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的結局,挺不好的
看完《都挺好》大結局,我消化了幾天。這結局讓人很憋屈,因為它不符合人們的心理需求。
老爸作天作地,但是有女兒啊——女兒可以幫爸爸擺平各種麻煩。瞧瞧,生女兒太賺了,有沒有。老了就住到女兒家,女兒會辭掉工作照顧好爸爸,最後只要爸爸表現出一念之善就可以了。爸爸說,哎呀當初怪你媽,我其實攢了錢想對你好一點來著,就是忘記放哪了。
女兒哇一聲哭了,老爸真好,有家真好。
故事就 happy ending 了,父慈女孝,完美。可以說是給父母們提供了一套投資回報比最高的育女攻略。
生個女兒,不愛她,拚命打壓她,重男輕女,女兒受不了之後就會衝出家門,過幾年她就可以打拚得非常勤奮,優秀,還有錢。然後她就會帶著很多錢回家,回報父母(?)
福報啊!
一家人都可以指著她了,有女兒真好。
怕她記恨?想多了,她最終會「放下」的。
雖然也有人表示被大團圓感動到淚流滿面,但更多的人則感到錯愕和無法接受:什麼?這樣就翻篇了?辛辛苦苦追劇,不就是想要看到蘇家男子天團遭到報應嗎?怎麼就稀里糊塗一股腦放下了團圓了?大哥二哥遠走高飛,年三十跟家裡視頻拜個年,一直被薄待的女兒反而要辭職回家看護老人一輩子?
三觀呢?
放下過去的芥蒂,當然很好。但是你放下也是要講科學的。姿勢不對硬放,那是會砸到腳的。
事實上,我這些年一直都在寫文章,說原生家庭的傷害可以被療愈。我支持放下——做心理諮詢十多年,幫助過很多成年人與原生家庭和解,向前走。
因為有這些經驗,我想說說經歷過原生家庭的傷害,以及真正的放下是怎麼樣的。換句話說,為什麼結局裡的蘇明玉好像是「放下」了,卻總讓人覺得不太對勁?
先說一個基本原理——決定我們自身的不是過去的經歷,而是我們自己賦予這段經歷的意義。
這不是我的話,是個體心理學家阿德勒的名言。什麼意思呢?拿原生家庭舉例子,父母曾經傷害過蘇明玉,這是在過去已經發生的經歷。而對蘇明玉起決定作用的,是她怎麼認知這段經歷。
如果純粹把它當成是「傷害」,自己是一個飽受摧殘的受害者,那她就會一直受到「傷害」。但是同樣一件事,如果當事人可以為它找到新的意義,指向現在和未來的意義,積極向上的意義,至少是讓人安心的意義,它對我們的影響就會完全不同。
找到這份意義,才是「放下」的契機。
還是不懂?沒關係,我們舉幾個常見的例子。
意義之一:惡有惡報
我們遭受了傷害,最常見的解決邏輯是什麼?——肇事者付出代價,承受懲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可以說是人們心裡最底層的需求。
一個受害者,如果看到傷害她的人受到報應,雖然傷害的事實還在,她的感覺會好一些。因為,傷害被賦予了「惡有惡報」的意義。
這可能是我們看劇時最普遍的期待了。如果編劇狠一點,讓蘇大強被兒子趕出門顛沛流離,吃幾年苦再被蘇明玉找到。父女抱頭痛哭,之後再說和解的事兒,觀眾心裡就會好過很多。
這不是心理陰暗,而是基本的,對公平感的需要。他蘇大強一輩子造了這些孽,怎麼到老了還是舒舒服服地聽著評彈,道一個歉就完了呢?他體會過女兒那些年被拋棄的痛苦嗎?他的兒子們經歷過妹妹那種舉目無親的絕望嗎?
沒有。那憑啥就該蘇明玉一個人經歷這些?
有人說,可是蘇大強生病了啊。
對,這一點尤其讓人難以接受。因為他生病,所以就無法再施以其它的懲罰,從今往後還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他了是吧?
「病」反倒成了憑空而來的保護傘。受害者的一口老血只能憋回肚子里。
意義之二:傷疤
如果善良一點呢,就讓肇事者活得舒舒服服的,但是讓過去的事有一點別的意義呢?有,但是可能不容易接受。
第二種意義,就是讓受害者出現某種癥狀。
癥狀就像是傷疤,它的意義在於,為曾經的惡行保留某種「罪證」,明明白白地昭示:它們不是無足輕重的,不可以被忽視,它們就在我的身上。心理疾病,像抑鬱,就是常用的傷疤。如果真的不能為傷害賦予其它意義,就讓它拖垮我,這樣至少還能證明它的存在。
假設《都挺好》的結局,是蘇明玉照顧父親的同時,表現出某種心理疾病,時不時發作一下,抑鬱了起不來床什麼的,或許觀眾心裡反而會釋然一些。雖說悲劇,但至少是個交代。不是說不盼著蘇明玉好,但起碼對前面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有個回應。
不然,那些事就不明不白地算了么?
有時候,我也對那些飽受原生家庭困擾的來訪者說:「多保持一段時間的癥狀,不要那麼快好起來,否則你會更委屈」。甚至說:「就算你真的好了一點,也不要那麼快讓父母知道你好了」。除非,我們有一天能找到其它意義。
意義之三:激發優秀
爸媽別受氣,孩子也別生病。大家都好好的,就把過去的事翻個篇,行不行?
