久以前了,現在的我非常感謝你,更是發自內心的喜歡你,這不就夠了么。」

「哪來那麼多廢話,你就快說,我想知道!」

我嘆口氣,只好道:「因為你一次次的測試治療,是在一次次的把我推向深淵。我來找你,本想自地獄中解脫,可你卻不懈努力,反覆又製造出地獄,讓我不斷跳下去再三體驗……傷口未結痂,又接連將疤揭開,連血帶肉來回撕扯……」

我緩了緩,說:「真的太疼了。」

「所以那段時期,每次一出來,我都非常恨你。」

晉尚怔在辦公桌前,啞然失語。

「就說你不懂吧。因為正常人,根本不會疼,也不會認為那是地獄。」

我誠摯道:「不是你的錯,小尚。是我自己的問題。因為我不正常。」

所以為了能夠正常的生活下去,我從不拒絕潛意識檢測。我明白自己需要不斷去體驗當時的痛苦,以反覆吸取教訓。

從而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再不去愛。

「小尚,你是個好醫生。你的治療,雖然很疼,」我笑笑,說,「但對我很有用。它確實是對症的。」

今天的療程結束了,我朝門口走去。可臨到門前,晉尚又叫住我。

「等等。」

我回過頭。

「那個法師到底是誰?」

仍舊坐在大辦公桌對面的座位上,晉尚問:「跟『婚姻』這個概念一樣,他也是第一次出現在你的潛意識裡。似乎還是你的求助對象?」

晉尚眉頭緊鎖,一臉的糾結。我忽然很抱歉,是我帶給她如此多的負面情緒。

「既然會出現在你的潛意識,說明他是你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晉尚道,「我在想,你會好起來,是不是多少也跟他有關?」

我深深望著晉尚。

傅南辛三個字在我的嘴裡遛了一圈,但我還是保持著緘默。

晉尚嘆息一聲。「我倒不是真想問出他是誰,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愛的轉移才是正常的,是痊癒的真正跡象。如果你真的愛上了誰,就不要抗拒。那表示你的愛就發生了轉移,跟我們正常人一樣了!」

「……」

我低下頭,移開了視線,感到困窘,猶如被扇了一耳光。

「愛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就算不以你醫生的身份,而是作為你的朋友,我也希望你能接受它,不要逃避。我不希望看到你孤獨一輩子,到死都不再去體會愛的愉悅。我希望你能好起來,獲得快樂。」

她跟秦文兮一樣,都希望我好,言辭懇切,十分真誠。

「軒軒,愛是治癒生命的良方。人類生命的終極意義,就是不斷地去愛、愛、愛!」晉尚由衷地續道,目光中透著些許狂熱,「發散地愛,去愛很多很多的人,奉獻出你自己,你也會得到他人成倍的奉獻!軒軒,不停地愛和被愛,被永無止境的幸福和快樂所包圍,這才是無憾的人生啊!我真心地祝福你,真的!」

我十分動容,又十分地難過。嘴角想往上扯一扯,可好難。

「謝謝你,小尚。」

話是真心的,笑容卻像哭。我就這樣不尷不尬地向她點頭道別,匆忙地開門走了。

到了外邊,不忘替她輕輕關緊了門。

路上,人來人往。

一張張的臉龐是那樣年輕又美麗,青春又富有朝氣。有些人三兩成群,圍成圈在激昂地肆意大笑;有些人兩兩依偎,修長的四肢互相纏繞,嚴絲合縫地相擁在一起;還有一些人即使獨自走著,臉上也是洋溢著昂揚的快樂,不見丁點愁緒。

一派和樂,暖意融融。

哪裡有人會如我這般,將自己裹在密不透風的大衣里,半張臉都縮在圍脖中,陰暗地想像著行人們的真實年齡,在胚胎時期又是如何讓我這類的基因工程師,煩惱究竟該從何下手,來完善他們那本並不完美的外貌與形體。

這是最好的時代,完美的時代。

而我找不到一條適存之道。

春寒料峭,一陣北風吹過,我緊了緊大衣,覺得透骨的冷。

忽而想起,晉尚曾為我的病症取了個名字,叫情熱病。

她問我這名字是不是很羅曼蒂克,我扯了下唇角,不敢苟同。我感覺她說得就好像是我抽多了無憂香煙,上了頭,然後在馬路上胡亂髮情。這令我羞恥和恐慌。我原就害怕一切「助性」的東西。

然而對於我的否定,晉尚難以理解。

「真沒品味,」她說,「這名字分明取得妙極,學術界就一致誇讚我呢!」

學術界,是的,晉尚隨後發表了論文,引發了一波不小的震蕩。

人們熱衷於討論我的痛苦,紛紛發表評論。有人說,患者不是神經系統有問題,而是想法有毛病。她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愛怎麼會是唯一性的呢,愛當然是博大的,自由的,有時效的。愛是感情,跟世間萬物一樣,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何況,愛之中怎麼會有痛苦呢?愛是偉大的,是包容,是無私,愛中只有愉悅,只有幸福,只有享樂。所以,患者如此感受不到真正的愛,還挺可憐,我們不應該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她,更不能歧視她。她是失去了愛的能力;

也有人說,患者是退化了,情感能力回到了古早以前。她的需求,就跟君主制時期男性要求一夫多妻制類似,滿是獨佔欲,極其自私,實在愚昧不堪,荒唐至極。人不是物品,我們都是獨立且平等的個體,沒有誰屬於誰,也沒有誰可以控制誰,當然包括控制他人的愛和性。因此,她的痛苦,聽在我們耳里太可笑,讓人都同情不起來,唯留鄙視及憎惡;

還有人說,患者是危險的,負面情緒洶湧,並且無法控制自己,她會危害社會,成為和諧中的一個病毒細胞。若我們無法將她消滅,就應當在她病癒前,嚴加看管,或者直接冷凍,直到找到救助她的方法。

我讀了這些評論,僅有一個感覺:我像看妖魔一樣地看待他們,而他們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待我。

一個被困在地球,找不到出路,落單的外星人。

包括晉尚。

在我所認識的人里,唯有傅南辛,沒讓我有這種感覺。

乘坐電梯到達二十樓,我回到了住處。

自秦文兮搬走後,我一直都未曾離開這個地方。起先,是捨不得走;現在,是無所謂。

如今回憶起來,我才明白,當時我會那麼痛苦,多少跟我始終待在這裡有關。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當在一本古老的詩詞解析集上看到這兩個詞,我已經在晉尚那裡治療有兩年,晚了。

系統認證完畢,門鎖打開,我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側頭看了眼隔壁單元。

傅南辛的住處。

房門的牆邊,依舊亮著綠燈。

顯而易見的「可邀約」狀態。

傅南辛維持這樣的狀態,有多久了?好像是三年?總之從我注意到開始,他的燈就一直沒有變換過顏色,我也從未見過有人出入他的住處。

這實在是相當奇怪的。

我搞不懂,但也沒深想,匆匆轉回神來,進了家門。

晉尚不明白在檢測中怎麼驀然就多出一個法師,我卻很明白。那到底是我的潛意識。

說起來,第一次見到傅南辛的情景,其實非常尷尬。

當時,女人搬了進來,我見多了秦文兮跟她親昵的模樣,精神猶如遭到凌虐,人變得憔悴不堪。我傻愣愣地坐在客廳,看著他倆的你儂我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根本不清楚究竟怎麼做才是正確的。就在我第三次打翻桌上的杯子後,秦文兮擔憂地過來問我怎麼了。

「是不是心情不好?」連女人都關愛起我來。

「要不要出去走走?」秦文兮提出建議。

我看向他們兩個。

沉默良晌,氣氛壓抑。

隨即我笑了一下:「是啊。也許,我該出去找人上個床。」

那兩人均是松出口氣,微笑著對我點頭。

「是個好主意。」秦文兮說。完全沒有被我傷害到。

我收拾了下自己,真的出門了。

秦文兮跟了出來。他說,女人擔心我,讓他跟上來看看。

我一口氣悶在胸口,堵得發疼。這是要監督我有沒有真的跟人上床嗎?如果我沒有,是不是就要把我架上火刑場,接受審判呢?雖然我明白,這分明又是我的胡思亂想。

一時站在樓道里,我不知該何去何從。秦文兮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向我示意右邊。我循著望過去,見到鄰居的房門前,正好就亮著綠燈。

