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緩慢的節奏，成就了這種簡單的幸福

楓楊

Pterocarya stenoptera

胡桃科楓楊屬

落葉喬木

Episode 1：三月，探花

在春天裡，每一個醒目或不醒目的生命都在熱烈地生長。等了大半年後，我終於第一次親眼見到了楓楊開花，滿心喜悅。

家門外這棵楓楊樹，上周末還是光禿禿的全無動靜，這個周末經過，一下子已掛滿了綠色的「毛毛蟲」——那是它的葇荑（這個字念tí）花序。沐浴著春日的暖陽，站在樹前，我又有點迷惑了：因為我發現樹上的「毛毛蟲」有兩種顏色：綠色的、紅色的，還有半紅半綠的。

楓楊開單性花，雌雄同株

我猜，紅色的大概是雄花，綠色的是雌花。根據是看《動物世界》的經驗：雄性通常比雌性更花哨、更漂亮。結果，我錯了：「紅色毛毛蟲」才是雌花序，「綠色毛毛蟲」是雄花序。半紅半綠的，也是雌花序——綠色那一半，是尚未開放的花蕾。

采了標本回來觀察，再結合中國植物志上的描述，我發現楓楊的雌花與雄花其實很好分辨——雌雄花序的著生位置是不同的。

雄花序綠色，生於小枝上端的葉叢下方

雌花序紅色，單獨生於小枝頂端

雄花序看上去是直接從光禿禿的樹枝上垂下來的，仔細觀察後發現，雄花序的基部有個微凹的月牙痕，那是去年的葉片脫落的位置。用植物學的語言描述，楓楊的雄花序是「從去年生枝的葉痕腋內生出的」。這種特別的長法，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很新鮮。雌花序則是從小枝頂端長出來的。

另一個可以輔助判斷的證劇是，樹上的綠色毛毛蟲數量遠多於紅色毛毛蟲。這符合植物生長繁衍的一貫規律：招蜂引蝶的雄花多多益善，傳宗接代的雌花貴精不貴多。

綠毛毛蟲多，紅毛毛蟲少

但楓楊的花既不招蜂也不引蝶，因為它走的是另外一條路——靠風力傳粉，屬於風媒花。

蟲媒花與鳥媒花都是定點投放，傳粉率比風媒傳粉要精準得多。因此，質量不足就靠數量補，楓楊的雌雄花序上都有極多的小花，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藉助手持放大鏡與微距鏡頭，勉強可以看到雄花花心有數枚綠色的雄蕊，雌花則有兩隻向外彎曲的紅色柱頭。它們都有「花瓣」，但幾乎看不清楚。

這是雄花

這是雌花

探訪楓楊花令我很興奮，因為認識的花越多，我就越喜歡長得獨特的。像楓楊這樣的花，是蠻顛覆人們對花的慣常印象的。當我把楓楊的雌雄花獻寶似地拿給媽媽看時，她很詫異，「咦，我記得它的花是綠色一長串的啊」？哈哈，雖然我媽對楓楊樹非常熟悉，但她也從沒留意過它的花。

Episode 2：五月，驚果

老媽說的「綠色長串的花」，其實是楓楊的果實。有人形容為「卷珠簾」，十分生動。這是人們最熟悉的楓楊形象，去年五月，我第一次留意到樹上掛滿了綠色的「風鈴」，這才認出了它。

水晶珠簾，像嗎？

楓楊的果序，從小枝頂端（雌花序著生的位置）垂下來，長可達三四十厘米，上面密密麻麻地綴滿了果實。每枚堅果都長了兩隻長而堅硬的翅膀，雙翅向外下方斜展，組成一個小於45度的銳角。楓楊的屬名Pterocarya就指「堅果具翅」這一特點，由希臘詞根pteron翼 karyon核組成。

這果串會一直掛在樹上，在風裡飄啊飄搖啊搖，迎來初夏酷暑，送走清秋寒冬，直到眼下，新葉初花，樹上仍殘留著不少歷經風霜後變成黑褐色的果實。

堅果具雙翅

春天樹上仍掛著殘果

說起認識這株楓楊的過程，也很有趣。我家旁邊是個酒店，這株樹就矗立在酒店大門外，像看家樹一樣。每次散步，我都會經過它的身旁，但一直並沒特別留意。

這是絕大多數樹木跟人類的相處模式吧：它們高大，長壽，花通常極小而難以引人注目；如果沒有什麼突出的觀賞或經濟價值，我們很難有機緣結識它們，就像兩個平行世界。

在認出這株楓楊以前，它對我來說，只是沉默的路人甲，雖然多次遇見，仍然面目模糊不清。但自從認識它以後，307定律再次顯靈——在小區內外，在辦公室附近，在長江南岸邊，我不斷地發現它的小夥伴，最後震驚地發現：楓楊，居然是我身邊極為常見的樹！

這株楓楊是在小區內找到的

Episode 3：六月，撫葉

自那以後，在小區內外尋找楓楊就變成了一個遊戲，每找到一株新的，我都格外開心。去年六月，是我跟楓楊的蜜月期，因為這時天氣還不太熱，很適合戶外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熟悉了楓楊的葉子，即使沒有綠色的果串，我也能很有把握地把它認出來。

