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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服漢服唐裝傻傻分不清的人,請跟我重讀紅樓夢

文/潘向黎,作家,文學博士。著有隨筆集《萬念》《如一》《梅邊消息》。

小時候讀曹靖華寫的《憶當年,穿著細事且莫等閑看!》,提到曹靖華初到上海時,穿衣服方面就得到魯迅的親自調教,還寫成文章與大家分享,可惜許多年輕人只覺泛泛,不能領悟魯迅所說的「這樣社會,古今中外,易地則皆然。可見穿著也不能等閑視之呀。

今天武漢大學門口「穿和服者能否入內賞櫻」的爭執刷屏,正巧驗證了魯迅先生的話,古今中外,穿衣服從來就不是小事。關於肉眼怎麼分出和服和漢服,對於現代人來說,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這不能怪現代人,因為每一個時代或民族,在服飾的背後,都藏著一整套的文化制度與底蘊。比如《紅樓夢》里的服飾文化,足以撐起一個紅學分支流派。

前一陣,我讀了匈牙利文學大師馬洛伊·山多爾的自傳體小說《一個市民的自白》,描寫服飾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故事的開頭,他寫到一位女鄰居,「是一位消瘦、憂鬱、患有心臟病的女士,能彈一手好聽的鋼琴曲,她的衣服都是在城裡找裁縫定作的。」

什麼面料?什麼質地?什麼款式?什麼色調?都沒有。

當他寫到運貨夫和馬車夫的時候,也只是寫到運貨夫們頭戴綿羊皮帽,披著羊皮大氅,馬車夫腳登高筒靴、頭戴圓禮帽、身穿皮坎肩。

到了倫敦,他寫到了倫敦上流社會的講究而繁瑣的穿著禮儀:「每天要更衣五次,因為每位紳士都有三十套衣服,每種場合專有一套,見國王一套,打高爾夫球一套,騎馬一套,釣魚一套,打獵一套,甚至打鴇鳥也要單有一套」。

「一套」「一套」,竟然沒有詳細描寫其中的任何一套。這位一生追求自由、堅持人格獨立的小說家(願上帝保佑他高貴的靈魂),究竟是認為這些服飾細節是乏味的常識,不需要浪費筆墨呢?還是他對服飾方面的細枝末節確實缺乏興趣?我忍不住腹誹:作為貴族出身的小說家,怎麼這樣啊?同樣是貴族出身的小說家,你看看人家曹雪芹!

林黛玉進賈府,鳳姐第一次出場的打扮是:「彩綉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王熙鳳出場時的妝扮。圖源1987電視劇《紅樓夢》

連丫鬟的穿著都不馬虎——「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顏色、面料、款式都寫到了,連「掐牙」這樣細微處都沒有遺漏。

什麼叫掐牙?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紅樓夢》庚辰校注本的解釋是:「錦緞雙疊成細條,嵌在衣服或背心的夾邊上,僅露少許,作為裝飾,叫掐牙。」很有技術含量的細節。

穿著有掐牙裝飾衣服的丫鬟鴛鴦。出自1987版電視劇紅樓夢

什麼叫重視細節,什麼叫細緻入微?曹雪芹作了示範,連丫鬟的衣服上的僅露出一點的「掐牙」都不遺漏。

連名字都沒有的次要配角尚且如此,對主角衣飾的描寫,自然更不用說了。

黛玉進賈府,賈府中人出場順序是先雲蒸霞蔚、後雲開日出,越晚出場的越是主角,所以,鳳姐之後出場的只能是寶玉了。寶玉出場這一段,實在是奇文: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服: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

寶玉穿常服與黛玉初見。圖源1987電視劇

這裡寫了寶玉的兩套打扮,第一套是外出的衣服,這一回前面王夫人說了,寶玉去廟裡還願了。黛玉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是剛回來,這只是「看見」,並未正式「相見」——因為按照規矩,寶玉必須見過祖母,然後去見母親,然後才能和黛玉「相見」。等見完母親再回來,寶玉已經換了衣服了,這第二套就是他的家常服飾了,所以賈母笑著說他「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

黛玉進賈府這一段,為什麼一定要用黛玉視角?當然,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可以從一個外來者的眼睛看賈府的一切,同時細緻地刻畫原本聰穎早慧、細膩敏感,在那個情境下精神壓力又最大、內心戲最多的黛玉的內心活動,但並不是唯一的選擇。選寶玉視覺,或者上帝視角(即全知視角),也可以順利完成這一段情節的。但是曹雪芹,只能這麼寫,只會這麼寫。我覺得,因為黛玉是一個聰慧、敏感的少女,一個心理緊張、打量什麼都最新鮮又最仔細的外來人,從她眼裡看出來,服飾打扮會佔據特別重要的地位。這也許是一個作家的無意識的選擇,因為他想給服飾打扮這麼重要的地位,這裡面包含著他身世和血緣的密碼。因為他是江寧織造的後人。