「這到巧了,他平時可不亮燈。我的意思是,不亮燈,而不是正處於兩性關係的粉色燈。」秦文兮說,「傅南辛,知名大律師。我跟他很熟,極其優秀的一個人。我們倆經常一起喝酒聊天。」

「很熟?」我卻是莫名被這兩個字刺激了一下,「還經常聊天?」

「是啊。」

我的口吻帶著股厭惡,秦文兮沒有聽出來。

「怎麼了?」

「你們平時都聊什麼?共同上過的女人?」

「女人?」秦文兮側首回憶了一番,「不,他不怎麼跟我聊到女性。」

我站著沒有動,秦文兮拉著我的手,直接帶我走向他鄰居的住處。

站定後,我看著門前亮著的綠燈發怔。現如今,門都是不能亂敲的,普通需要傳達消息,都是通過終端還有房屋智能系統,這是常識。敲綠燈門的意味則更是不同,那幾乎等於邀約,說明你想要找裡面的人建立關係。

說白點,就是想上床。

我半抬著手,為了不被綁上火刑架,確實想要敲門。可臨到時,我還是猶豫了。

替我扣了扣門的,是身後的秦文兮。

我詫異地回頭。秦文兮對我一笑,用口型問我,怎麼了?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正在這時,身前有了響動。門開了。

我還沒有作好準備,瞪向開門的男性,一時僵硬,不知所措了起來。

男人看了我一眼,再看向秦文兮。

「兩個人?」他語帶戲謔,「我亮的可不是橙燈。」

「我知道,」秦文兮摸摸我的腦袋,「可她會害羞。」

「害羞?」

不,是困窘,是恥辱。又有誰能明白呢?我低下眼,看到的是對方的褲子,但我能感覺到傅南辛的視線正投向我。

我全身發冷,覺得眼前正發生的一切,異質到恐怖。

想要逃離此情此景,可秦文兮拍拍我的肩,先走了一步。

留下我跟傅南辛,站在門口,彼此相對無言。

我冷汗直冒,感到難堪,窘迫到無以復加。

不停在想,為了逃避,為了正常,可,難道現在,我不是正就被綁在火刑架上焚燒嗎?

「要進來嗎?」

頭頂傳來聲音,我終於抬起頭來看他。

「我想進來,」我說,「但就坐一會兒,你能允許嗎?」

傅南辛沒什麼表情,不過我能從他肢體的微頓上感覺到,他愣了一下。

我心中有冰河淌過,可他隨即出口的兩個字,將冰河截了流。

「可以。」

他朝旁一讓,將我讓了進去。

真就什麼都沒做,只喝了一杯茶,連對話都沒有。我的視線在他古樸木質的傢具上一一掃過。在看到客廳的牆上有一排書架後,我略驚訝了一下。

足有十來本書。書脊上大多印有「佛」字。

傅南辛坐在一旁的紅木椅上,手裡就捧著一本。那金黃的封面上,隱約可見「小乘」二字。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片寂然。

對了,說過一句話。

在送我出門的時候,傅南辛說,我隨時都可以來他這裡喝茶。

話很溫情,語調聽不出起伏。

我感到匪夷所思,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面前緩緩關起門,直發了好一會兒懵。當時自己有沒有回一句謝謝,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了。

有了他那句話,我就像在峭壁上抓住了唯一的一根藤蔓。隔三差五,每當要被逼到發瘋時,我就會跑到他那裡去避難。

依舊的,我們什麼都不做,只偶爾說兩句話。

現在回想起來,這實在是非常詭異。我很奇怪,但我覺得傅南辛更奇怪。

每次我來,無論我是什麼狀態——臉色蒼白像死過去一樣也好,眼眶血紅正努力忍哭也罷——他一律問都不問,開門將我讓進去。接著,他會替我泡上一杯茶,問我需不需要加點開心丸,我說不用,他便會點點頭,說正好,他這裡也沒有,臨末又補一句,也沒有無憂香煙。我本就從不用那些東西,所以不置可否。然後兩人便繼續沉默。傅南辛會隨便我待多久,都不會有意見。

如此的怪異狀態,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終於一次,在我狀況還算可以的時候,他問了出來。

「你們之間的情況,似乎不太對?」

我沒有答話。

「秦文兮的門外亮著粉燈,說明他目前正處於一對一的兩性關係。」他喝口茶,像是隨意地繼續道,「但他房子里不單有你,最近還住進去另一個女人。」

「……」我將杯子的手柄捏得死緊。

傅南辛看著我,難得緊追著沒放,「你們亮的不是橙燈。」

「……」

「我用終端掃過你的個人狀態,你的燈沒亮。」

「……對。」我終於回答他,「秦文兮跟我解除了關係,燈自然就滅了。」

「可你也沒再亮綠燈。」

「我為什麼要再亮綠燈?」

「因為所有人在結束一段關係後,都會馬上再亮起燈,以尋求建立另一段戀情。難道是我誤會了,你是紫燈?」

「不,我不是雙性戀。」

傅南辛:「……」

「我是單性那一派的。」我補充說。簡簡單單出了櫃。

傅南辛停了片刻,才道:「挺少見。」

說的是事實,我沒有接話。

「順便提一句,」他又道,「我對單性一派不歧視。」

應該要道聲謝的,可我沒有。我謝不出來。

過了會兒後,我道:「你之前不也一直沒亮燈么。」

「秦文兮告訴你的?」

「嗯。」

「因為我挑剔。」

「哦。」

「為什麼還住在裡面?」他凝視我的臉問,「住房都是根據個人貢獻,由政府分配,你不可能沒地方去。」

「因為我無恥。我不想走,我要賴在裡面。」

傅南辛的那張冰山臉上,罕見地出現了驚訝的表情。

「為什麼,你們有經濟糾紛?」

「不是。」

傅南辛:「……」

「我說了,因為我無恥。」

我放下了杯子,傅南辛一頓後,反倒比我先起身。他說最近新得了一種茶葉,想要試一試。

他去廚房泡新茶,而我正想要告辭的話,就這麼被他堵了回去。

其實還是可以走的,只是,一想到那房子里的兩人正在做什麼……我就癱在椅子上,動都動不了了。

我當時的狀態,一定亂七八糟。我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其它,全部注意力都在我所愛的人身上,還有我那些不知如何處理的痛苦上。這就是為什麼在前期的潛意識檢測里,從未出現過傅南辛的原因——即使那時候,我其實已經喝掉了他很多茶葉。

可為什麼現在出現了呢?