也行。
這可能是現實中最皆大歡喜的一種意義了:為過去的傷害賦予某種積極的價值。
比如,苦難激發了我的鬥志,孤獨磨礪出我的堅忍,逼我成長到今天這麼強大。也行吧,雖然有點阿Q精神,就當是父母對我進行挫折教育了。
這也是和解的基礎。傷口雖然還疼,但它們不再毫無作用。在北京有很多來訪者是這樣:他們把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傷害,當成一種激勵自己遠走高飛的動力。「父母很早就讓我們知道了,他們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有一些女生來自重男輕女的家庭。她們在小時候受盡冷眼,長大以後去了北京,上海,國外,眼界寬廣,奮鬥出驚人的成就。而受寵的弟弟則留在老家父母身邊,碌碌一生。這讓女生多少會有一點欣慰:至少我去了更大的世界。
《都挺好》一開始走的就是這個路線:蘇明玉化悲憤為動力,事業上揚眉吐氣,多年後回到家,總算找到一點尊嚴……很好,眼看會這樣發展下去,然後!她辭職了!
辭!職!了!
再然後,她就跟父親和解了……
真的,無法理解。所以事業還有意義嗎?受那些罪是為什麼?蘇大強說,有意義的,你看兩個哥哥都在打拚事業了,所以我才不能禍禍他們,才找你。
「唉……多虧了有你這個女兒。」
「別啊,爸媽,還得感謝你們當年的不殺之恩。」
把這些情緒釋放掉,兩代人才有和解的可能。
意義之四:自我分化
或許,家庭的傷害還有另一層意義:受過傷害的人可以從傷害中學習,了解不健康的家庭關係是什麼樣的,長大之後自己保護,跟父母相處時保持必要的界限,給自己相對獨立的空間。
用大白話說就是:受過傷,就知道注意安全。
所以,從最樂觀的角度講,蘇明玉已經賺夠錢了,財務自由了。她就是辭職,那她也不是為了「孝順父親」而辭職。況且,辭職以後她有一百種可能:她有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圈子,自己的興趣愛好。照顧父親不是唯一,甚至都不是最主要的任務。如果我是編劇,非得寫她辭職回家照顧父親,我就會多花一點筆墨刻畫她自己的生活,她喜歡什麼?不跟父親一起的時間她會做什麼?
我會寫她安排時間跟石天冬過二人世界(是,父親得了老年痴呆,那也不能隨時綁在一塊啊)。我會寫她如何拒絕父親的要求,申明相處的邊界。
爸,對不起,今天我們不能陪您,因為我有自己的生活啊!
拜託,她被傷得夠夠的了,好歹讓她成長一點。作為觀眾的我,更希望看到這種大團圓。
意義之五:放下和長大
心理諮詢常說放下:你已經長大了,該放下童年創傷了。有的人對放下有誤解,以為放下就等於消失了。那不可能。傷害發生了,就不會消失。
電視劇最後有一段,可以代表這種誤解:蘇明玉回到小時候的家,恍惚中看到當年的自己和媽媽。這是她最創傷的回憶之一,被哥哥欺負,父母又不站在自己一邊。但這次媽媽變得慈祥可親了,居然向著委屈的女兒,安慰她。——蘇明玉在這樣的幻想中得到了療愈。她微笑著,放下了。
醒醒!這是純粹的自我欺騙好嗎?
心理諮詢里的確存在類似的技術,叫意象練習。讓來訪者想像過去的創傷情境,改寫最後的結局,用這種方式與過去和解。問題在於改寫的方向是什麼?如果要我給建議,我不會讓蘇明玉把媽媽改寫得慈祥,我會讓她回憶真實發生的一切,媽媽刻薄無情,小女孩無助痛哭。然後,再在想像中請長大的蘇明玉出場,告訴女孩:不要怕,我就是你,我現在已經長大了可以保護你。
小女孩會哭,長大後的蘇明玉可以安慰她:是的,我懂你這些經歷,很糟糕,爸媽哥哥都不好,你很無助。但是會好的,你看我現在就好起來了。
這才是最需要傳遞的信息啊!能幫助你的唯有你自己,唯有等待,唯有時間。
這種邏輯更可怕的地方在於,它背後有一個預設:你想放下過去這些傷害,必須先證明父母還不錯,都挺好。蘇大明始終記著女兒的習題集,大家都很感動。我原諒你了,你是個好爸爸。
可是感動並不代表他曾經造成的傷害就消失了,對嗎?何況這是編劇刻意給他找了一個機會,讓他在女兒面前巧妙地證明了自己。假如沒有這個機會呢?那些已經背井離鄉的兒女,他們的父母很難有這種機會自我洗白,甚至更極端一點,那些父母就是不知悔改呢?這樣的子女就沒有放下的可能嗎?除非他們篡改記憶中的事實?
不是這樣。不可能只是這樣。
傷害發生就是發生了,父母做過哪些事也自有公論。所謂的放下,是建立在已經長大的基礎上,承認傷害的存在,同時也承認這一刻的選擇自由:「我成年了,有自己的人生,我可以成為一切想成為的人,做任何想做的事」。
跟父母做過什麼無關。他們已是過去時。
我不會再用過去那些事,為這一刻的人生負責了。
這才是放下。它是對已有事實的回應,而不是把事實變沒。它同樣要對過去的經歷有所交代,蘇明玉要大聲告訴父親,甚至象徵性地告訴不在人世的母親:「我花了很多年時間,放下了。放下是為了更好地過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為了你們。」
「以後我可以忘記你們的不好,可以對你們好,但不代表你們做過的事不存在。」
以上,是現實中幾種和解的方向。
你會看到,每一種方向都需要為「經歷」賦予某種意義。如果沒有了這些意義,傷害發生了,什麼都沒轉變,忽然一下都挺好了。
每個人都樂呵呵地活著,那我們就覺得這些經歷還沒有「完成」——那些痛苦究竟去了哪裡呢?我們也就無法真正地離開那些痛苦。
李松蔚,專欄作者,心理諮詢師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
李松蔚(therapistlsw)
編輯:黃車干 Ce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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