若論清代的官辦織造,就不能不提到南京的江寧織造和曹家。其實江寧織造本不姓曹,江寧織造自順治二年建立起,至光緒三十年(1904年)撤銷時止,共存在260年時間。在這260年的時間中,主管織造的官員,先後更迭達數十人之多,而其中最為人們熟知的,是曹璽、曹寅、曹顒、曹頫四人。曹璽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的奶媽,曹璽的兒子曹寅自幼就在康熙身邊當伴讀。因此,曹家深受皇帝信任和器重。

曹家祖孫三代四人連任江寧織造達65年之久,與江寧織造的關係最為密切,影響也最大。這65年,是曹家的興盛期,也是江寧織造府的輝煌期,所以一說江寧織造就想起曹家。雖然眾所周知,曹家在為宮裡督造和採辦各種絲織品之外,也負責收集江南地區的各種情報,直接向皇帝本人上奏,但畢竟曹家公開的主業是「織造」。就連最後雍正對曹家翻臉無情,曹頫對這個主業的經營不善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有一批上用緞、宮緞「甚粗糙輕薄,而比早年織進者已大為不如」,曹頫等人罰俸一年。後來又因為皇帝穿的石青緞褂面落色,曹頫等人再次罰俸一年。有研究者認為,雍正就是由此覺得曹頫缺乏為官的才能,對曹家從維持康熙朝的恩寵到漸漸不滿,才導致後來因虧空款項等罪而被抄家。

當時,誰都不會想到,江寧織造的興衰,會帶來一部光照中國文學史的《紅樓夢》。

曹寅之孫、曹頫之子,就是曹雪芹。織錦、染色的頂級專業衙門的江寧織造,曹家經營了三代,這樣的家族背景和成長環境,對曹雪芹的影響,如色入絲,幾乎像先天基因一般,培養了曹雪芹對各種織物、染色、編織、服裝款式、服飾做工特殊的敏感,加之他過人的鑒賞眼光和審美趣味,《紅樓夢》這部百科全書中,絲綢服飾的品目異常豐富,異常奪目,描寫特別細膩生動。

清代杏黃色織金妝花絨纏枝蓮紋夾服。圖源江寧織造博物館展覽

就說黛玉進府這一回,看到榮國府正堂「榮禧堂」的烏木鏨銀字的對聯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黼黻,音「斧服」,本指古代官僚貴族禮服上繡的兩種花紋,後來泛指官員貴族的衣飾圖飾和華貴衣物。據說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詩文中多用「黼黻」二字,以顯示其顯赫的織造家世,曹雪芹雖以「假語村言」掩飾小說的真實來歷,但是他自己擬的這幅對聯,一上來就用了爺爺喜歡的字眼,更表現出作為「江寧織造」的後代對絲綢文化耳濡目染的見識和對服飾之美特別敏感的特質。

黼黻,周制天子服十二章紋樣之二。《漢紀·武帝紀六》:「天子負黼黻,襲翠被。」

使用了黼黻紋樣的清代龍袍

也許所有的叛逆都只是生命上升期的一段軌跡,血緣里的密碼是擺脫不了的。每個離經叛道、悖逆祖宗的人,血液里所攜帶的「傳統」,也許都比自己想像的要多。正如曹寅喜歡紅色,曾作《詠紅敘事》詩,曹雪芹也最愛紅色,所以寶玉這個「怡紅公子」有怎麼也改不掉的「愛紅的毛病兒」。不肖子孫,有一部分是沒有能力肖,有一部分是不屑於「肖」,但是恰恰是這些不屑於「肖」的子孫,他們一旦「肖」起來,是最徹底的。

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綉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這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時神采飛揚的史湘雲

雲姑娘的這一身打扮,真是江寧織造工藝的集大成了

圖註:《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段,原文中眾人的裝扮都有詳細描述:「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哆啰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在1987電視劇中(上圖),服裝根據人設做了調查,並未嚴格照原書顏色。

其中最奢華的是片金妝緞。片金是用金箔製成金線,然後和蠶絲同織而成(「穿金戴銀」這個成語中的「穿金」依靠的就是這種工藝,南京有金箔鍛造的傳統);妝緞,又叫「妝花緞」,是雲錦巧奪天工的巔峰之作,應該是江寧織造直到今天南京雲錦的明星產品。