或許,是因為跟他越發熟了起來吧?到底都認識三年多了。我一邊泡著杯傅南辛前兩天送來的紅茶,一邊這麼想。這時,私人終端傳來報告音。

【嘀。】

【您在撫育中心有預約,預約時間為一個小時後。】

半個小時後,我在電梯等候處遇見了傅南辛。

傅南辛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基因相當完美的類型,尤其對我這樣的基因工程師而言,他簡直就是個藝術品。我就時常會看著他出神,自心底發出讚歎。

「你臉色看上去很糟。」

「是么,我剛診療回來。」

傅南辛蹙了下眉,「怎麼還在治,你又沒病。」

我:「……」

也就你會這麼說了。

等待電梯期間,傅南辛又問:「你那位庸醫朋友又給你開了什麼葯?」

我愣了愣。

「她叫晉尚。不是庸醫。」

「只會讓你嗑藥,還不是庸醫?」

我:「……」

「哦不對,」傅南辛哼哼,「還會進入你的潛意識,用類似電擊療法的沒人性手段來治療你,的確不算庸醫,是神醫。」

「……」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大律師嘛,嘴毒點可以理解。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基因工程師給他點亮的這個技能,還特意升成了滿級,簡直是閑得發慌。

「既然都治了,那到底治得怎樣了?」

我搖一搖頭,「差不多,還那樣。」

傅南辛斜斜掀起一邊嘴角,「呵呵。」

我:「……」

搞不懂,明明別人的笑聲都讓我發怵,為何到他,我就會手心發癢呢?我捏了捏拳頭如此想到。

電梯來了,他讓我先進去,再進來按下數字一。

「要出門?」

「嗯。」

「去哪?」

我看了他一眼。他回視我。

「怎麼?」

「我想不明白。」

「哪方面?」

「你這人平時很冷漠,卻偶爾會在奇怪的地方緊抓不放,刨根問底。」有時還咄咄逼人。

傅南辛笑了一下,「沒發現?我只對你這樣。」

「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好奇。」

我:「……」

繼而我道:「撫育中心。」

傅南辛對我挑了下眉。

「我送你。」

「啊?不用了。」

電梯到達,我們倆來到大樓門庭,傅南辛的懸浮車已經懸停在門外。

他過去打開副駕位置的車門,側首示意我進去。

我:「……」

我進去了。

我覺得我們兩個的相處模式可真心奇怪。

傅南辛坐進來後,我笑著將這話講給他聽。

傅南辛默了默,然後道:「也就你不知道我在幹嗎了。」

「嗯?你在幹嗎?開車?」

傅南辛:「……」

他開啟自駕模式,搖著頭笑。

這座城市的撫育中心建在郊野上,由數量龐大的大樓組成建築群,佔地面積相當廣。半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北門入口處。

我坐在懸浮車裡自高處俯視這些大樓,回憶著建築群的內部劃分及構造,感到懷念,和恍惚。

A至G棟是胚胎孕育區,裡面成排成排碼放著人造子宮,孕育著經過基因篩查改良的健康胚胎,是個非常神聖的地方;H至P棟是0到3歲的嬰幼兒生活區,除了嬰幼兒,還住著大批取得了優秀育幼資質的保育員們,我對那裡的記憶已然相當模糊;至於Q至Z棟則是3歲以上到6歲以下的幼童生活區,在這裡除了幼童和保育員,還會配備資深的遊戲策劃員。

等到了6歲以後,便會離開這裡,去到學院就讀,然後按照學級一階一階地念上去;直到年滿28歲學成畢業,才算真正成年,離開封閉式的學院踏入社會,根據個人專業及興趣選擇職業,力求為社會做出傑出的貢獻。

當身體機能到達一定限度,就可以進入安樂中心,在那裡祥和地度過最後的時刻。

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從頭到尾,只有快樂和幸福。

傅南辛將車停好,跟著我一起向撫育中心走去。我狐疑地望向他。

「我小時候也生活在這裡,」他解釋說,「順便來懷念一下也挺好。」

「哦。」

「你是基因工程師,工作是不是就在胚胎區?」

「不是。這裡負責孕育,前期基因工作在另一處,比這兒小多了。」

「那為什麼突然過來?」

「都說我的病因在這兒。所以,我來看看。」

聞言,傅南辛笑起來。他這人真心平時很冷,笑的時候其實並不多。我又疑惑地看向他。

「也有很多人說我的病因在這裡。」他說。

我很驚訝,「你也有病?」

問完我就覺得這話味道不對,像兩個神經病在討論彼此的神經病。

「我覺得我沒病。」傅南辛說。

我::「……」

我默默轉回臉,不打算再將這對話繼續下去。

在拜訪登記處掃描了手環,憑著預約我很順利地進入。傅南辛作為陪同,系統記錄了他的個人信息,便放了行。

到了接待室,我一眼就看到了約捷卡,我的保育員。

她看到我的到來,美麗的俏臉一亮,快樂地起身出來迎接。

「哦我親愛的!」

「你好,約捷卡。謝謝你能接受我的約見。」

「說什麼謝,見到你我可高興啦!」約捷卡神采飛揚,跑來擁抱我,然後又向傅南辛,「還有你,我的好孩子。剛才系統發來陪同者的身份信息,我還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你好,約捷卡,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不見!」

聽著這兩人的對話,我有些懵。

「巧了,約捷卡也是我的保育員。」傅南辛對我說。

我啵噔了兩下眼珠子,不知該如何反應。

「哦是的,你們都是我的孩子!」約捷卡興奮道。「讓我來瞧瞧,」她搜索起自己的終端來,「對,南辛是我60年前養育的孩子;而你,我親愛的,你是我29年前保育的孩子!」

我晃了下神,望向傅南辛。

「你可真年輕。」他調侃道。

我嫌棄地朝他皺鼻子,「你可真老。」

「說什麼呢,」約捷卡叫道,「你們可都比我小多了!」

我們三人都笑了起來。

「我對你們兩人的印象,可都深刻極了。」約捷卡在前引路,帶我們坐上移動飛梭。「離別後,我時常都會想起你們來。時至今日,依然會。不是想到南辛,就是憶起軒軒。因此你們想像不到,當我看到你們兩個一起出現在我面前,我是多麼驚訝!」

我和傅南辛並肩坐在飛梭里,面向她,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

約捷卡莞爾。

「因為你們兩個,實在是與眾不同啊。」

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約捷卡將我們帶入S棟的A型三班活動室。

「就是這裡了。」她請我們進去,「軒軒是A型血,所以當你說要重新體驗『愛』的課程後,我就為你申請了這個班級的參觀許可。」

「謝謝。」我由衷道,「確實,這樣對我更有幫助。」

「巧了,」傅南辛注視我,「我也是A型血。」

我有些茫然地回望他,「當然,我們的保育員都是約捷卡。約捷卡就是A型,她只帶A型的孩子。」

傅南辛無語了少頃,然後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連血型都一樣,真是很巧。」

我更不懂了,「不巧,孩子們本就跟專屬保育員的血型都一樣,這是理所應當的。」

傅南辛:「……」

約捷卡這時卻在旁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牽起我的手拍了拍,「哦我親愛的,你怎麼還是這樣,絲毫都不懂浪漫呢。」

傅南辛頷首,「一點沒錯。」

約捷卡拍拍他的手臂,「真是辛苦你了。」

傅南辛深深一嘆,「已經習慣了。」

「習慣?怎麼,很久了嗎?」

「三年半了吧。」

「天吶!你確定不是三個月嗎,或者三個月半?哦即使是三個月,都是難以想像的久!」

約捷卡捧著臉,瞪一眼傅南辛,再驚恐地瞪向我。

傅南辛也向我看過來,眼裡滿是無奈和譴責。

我:「……」

都什麼跟什麼?

開課前五分鐘,3至6歲的孩子們陸續進了教室。等到齊了,約捷卡先簡單向大家介紹了下我跟傅南辛,便放任他們去玩了。

我粗略數了數孩子們的數量,覺得少了不少。

「以前每個班級都有30來人。」

「是的。」約捷卡點頭,「現在人口數量在銳減,每個班的孩子連20個都不到,而且班級數量都遠不如從前了。」

「馬上就要到警戒線以下了?」

「正是這樣。」約捷卡回答傅南辛,「我相信,你們應該近期就會收到政府向全國發送的通知請求,在自願的基礎上,捐獻出卵子或精子。」

我跟傅南辛點頭。

因為優生學,以及為了保證人類基因的多樣性,政府並不會使用克隆技術或其它不合宜的手段,而是在自願捐獻者中,匹配出合適的基因,來進行人工受孕,以此增加人口數量,維護社會的穩定。

一般這樣的通知請求,響應的人不會少。在如今的和諧社會,人人都願意為了世界美好而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何況凡自願捐獻者,均可獲得豐厚的獎勵。記得上一次,獎勵就是太空旅行豪華套餐,實在誘人。

說來慚愧,我從未響應過號召。倒不是我不願意,單純是因為……

好吧,因為我小氣!沒錯,我就是不願意捐出我的卵子,被拿去跟陌生人的精子結合,然後造孩子!秦文兮曾經的指責,還真是一點都沒錯,我確確實實就是自私,狹隘,不可理喻!