一回羽狀複葉，多為偶數

也有奇數

楓楊的葉片是羽狀複葉，最顯著的特點是葉軸上具有綠色的狹翼，其種加詞stenoptera由希臘詞冠steno狹 ptera翼組成，就是指葉子的這一特徵。小葉片多對，長橢圓形或長橢圓狀披針形，基部常不對稱，邊緣有細鋸齒。

葉軸具翼

答案是這次才找到的：把剛長出的新葉翻個面，我發現最上面一對小葉之間還拖有一枚「小尾巴」，但這枚頂生小葉常常不發育，所以我們看到的，多數都是偶數羽狀複葉了。

頂生小葉常常敗育

Episode 4：四月，尋根

去年清明節，我們全家回長壽鄉下掃墓。在爺爺的墳頭上，幾株麻柳長得樹枝繁葉茂，光線幾乎完全被遮擋住了。弟弟取出砍刀，利落地砍去了多餘的枝幹。掃完墓後，全家人沿著田坎往回走，在水田裡，在小河邊，麻柳樹到處可見。

當時我還不知道，爸媽說的「麻柳樹」，其實就是楓楊。

老爸說，往年爺爺墳頭上並沒有麻柳樹，多半是不知哪裡落了幾粒種子下來，一年光景就長成半大的樹了。媽媽說，麻柳樹在川西老家也多得很，長得快，但木材軟，沒啥用處，鄉親們多半是砍來當柴燒。

爸媽的記憶，點出了楓楊的另外兩個特點。其一，楓楊耐水濕，所以河邊溝邊最常見。其二，它果實上的雙翅就像飛機的機翼，可幫助它的種子飛行並散落到各處，落地生根。

楓楊是我國原生的鄉土樹種，它的英文名字就叫Chinese wingnut（中國的帶翅的堅果）。重慶、四川、貴州、雲南、陝西、河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江西、福建、台灣、廣東、廣西、湖南、湖北等都有分布，華北和東北僅有栽培；日本與韓國也有，現已廣泛栽植作園庭樹或行道樹。

Final Episode：

焦慮的時候，多去看看身邊的樹吧

我喜愛楓楊，一個原因是因為，它是一種樹。我喜歡所有的樹。

在當下這個時代，一切事物似乎都是速生速朽的。用完即扔的物品，讀完即刪的資訊......我們似乎擁有了全世界，又似乎一無所有。速生的，也必然速朽。

在這個喧囂著轟隆向前的世界，樹木是個反道而行的象徵。因為，即使想了解一株最平凡的樹，也需要高昂的門檻，需要我們付出足夠的時間與耐心。而這兩樣，都已成為極其稀缺的資源。

我對喬木的偏愛，有相當一部分正源於此。它們淡定，低調，從容，高貴；年復一年，在跟樹木的相處中，它們教會了我怎樣舒展地活著。

在經典之作《童年的消逝》中，我喜愛的尼爾·波茲曼說過，「書本會使一切事情的速度減慢下來」。對我來說，在一株樹下看上一會兒，具有同樣的效果。焦慮的時候，多去看看身邊的樹吧，你一定能獲得無言的撫慰。

最後，分享一首我喜歡的詩，瑪麗·奧立弗的《你能想像嗎》，寫活了我心目中樹最動人的氣質。趙又廷的朗讀是絕配，而翻譯者倪志娟這段話，我非常有共鳴：

「當一棵樹順應時間的流逝，沉默度過冬天的蕭瑟，在春天如約以鬱郁翠華舒展於塵世時，它是幸福的。樹緩慢的節奏，它的忍耐、愛、虛空，成就了這種簡單的幸福。這恰恰，又是我們所缺乏的。」

附中英文原詩：

Can You Imagine?

By Mary Oliver

For example, what the trees do

not only in lightning storms

or the watery dark of a summer』s night

or under the white nets of winter

but now, and now, and now– whenever

we』re not looking. Surely you can』t imagine

they don』t dance, from the root up, wishing

to travel a little, not cramped so much as wanting

a better view, or more sun, or just as avidly

more shade–surely you can』t imagine they just

stand there loving every

minute of it, the birds or the emptiness, the dark rings

of the years slowly and without a sound

thickening, and nothing different unless the wind,

and then only in its own mood, comes

to visit, surely you can』t imagine

patience, and happiness, like that.

你能想像嗎？

［美］瑪麗?奧利弗

例如，想像樹在做什麼，

不只是在電閃雷鳴的一刻，

在夏夜濕漉漉的黑暗中，

或者在冬天白色的羅網下，

而是在此刻，此刻，此刻——我們看不見的

無論哪一刻。你一定無法想像

它們不跳舞，根，渴望著

去旅行一小會兒，不用這樣擠成一團，爭奪

一個更好的視野，更多的陽光，或者貪圖

更多的蔭涼——你一定無法想像它們只是

站在那裡，愛著

每一刻，愛著鳥或虛空，黑暗的年輪

緩慢而無聲地

增長，除了風的拜訪，一切

毫無變化，只是沉浸於

它自己的心境，你一定無法想像

那樣的忍耐和幸福。

（倪志娟 譯）

文章與植物圖片（除註明出處外）均為作者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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