《皇朝禮器圖式》:皇太后皇后朝裙工藝規格中,便有「片金」與「妝緞」

雲錦的稱呼是道光年間才有的,所以《紅樓夢》中主要人物雖然穿著各色雲錦,但是沒有出現「雲錦」這個叫法。所謂雲錦,並不是一種織物,而是在南京生產的以錦緞為主的各種絲織物的總稱。「錦」字,是「金」字和「帛」字的組合,《釋名·采帛》:「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故惟尊者得服。」 作為只有皇家和達官貴人才能穿的雲錦,用料不惜工本,大量使用金線,色彩濃艷富麗,花紋典雅繁複,織工精細,質地堅實,金碧輝煌,宛如天上彩雲般奪目,故稱「雲錦」。

雲錦《一品官鶴補》局部

南京雲錦習慣上分為「妝花」「織金」「庫緞」「庫錦」四類,各有特點,但外行人看過去會只覺得花團錦簇,分不清楚。實際上許多雲錦面料確實不那麼容易分類,因為雲錦甚至可以在一個服裝層面上表現絹、綢、羅、緞、紗,可以將金、銀、孔雀羽織進去。

綠地普天同慶織金妝花緞。「妝花」是雲錦織物中色彩最華美、配色最豐富的織物。

石青地二色金麒麟補子織金緞

「庫緞」,因其織成後便送入內務府緞庫故名,俗稱「袍料」。

「庫錦」類:黃地錦上添花天華錦

我曾經在南京江寧織造博物館看到,織造一塊上等雲錦需要經過何等繁複的工藝程序:「一掄、二撳、三抄、四會、五提、六捧、七拽、八掏、九撒」,織手要做到足踏開口、手甩梭管、嘴念口訣、腦中配色、眼觀六路、全身配合。「七上八下」是織造雲錦所必需的工序,製作工藝之繁複,僅僅旁觀也眼花繚亂,再三長嘆。

湘雲身上所穿的「妝緞」,後來還出現在鳳姐的私人備忘錄上。第二十八回,鳳姐讓寶玉幫她這樣記錄:「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一百匹,金項圈四個」。所謂妝緞,至今只能手工織就,需要在4米高的大花樓機上,一上一下兩位織工同時創作,像計算機編程一樣的複雜精細,憑藉提花工「通經」的準確和織造工「斷緯」的靈巧,還有兩位巧匠驚人的默契和耐心,方能織就。「寸錦寸金」實不為過。

除了這些,《紅樓夢》中的「名衣」不勝枚舉:寶玉的雀金裘,寶琴的鳧靨裘,香菱的石榴裙,還有寶釵的半新不舊的蜜合色棉襖和蔥黃綾棉裙……無不符合人設,令人難忘,只因都是曹雪芹用家族的秘密和無限傷感無盡追憶的心事織出來的。

鳧靨裘是用野鴨面部兩頰附近的毛皮製作的衣服。在《紅樓夢》中,鳧靨裘被賈母贈予薛寶琴

鳳姐身上穿的洋緞、洋縐,寶玉身上穿的倭緞,看到「洋」字,「倭」字,難免有人認為是舶來品,而且以鳳姐的娘家(王家)和外國打交道多,還兼管東南沿海的對外貿易為佐證(第十六回,鳳姐說「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其實也未必。

常穿「洋緞」的鳳姐,可以說是紅樓夢的時尚達人

據沈從文研究,「洋」字當指布料圖案樣式帶西洋風格,並非指產地;而倭緞,馮其庸等專家認為,是福建漳州、泉州等地仿日本織法製成的緞面起絨花的緞子。因此,這些高級衣料,只是最初是「洋」血統的,穿在鳳姐、寶玉身上時,大概率已經是完完全全的本土出品了。就像胡椒、胡蘿蔔,番茄、番薯(紅薯)、番石榴,洋蔥、洋芋(土豆)、洋白菜(捲心菜)……這些姓「胡」「番」「洋」的蔬菜瓜果一樣,雖然最初來自異國,但早已落地生根,成了國產品了。

關於曹雪芹服飾方面描寫達到的成就,前人之述備矣,我就不再重複了。我只想說一句,江寧織造的後人,他寫服飾,絕對不會像馬洛伊·山多爾這樣以「套」為單位的。

「套」用馬洛伊·山多爾的寫法,你能想像這樣的描寫嗎?

「賈府的貴族每個人都有三十套衣服,每種場合專有一套,進宮見皇上一套,看戲一套,過節一套,去廟裡燒香一套,騎馬一套,甚至為了下雪天燒烤鹿肉也要單有一套。」

這樣的寫法,還是《紅樓夢》嗎?如果用綢緞來比,這等描寫,質地的粗糙程度,也應該罰俸一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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