想到這,我竟莫名其妙生起氣來,連呼吸都急促了。引來傅南辛詫異的視線。

「突然之間,氣呼呼的,怎麼了?」

「沒有沒有。就是老毛病犯了。」

「什麼老毛病?」

「神經病。」

傅南辛:「……」

正當我們說著,教室里這時進來一位成年男性。約捷卡正跟一個孩子說話,見來人,便跟對方打了個招呼,再回到我們的身邊來。她對我們說,那是遊戲策劃員,「愛」的課程就要開始了。

約捷卡帶我們去角落裡坐好。

我問她,現今的課程與我們當時有什麼不同?

約捷卡搖頭:「『愛』是經典課程,所以理論變化不會大,只是玩法更豐富多樣了。」說著,她又看向傅南辛,「所以,南辛即使是在60年前上的這堂課,也是差不多的。」

傅南辛默了一下,然後說:「能別總提年齡么?」

約捷卡笑起來,拍拍他的手,「你怎麼也跟軒軒一樣呢,這麼多年了都沒變。為什麼總會介意些奇怪的事?」

我也看向他,「是啊,年紀大點怎麼了,你還是很帥,看起來跟小夥子沒區別。60歲有什麼好介意的?」

「才不是60歲,」約捷卡悄悄道,「他63了。」

「哦這樣。」

我跟約捷卡不約而同捂住嘴,相視偷笑。

傅南辛:「……」

孩子們圍著遊戲策劃員坐成了一圈,各個伸長脖子認真聽他說話。

「今天我們來吃糖。」遊戲策劃員說,「每個人都可以去桌上拿一顆糖,但不是給自己,而是去餵給你愛的人。記住,一次只能拿一顆。」

「不能餵給自己嗎?」一個孩子舉手問。

「不能,我的孩子。只能餵給別人。可以是很多個你愛的人,但不能是自己。」策劃員微笑著道,「不過,如果有人拒絕吃下你喂的糖果,或者你請求誰給你喂糖,這人卻不給,那你就可以喂對方一顆酸梅。」

當「酸梅」兩字一出現,所有的孩子都合聲「咿——」了出來。看來幾十年都沒變,這依舊是所有人共同的厭惡之物。

我也是,記憶立刻反應在了生理上,嘴巴里的唾液洶湧分泌,牙齒酸得我心顫。不知為何我太記得酸梅的味道了,那實在是非常非常的酸。酸到可怕。

策劃員擊掌示意大家安靜,接著道:「好了,老樣子,十分鐘以內,誰吃到的糖果最多,有獎勵;誰吃到三顆以上的酸梅,就要懲罰。」

「這次什麼獎勵?懲罰又是什麼?」又一個孩子問。

「獎勵就是今天的晚餐可以給贏的好寶寶加一份點心,並且在榮譽榜上增加一顆星星。」

孩子們「哇」了一聲。

「至於懲罰嘛——」策劃員攤開手,一副憐憫又莫可奈何的模樣,「就是在遊戲結束後,輸的人要留下來,吃完這一整盤的酸梅。」

我看過去,眼皮抽了一下。那量多到可以讓人做惡夢。

接著遊戲就開始了。

孩子們立刻就行動了起來,顯然對玩這一類的遊戲已經駕輕就熟。

首先可以看到,有一個長相非常漂亮的男孩,十分受大家的歡迎。大部分的孩子都圍了上去,紛紛將糖果塞到他的嘴巴里。

「哎呀,別,要放不下了!」然後除了「唔唔」聲,他就再說不出話來。嘴裡全是軟糖,他正使勁在嚼。

看到他的這副模樣,孩子們樂壞了。還沒塞成的,就等著他嚼一嚼,看他稍好些,立馬補上。那男孩雖然嚼得辛苦,卻是一手捂著嘴,一手擋著他們,笑得口水直流。

我看見一個女孩喂完他一顆,即刻又跑回桌前取了第二顆,再大笑著沖回到男孩身邊,繼續往他嘴裡塞。

「你……喂,唔,餵過了。」

「可是我太愛你了,一顆不夠!」

圍著的孩子們被點醒,全一擁向桌子上的糖果,再興奮地跑回來進行第二輪。

全程都是孩子們發瘋似地歡笑。

「你看,去愛人,去分享自己的愛,還有被愛,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約捷卡撫著掌,笑得開懷。

連我跟傅南辛,都被氣氛所感染,臉上帶著止不住的笑意。

受歡迎的男孩邊嚼著人家給的,也不忘去桌上取糖果。他首先拿一顆給了那女孩——據約捷卡說,那是他的最愛——然後他再一顆顆地餵給剛才那些同樣也愛著他的人。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糖果。

可還不行,這是比賽!

雖然每次的形式不同,但這樣的遊戲他們天天都玩,所以孩子們理解起規則來已經不需要動腦。小一些的孩子則根本不必理解規則,他們只需去模仿,去跟著快樂地玩耍,一切就大功告成。

孩子們不再盯著那男孩。為了在有限的時間內,自己也可以吃到大量的糖果,他們開始互相餵了起來。

「來,我愛你。」

「給,我也愛你。」

你喂我一顆,我也喂你一顆,每個人都參與了進來。甚至所有的孩子都跑來餵了約捷卡。約捷卡一一接受,再從口袋裡變魔法般掏出許多糖果來。她逐一進行回贈——給與她的愛——直到孩子們滿足了,興高采烈地跑開去搜尋下一個目標,她才松出口氣。

「幸好今天只是糖,」約捷卡像只倉鼠一樣嚼著滿嘴的糖果,口齒不清地對我們道,「你們不知道昨天,是巧克力,糊了我滿臉呢,唔。」

約捷卡努力吸溜著口水,我跟傅南辛被她的模樣逗得笑個不停。

真是一派歡天喜地的景象。

不過到遊戲的半途,我們還是發現有三個孩子在角落裡對峙了起來,氣氛有些緊張。那角落就在離我們三個成人不遠處,所以對話聽得很清楚。

「你可以只吃我的糖,不吃他的嗎?」男孩說。

女孩不解,「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討厭他。」

「可我既愛你,也愛他啊。」

那被說討厭的男孩也奇怪地問他,「我挺愛你的,你為什麼會討厭我呢?上午我們還一起玩了射擊呢。」

被問的男孩說不出話來。

女孩說:「我得吃他喂的糖果,因為我愛他。而且要是我不吃,他就得喂我酸梅。」

男孩急急道:「我替你吃酸梅!」

「不是酸梅的問題,而是我愛他,就得吃糖呀。」女孩嚴肅地道,「關鍵在,我想吃他的糖。」

男孩愣住了。

「你這個樣子,我現在反倒不想吃你的糖了。」女孩說完,拉著她愛的男孩跑開了。「你想喂我酸梅的話,就來吧,我吃!」

這最後一句話,讓男孩哭了出來。

哭泣的男孩站在原地,看上去無助又可憐。約捷卡喚了他一聲,他抬頭後發現我們正注視著他,顯得羞澀又尷尬,之後躊躇一番,還是淚眼婆娑地跑了來。

「約捷卡。」他站到約捷卡的面前,投進她的懷抱。「我好難受呀,約捷卡。」

「你哪兒難受呀,我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

「什麼?」

「麗愛吃了姚星的糖,我不開心。現在她都不願意吃我的糖了。」他自約捷卡的胸前抬起頭來,哭得可憐,「約捷卡,你教教我,要怎麼做才能讓麗愛再也不吃姚星的糖,怎樣才能讓她從今以後只吃我的糖?」

「哦我的孩子,」約捷卡撫摸他的頭頂,說,「你這樣是不對的。」

「哪裡不對?」

「你是不是愛著麗愛?」

「是的,我非常愛她。」

「那就是了,」約捷卡認真道,「你既然愛她,就不該試圖去控制她。」

「控制……不可以嗎?」

「當然,我的孩子。愛是什麼?愛是接納,是不排他的。真正的愛里不能有佔有慾,不能有控制欲,更不該自私。真正的愛首先是奉獻。還記得那首詩嗎,萊特?」

「當然記得,裴多菲的《我願意是急流》。」

然後這名叫萊特的男孩邊啜泣著,邊背誦起了那首人盡皆知的詩來。

「我願意是雲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廣漠的空中,

懶懶地飄來盪去。

只要我的愛人,

是金色的夕陽,

傍著我蒼白的臉,

顯出鮮艷的輝煌。」

「這就對了,我的孩子。」約捷卡一臉欣慰,「這首詩告訴我們呀,真正的愛便是奉獻,一切只為愛人能夠綻放。一旦我們互相都這麼做了,愛就會變得相當璀璨,難道不是么!」

可男孩愣愣地看著約捷卡,想了想後,說:「但是,如果她不愛我,我還是會難受呀。」

約捷卡笑意吟吟,「哦我當然知道,我的小萊特。但是相信我,這感覺只在一時。真正的愛只會讓你快樂,絕不會有痛苦。所以,你何不去試試先轉移你的愛,給別的孩子分享你的糖果呢。將你的愛分出去,你會得到回饋,他們也會贈予你偉大的愛。這樣你便會快樂。當你快樂了,你再去找麗愛試試,我敢打賭,她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吃下你的糖果,並且還自發自願地回贈你。只要你問她要,無論是愛還是糖果,她都會給你,要多少都可以,因為你是這樣的可愛!世上有誰竟會不愛一個可親可愛又快樂的人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接下去,就交給我們的本能,不斷地去愛其他人。一旦你這樣做,你就會接連成就一段段絢爛奪目的愛!看,永遠不停歇的快樂,多麼完美!」

「我知道啦!謝謝你,約捷卡!」

萊特破涕為笑地跑走了。他照著約捷卡教的去做,先找同伴挨個分享自己的糖果,很快便得到了一嘴的糖。他很開心,同伴們眉飛色舞又喜氣洋洋的氛圍感染了他。於是他接著去找了麗愛,麗愛被他滿嘴糖的模樣逗樂了,不但吃下了他給的糖,還主動塞了一顆給他。萊特十分感動,簡直是欣喜若狂。他羞澀地問麗愛又要了一顆。麗愛想都不想,立馬又塞了一顆給他,還不帶停的。她就站在桌子旁,一顆又一顆地拿了塞,塞了拿,直到萊特幾乎要噴出來為止。

兩人都大笑起來。

那個當時被說討厭,名叫姚星的男孩就在旁邊看。萊特一直有注意他,這時就拿手裡的糖,餵了姚星一顆。姚星起先有些懵,但隨後就跟著玩了起來。他跟萊特互相塞起了甜糖來。

我看著這樣皆大歡喜的結果,感嘆之餘,又感迷離——太對了,也太奇怪了。(可我又能拿什麼來置喙,我才是不合格的那一個。)

關鍵是,如此反覆強調正面情緒的「愛」的遊戲,這些3至6歲的孩子們每天都要進行。玩法不一,理論卻是同一個。等到超過6歲,去了學院,雖然這門課程沒有了,但「實踐」卻每天都在上演。依據就是,在學院里,人人都在輻射狀建立關係,甚至都不需要顧慮對方燈的狀態(因為作為學生,我們還沒有「燈」)。不受任何約束,沒有任何障礙,你想要愛誰,就可以去愛。

現在回想起來,在我10歲那年,學院里的同學們還曾自發組織,玩過類似的遊戲。

只不過糖果,被接吻替代。

當時我就因拒絕參與,還被告發過。級任導師為此嚴厲地批評了我一通。導師說,喬軒,你怎麼可以這麼目中無人呢。

導師以為,我是對自己極為優異的基因,侍傲而驕了。

幸好,我沒有傻到去否認。

「我至今都記得呢,你們倆當時上這堂課的模樣。」約捷卡感嘆道,「真是想忘都忘不掉。你們自己還記得嗎?」

我搖頭,傅南辛卻點了頭。我挺驚訝。

「遊戲一開始,我就想起來了。」傅南辛說,「因為我玩過幾乎一模一樣的遊戲。也是糖果和酸梅。」

「那結果呢?」我問。

傅南辛呵笑一聲,「當然是,我被單獨留下來吃酸梅。」

我:「……」

約捷卡在旁邊笑起來,「是的,就跟萊特一樣,你不允許那女孩吃下別人給的糖果。而且即使我對你說了跟萊特一樣的話,你依舊堅持,沒有動搖半步。甚至,別人問你要糖,你也堅決不給,你只給了她,那唯一的一個女孩。我問你為什麼,你對我說,因為你心裡並沒有別的人,你只愛她。」

我驚奇地看向傅南辛。

傅南辛驕傲地回視我。

我:「……」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驕傲的?

不過,雖然三年來我時有懷疑,但現在看來,他似乎的確跟我類似,存在著某些問題……

「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普通哪有孩子會不受環境氛圍所影響呢?」約捷卡繼續道,「但我也並沒有多擔心。那次只是南辛第一堂『愛』的課程,後面每一天都有大同小異的遊戲在等著他。當時我就想,他總會被糾正過來,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所以……」

「所以?」

「約捷卡放了水。」傅南辛代為解答,「她不忍心,替我處理了那一大盤子的酸梅。」

我:「……」

這好像嚴重違規了吧?

「因為太可憐了呀,才三歲的孩子,一顆酸梅都要比他的手還大!」約捷卡嗔道,「唉,總而言之怪我當時太年輕,心一軟,就沒有嚴格按照《育兒守則》執行。」她瞪了傅南辛一眼,「小時候的你可會討我同情了,一聲又一聲地叫著我約捷卡,說吃不下,要吐了。唉,我雖然幫你處理掉酸梅,可當時心裡別提有多緊張不安了,我就怕害了你呀!萬幸的是,後來還算一切順利。」

「哦?」我問,「很順利?」

「是啊。」約捷卡一臉寬慰,「後來啊,他在每天的課程上雖然模樣挺愛搭不理,但果然還是理解了愛的真意,再沒有出現過那樣的情況了!」

我「嗯?」了一聲。

這麼容易妥協,好像跟我認識的傅南辛差距挺大。

果不其然,之後傅南辛趁約捷卡不注意,俯身到我耳邊,悄聲說:「後來,我就昧著良心喂糖,控制著自己吃到的酸梅在三顆以下。遊戲改了,我就敷衍地陪著玩,總之變著法子不受懲罰。」

我:「……」

「誰要受罰,我又不是傻子。」他說。

我:「…………」

「不過的確,」傅南辛搖了搖頭道,「加上之後22年的封閉式學院生活,時間一久,多少還是被同化了。」

我心裡一「咯噔」。

同化?

所以,你究竟是變成怎樣了?

似乎是看出我的疑問,傅南辛說:「別人的關係無論再怎麼複雜,我都變得可以淡定以對。再多可就沒有了,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

我亂想什麼了?

參觀結束,約捷卡帶我們走出教室。我忍不住問她,「那我呢,約捷卡,我當時又是怎樣的情況?」

「你?」約捷卡撫掌一笑,「哎喲我親愛的,你可是個寶貝。」

「……」我怎麼了?

「跟南辛一樣,第一堂課,你也沒有受環境氛圍的影響,堅持了自己的做法。你始終不願意喂別人,只是因為那些人嘴裡已經有了很多,所以你不再願意給。他們問你為什麼,你就是搖頭說不給。你沒有付出你的愛,所以得到的愛也就特別少。最後,理所當然就輸了遊戲。」

我:「……」

「那次懲罰,我記得是讓你喝濃縮的苦瓜汁。」約捷卡微笑著續道,「你獨自坐在座位上,一口又一口地吞著那一大瓶的苦瓜汁,就算苦到你哭個不停,仍舊規規矩矩地邊哭邊喝。瓶子見底的時候還吐了出來。唉,真是好不可憐。」

「等一下」我瞪大眼,「你讓我都喝完了?」

「是啊。」

「怎麼跟對待傅南辛時不一樣?!」

約捷卡同情地看著我,「我那不是資歷老了,沒那麼容易心軟了么。況且,你還從來不會低頭,向我賣軟叫苦。」

「……」我:「後來呢,我有學乖嗎?」

傅南辛說:「按照我對你的了解,應該是沒有。」

我睨他一眼,他反倒還笑了。

「是沒有。」約捷卡搖頭笑道,「那段時期,幾乎每一堂課,每一次遊戲,輸的可都是你。」

「每一次?」我驚愕,「怎麼會呢?」

約捷卡乜了我一眼,「你可死心眼極了,我親愛的,就是塊頑石。」

我:「……」

「你總是堅持,只給特定的幾個人。而那幾個特定的人,不是我,就是遊戲策劃員,還有一兩個是……」

約捷卡的猶豫有些奇怪,我不解,「是什麼?」

「是基因等級稍有些低的孩子。」

我:「……」

傅南辛也向我看了過來。

「那些孩子能得到的『愛』總是會相比少一些。你不知道,我們幾位保育員和遊戲策劃員們私底下討論時,可都非常敬佩你。」約捷卡說,「大家都說,你真是個極為優秀的好孩子,你所給予的愛,非常偉大。連我們有些成人,都比不了你。也就是因為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周後,我還是心軟了,冒著極大的風險,偷偷為你免了處罰。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約捷卡怪罪似地看過來,我略尷尬地撒了謊,「不,隱約記得點。」

約捷卡滿意地頷首,迴轉身繼續向前帶路。

傅南辛低頭朝我咬耳朵,「根本不記得了吧?」

我老臉一紅。

傅南辛一笑。

「所以,你那應該也不是同情?」

我思索一番,搖頭,「應該單純是他們得到的『愛』少,我覺得沒那麼混亂。」

「於是勉為其難給一下?」

我摸著鼻子點頭。

傅南辛悶笑。

約捷卡一直將我們送到撫育中心的北門。傅南辛先去提取懸浮車,我跟約捷卡候在門口。

「希望這次課程的重新體驗,能夠對你有所幫助。」約捷卡說,「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親愛的,我看你的狀態可真不怎麼好。」

「看得出來?」

「你笑起來的樣子,不夠快樂。」約捷卡誠摯道,「可我希望你能快樂。」

我真誠地感謝她,「我真愛你,約捷卡。」

「哦,我也十分地愛你,我的好孩子。」約捷卡擁抱我,隨後拍拍我的手,「只是,難道你沒有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愛著你嗎?」

我:「……」

「我很了解你,我的孩子,」約捷卡說,「你哪裡是不懂浪漫呢,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

「可我看得出來,其實你也愛他,不是嗎?為什麼要逃避呢?愛是那樣的美好,只要勇敢地伸出手去,你就會得到幸福和快樂。」

「……」

「我們作為人,為什麼而生?不就是為體會愛而生么。難道你想就這樣持續工作,直到身體機能達到極限,然後被送去安樂中心?」

我抑制不住地顫慄了一下。

傅南辛的懸浮車來了。約捷卡最後說,「愛是我們生命的全部。我親愛的,好好去擁抱它。」

她與我們揮手告別。

我坐在傅南辛的車裡,俯視著繁華的城市風景,不斷想著約捷卡的話,試圖反駁,可一句都反駁不了。

也不知車開了多久,傅南辛突然問:「病因找到了?」

我默了默,然後點頭。

「是因為約捷卡的違規操作?」

我搖一搖頭。

傅南辛看起來挺困惑。

「來體驗過課程後,我才確定的。」我解釋說,「約捷卡只是病因的一部分,最關鍵的,還是基因。」向來都是基因。

傅南辛頓了一下,「說來聽聽?」

於是我開始陳述起來,傅南辛專註地聆聽著。

「其實,我們基因工程師在對胚胎進行基因優化時,有相當一部分操作,是固定步驟。一二三四五,大概有百來步,是固化且不能省略和出錯的步驟,必須一步一步地,按照順序,對基因表達進行更改。但操作這些步驟的理由,學院的專業課里並沒有教導給我們。教授們只要求我們可以熟練地背誦順序以及操作流程,然後按部就班地去做。說是:定化的規程。」

我停頓了一息,再續道:「後來我自己進行了研究,才大致明白了,那些步驟,到底意味著什麼。」

傅南辛轉過臉來面向我,「意味著什麼?」

我先沒有回答他,而是說:「我們操作基因的目的,就是為了優化。所以,對胚胎進行基因篩查,淘汰不健康的胚胎;延長壽命、保持年輕、改善外表,增強體質;或者,檢測疾病,剔除病源;甚至在胚胎期就去掉人類身體里不需要的東西。總之諸如此類的操作,其實還挺容易理解。」

「稍等,」傅南辛示意我停一下,問:「你說去掉身體里不需要的東西,是指什麼?」

「比如闌尾、尾骨、汗毛、處女膜,之類的。」

看得出來,傅南辛那張寫滿智慧的俊臉上,有一瞬的茫然。稀罕得很。

「倒沒想到。」

「遠不止這些。不去細細了解,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

「聽你的意思,還有很多你無法理解的優化?」

我點頭。「按照流程,需要固化更改的基因表達中,有部分,是精神層面相關的基因,例如:血管加壓素受體基因、催產素受體基因變體A-allele、OXTR、DRD4、AVPR1a基因上的RS3334片段等,它們分別影響的是:人類的性格、情緒轉移、積極社交、尋求激情、幸福的感受力以及愛的能力。」

「……這些基因的更改讓你不能理解,是因為?」

「這還是優化?」我不冷不熱地道,「分明是改造。」

傅南辛:「……」

「我時常忍不住會想,」我凝望著窗外,說,「如果不改變這些『情感基因』,人類原本是什麼樣子。」

傅南辛沉默片刻,道:「痛苦泛濫,爭戰不停,自作自受?可以想像的到,就是基因技術尚未普及時人類的模樣:不停希望,不斷絕望。」

我看向他。

「水深火熱的。很可悲,不是嗎?」他問。

我略有猶疑,但還是不知該如何否認,「嗯」了一聲。

他接著道:「那時的人們要想拋卻痛苦,唯有將精神寄托在神佛宗教上,虛化悲苦,力求心靈的平靜,以求得解脫。說起來,初衷跟我們現在沒有什麼不同,但我們選擇優化基因的方式,至少是唯物的,科學的,能得到實質性的成果,更能惠及整個人類群體。」

我提出異議:「我懂你的意思,可就是感覺,現今的人們,不對勁。」

「不對勁?」

「神學信仰追求的是內心平靜,可我們卻激發快樂,單方面抑制了痛苦。我們變得根本就不理解痛苦。可是,我認為,痛苦也是人類感情的一種,我們不可以摒棄它。」

傅南辛靜思片刻後,點了點頭。

也許我的觀點分明就是含糊的,極端的,甚至是錯誤的,但傅南辛從不會一口否決我。他會認真思考我的話,絕不貿然把我打為無法溝通的異類。所以,我向來都很願意跟他說話,即使有些話聽來,很激進,很異端。我原也不是為了想得到誰的認同,只是壓抑得久了,需要發泄。故而在面對他時,我時常就會不管不顧,將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腦兒地往他面前扔。

「我覺得人類已經不再是人類,成了某種只會追求快感的別樣生物。

「痛苦與快樂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就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世界亦是如此。

「有黑便有白,有熱就有冷。

「我們是從寒冷中體會溫暖,自黑暗中見到光明。那痛苦和快樂又何嘗不是如此?

「單方面摒棄了痛苦的我們,難道真能深刻地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如何才是真正的幸福?

「起碼,我不這樣認為。

「我懷疑大家口中所謂的幸福快樂,都是錯的,虛假的,或者說,根本就不是它們原有的樣子。它們肯定該是,該是……」

我描述不出來,而身旁的人已經很久沒給一點反應了,於是我向這唯一的聽眾望去,卻發現傅南辛就這麼看著我,眼裡閃爍著星點的光芒。

我不解。「幹嗎?」

他眼神更柔和了,嘴角泛起一抹笑。「我覺得你講得很好。」

「是么?那我上一句講了什麼?」

他笑容加深。「忘了。」

我:「……」

「言而總之,」忽視他的怪異,我繼續回到正題,「我剛才說的那些精神類基因表達的更改,顯然也就是我的病因。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我的基因在遺傳根源上出了什麼問題,有某個就算是現代發達的基因學都沒有發現到的情感類基因表達出了錯(我懷疑是發生了變異),要麼……」

「什麼?」

「有一位基因工程師,在操作我的胚胎基因優化時,連續打了十幾個噴嚏。」

傅南辛:「……」

「或者,單純是這位基因工程師那天的工作狀態,恰巧不太好,所以抽了根無憂香煙。」我頓了頓,說,「總之,他不幸遺漏了那幾項操作步驟。」

傅南辛還是沒有接話,我猜他可能是不知該如何安慰。

「基因沒有修改完整,致使我害了病。在如今的完美時代,差不多算毀了我。」

「……」

「不過,我體內與自殺本能相關的基因,應該確實是被修改了。因為就算再怎麼痛苦,我都從未真的選擇殺掉自己。」我自嘲地笑了笑,道,「真是遺憾。」

「遺憾?」傅南辛終於開了口,「應該是幸好吧。」

「是嗎?」

傅南辛:「……」

就這麼又被我堵了回去。

忽而認為,我說不定挺強的,竟也能讓這傢伙接連閉上嘴這麼多次。

傅南辛改了下坐姿,然後說:「你本人就是基因工程師,那你有去驗證過嗎?」

「我的病症?」

他點頭,「真的是因為那幾個基因被遺漏了,沒有優化?」

「我沒有去查。」我說。「胚胎期的基因優化一旦完成,之後任何針對基因的測試或修改,都是違法的。」

是啊,否則我早就去做了基因修復。

「這我當然知道,」傅南辛說,「我就是問,你難道沒有即使違法,也要去檢驗一下?」

我震驚了,瞪著他。

「可是,違法啊。」

「那又怎樣。」

我:「……」

身為律師,如此不將法律放在眼裡,真的好嗎?

這個社會快完蛋了吧?

我嘆口氣,坦白道:「好吧,我確實想過。但沒可能。監控太嚴密了。」

傅南辛微微頷首,臨末又笑了一下。

我怎麼感覺,他剛就是故意的呢?

非要把我堵回來……這麼幼稚?

「而且,」撇了下嘴,我沒再多想,續道,「也沒有必要。」

「為什麼?」

「在這裡的我,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不就是已然蓋棺定論的結果么。」

反正治不了,所以,何必再驗。

我們倆彼此對望著。

不知道都想在對方的視線里找到什麼。

倒是傅南辛首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體會到的愛,要比別人沉重得多。」

「沉重?應該是膚淺吧。我的愛里,夾雜著嫉妒、自私,和獨佔欲。根本不是愛。」

「不是愛?」傅南辛搖搖頭。

「……」

「記得我跟你說過,以前人類有一段時期,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嗎?」

我茫然了一剎,「怎麼突然說這個?」

「其實我一直以為,人類那段時期的愛,才更難能可貴。」傅南辛說,「那是與我們人類的本能相悖,正面與負面情感在熔爐里互為融合,最終才淬鍊成的愛。」

「淬鍊?」

「忠誠,專一,彼此只屬於對方,至死不渝,直到永恆——每個詞都違背我們人類的天性,忤逆我們的本能。沒錯,淬鍊。」

「……」

「如此深刻,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

「我想要那樣的關係。」

傅南辛原本看著前方,這時朝我望過來,目不轉睛地凝視我。我被他的突如其來整懵了,感到血液一下子就直往臉上沖。

「我沒有辦法接受,我的愛人在愛我的同時,還愛著別人。」傅南辛那雙煙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坦誠。「也沒有辦法做到,一旦愛人變了心,就利落地切斷感情。雪上加霜的是,我的愛,似乎還很不容易轉移。」

我驚詫不已,「這不是……」

「對,跟你很相似。只是我比較善於偽裝,所以活得比你要輕鬆得多。」

我:「……」

「不過,還是那句話,」他又道,「我不認為這是需要治療的病。」

我沖他翻了白眼。

他笑了一下,接著說:「可,聽你剛才的一席話,我估計,我的問題應該也在於基因。並且,替我操作胚胎優化的基因工程師,很可能跟你的還是同一個——在操作的時候,他或她,連續打了十幾個噴嚏。」

我咳了一聲。

他悶笑出來。然而只一小會兒後,他又收起了笑。

「喬軒。」

「嗯?」

傅南辛徑直地注視著我。

「我從不亮燈。但在三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亮了綠燈,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搖頭。

「因為某個人的粉燈忽然滅了。她跟我那該死的鄰居,解除了關係。」

我:「……」

「我的綠燈持續地亮著,卻從不跟別人建立關係,你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嗎?」

「……」

「因為她即使解除了關係,也都沒再亮起燈。所以,我就一直等著。這一等,就是三年六個月又十五天。」

「……」

「我愛的能力很有限,心裡向來只能裝得下一個。情感轉移能力也十分差勁,認定了一個,就會死磕到底。」

「……」

「我絕不會愛上別人。喬軒,我只愛你。」

「……」

「我們結婚,怎麼樣?」

十一

忽而間想起,在潛意識幻境中,我扇了自己兩巴掌,都是為了把傅南辛從我的腦子裡扇出去。

我終於知道了原因。

此時此刻,我動搖得厲害。

「你這是……邀約嗎?」

「不,是求婚。」

我的手在發抖。我把它們藏到了口袋裡。

「你想跟我,結婚?」我納罕不已,「可是,怎麼結?」

「不管世人怎麼想,」傅南辛神態篤定,出口的聲音沉緩而有力,「我們兩個自己簽訂契約,發誓對彼此忠誠。一生中只有對方,沒有第三人。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

他始終注視著我的眼睛,直望到我的靈魂里去。

我一時手足無措,然而更多的是迷惑。

「貧窮?疾病?」我問,「疾病我還能懂,雖然它沒什麼意義,總能治好的。但貧窮……你是指什麼?」

傅南辛:「……」

他撓了撓眉梢,像是挺困擾。不一會兒後,他再道:「那就,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沒那麼富裕、健康還是帶有點神經病,我們都不離不棄,發誓終身陪伴,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

我笑了,牙齒咬著嘴唇。

可,在眨了一下眼睫後,一滴眼淚筆直而下,落在我的手臂上。

非常突然。

不單是基因,我懷疑我的淚腺也壞了。莫名其妙,竟會哭。

同時,我意識到,我完了。

重蹈覆轍四個字,不停蹂躪著我的靈魂,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一直沒表態,傅南辛又接著道:「知道我一直都在研究佛學吧?」

我惶惑著,點點頭。

「就是因為上一段感情太痛苦,所以我才會想要在古早前的宗教中,尋求一些平靜。」

「哦……」不知該怎麼回,於是我隨便找了一句問,「那,有用嗎?」

傅南辛晃了一下腦袋,說:「看不懂,沒用。」

我:「……」

「但至少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麼?」

「既然看不懂,就別看了。」

我臉皮痙攣似地抽了一下。

「所以說,既然想不明白,就別想了。」傅南辛凝眸望我,「存在即有它的道理。比如你的存在,還有我的存在。」

他的話,在我的腦海里不停迴響。良久後,我說:「你這是在說服我嗎?怎麼聽起來有點……」

「什麼?」

「像拐騙。」

傅南辛:「……」

在一個詭異地停頓後,我倆卻都笑了起來。

接著,便是寂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移開視線,看向了玻璃窗外的天空和高聳入雲的大樓群。

擺在面前的,是兩種愛的方式。

一種是現代人的泛性愛;另一種,是我想要的,卻違背人類天性的唯一愛。

我分不清哪一種才是對的。

可我又找不到那條正確的道路——如果真的有的話。

「我自私,無恥,有獨佔欲,還有控制欲,發起瘋來的時候,就是個潑婦……」我轉回目光,投向傅南辛,「這樣,你還願意接受我?」

傅南辛說:「我自私自利,卑鄙無恥,不但獨佔欲強,還有絕對的控制欲,發起瘋來的時候,簡直就是個土匪,蠻不講理……這樣的我,你甚至都沒見過。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接受我。」

我笑了一下。

我又問他會不會陪我一起看《動物世界》,看那裡面偶爾從一而終的愛情,和普遍血濃於水的親情,看那裡面的大悲大喜,和全然自然,而無刻意。

秦文兮從不願意陪我看。

傅南辛卻說願意,毫不猶豫,他甚至指給我看他終端里的全套資源。

「雖然我已經看了無數遍,」他說,「但我還是可以陪你再看無數遍。」

我驚愕不已。

也許是乘勢,傅南辛緊接著問我,會不會要求他像蛇一樣地跟我擁抱在一起,長久紋絲不動的那種。

看著他明顯糾結的神情,我笑著搖頭,說我也討厭那樣。他連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們就該結婚。」他說。

「但我不要婚姻。」我道。

人心,我拿不出任何東西來約束。

「我也不要承諾。」

我能怎麼辦?

「我要你用一生來證明。」

唯有嘗試去相信。

晉尚不就說過么,信任,是人類基石。

傅南辛微張了張嘴,似乎感到很驚訝。

「同樣,我也會用我的一生來證明。」我接著道,「我們的壽命大約有200年。所以,我們一起拭目以待,看我們互相只忠於彼此,只愛著彼此,究竟能否攜手走到生命的終點。」

「當然,」我垂下臉,有些澀然地補充說,「我也是愛你的。我相信,我們能做到……」

身旁一直沒有聲音。我不安地抬起臉,看見的是傅南辛充滿柔情的笑容。

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笑起來可以這麼的甜蜜,如此溫暖。

「好。」他說。

十一

三個月後,我搬去了傅南辛的住處。當天晚上,我們做了愛。

我們相互依偎,廝磨纏綿。傅南辛忽然說,他想跟我一起造個孩子。

「雖然我們最終無法擁有這個孩子,但我仍舊希望能夠降生於世的,是我們兩個相愛的結晶,而不是我跟其他人的後代。」他吻了吻我,說,「反正政府前兩天已經發出了通知,總要去捐獻。」

我有些困惑,「精子和卵子的選取,不是由政府負責匹配的么?」

「你是不是從沒去捐獻過?」

我老臉一紅。

傅南辛笑得敞懷,解釋道:「公民也有指定權,只是需要多走一個步驟。」

「啊,是基因的評定及檢測吧?」

可說完我就有些擔憂起來。

「放心,」傅南辛親吻我的眉眼,「以我們兩個的基因等級,不會有問題。」

是的,現今「反基因歧視」的運動正甚囂塵上,何況我跟傅南辛的基因不可能是會遭人詬病的高低配。對,我倆應該不會遭到歧視。

所以,我哪裡會反對呢。事實上,我對他如此的建議,感到很高興。

去捐獻中心登記的那天,我快樂地猶如踩在雲霧中,就連窗口的工作人員跟我說話,我都還在神遊,兀自對著人傻笑。

「讓你出示身份。」傅南辛笑道。

我回過神,趕緊出示手環。窗口小姐十分親和,待掃描完畢後,她眉眼彎彎地對我們道:「身份確認完畢。傅先生,喬小姐,由於二位是互為指定對象,所以需要先自基因庫中調取二位的基因信息,以作檢測與評定。請在此確認。」

她遞來一塊電子板。我跟傅南辛相繼按下了「確認並同意」。

窗口小姐收回電子板,便開始了操作。只是忽然她發出一聲驚呼:「天吶!」

我跟傅南辛嚇了一跳。我更是緊張,踮起腳直往窗口裡探。

「怎麼了?」

「這等級!二位的基因都相當優秀呢,是最高級別!」她近乎手舞足蹈起來,「恭喜,二位一定能造出一個更加優秀的寶寶來,真是讓人拭目以待!」

我跟傅南辛:「……」

雖然她很誇張,但有誰會拒絕祝福呢。鬆口氣的同時,我和傅南辛對望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瞧見了愛意。

「由衷感謝二位對社會做出的貢獻。」窗口小姐真誠道。

我被一噎。

傅南辛好整以暇地說:「是出於愛。」

「誰說不是呢!」窗口小姐粲然一笑,繼續工作起來,「正在進行基因匹配檢測,還請稍等。」

「好。」

然後不出一分鐘,她再次吃驚地叫了一聲:「呀!」

我們不解,覺得這位糖人似的俏姑娘真是喜歡一驚一乍。

只見她來回滑動窗口裡的操作屏,再抬起臉來,頗為惋惜地對我們道,「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呢。二位,非常遺憾,系統拒絕了你們的配對申請。」

我跟傅南辛一同皺眉。

「理由?」傅南辛問。

我也急道,「是不是我的基因哪裡出了問題?」

「並不是這樣。二位的個體基因都沒有問題,十分優秀,但兩位不巧在血緣上,有極近的親緣關係。」她笑眯眯地說,「所以根據優生學法規,二位不得進行生育匹配。」

我一時沒有理解那個詞,喃喃:「親緣……關係?」

「是的。依照檢測報告的數據來看,概率為99.99%,兩位在生物學上的父親,是同一人。」

「……」

「緣分真是奇妙不是嗎?」窗口小姐的聲音如焦糖般甜蜜,「在這茫茫人海中,傅先生和喬小姐不但相愛著,竟還是嫡親的兄妹關係!」

兄妹?

簡單的兩個字,卻震耳發聵。

彷彿雷霆萬鈞,彷彿山崩地裂。

一時間,在我們周圍等著登記捐獻的人們紛紛都咋呼出聲:

「天啊,真是太浪漫了!」

「哇,真稀罕。」

「因為會指定配對的就極少,所以很難得!」

「親到不能再親了這是,都可以融合了!」

「總之好羨慕,恭喜恭喜!」

也不知道為何,這些熱鬧的,亢奮的,聲聲的祝福賀喜,在我聽來,卻像是刺耳謾罵。

我自始至終以墊腳探向窗口的姿勢呆立著,感受著血液逆流的滋味,漸漸便什麼都聽不見了。

包括傅南辛一直在對我說的話。

他似乎很擔心我,很緊張,可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隱隱約約,從他的口型上判斷,彷彿是在說,沒關係,這不影響我們的相愛。

不影響……我們的,相愛?

不期然地,我就想起了每天晚上,我跟這個人,這個竟是我哥哥的人,赤裸相對,擁吻在一起,繼而熱烈地做愛。

一遍又一遍。

終於,再忍不住,我推開他,跑了出去。

發瘋般跑到大門口,花壇邊。我跪到地上,吐了起來。

邊哭,邊吐。

我甚至都不理解原因。

只是從沒想到過,眼淚混合著嘔吐物,竟是如此的骯髒,醜惡,和不堪。

(完)

作者 | 子獨,律師事務所文秘類職員,兼職媽媽。自2007年開始在網路發表作品,完成數篇短篇,並出版一部長篇。此為第一篇科幻題材。無論何種題材,都愛將哲學與心理學揉雜於小說情節之中,通過描寫人與人之間、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探討人倫情感以及社會問題

責編| 東方木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不存在日報 的精彩文章:

我們找了100+位頂尖藝術家,把《三體》二維化了

TAG:不存在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