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電影是屬於一個人的作品
前言:蔡明亮導演出生於馬來西亞,畢業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專修電影與戲劇,台灣影視導演編劇。1984 年,蔡明亮擔任編劇的電影《小逃犯》獲得21 屆台灣金馬獎最佳劇情片,1992 年導演電影處女作《青少年哪吒》獲得第6 屆東京國際電影青年電影櫻花銅獎,1994 年執導第二部電影《愛情萬歲》獲得第51 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1997 年執導第三部電影《河流》獲得47 屆柏林國際電影節評審團銀熊獎和最佳影片提名,1998 年憑藉導演作品《洞》獲得第51 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答案元金棕櫚獎提名,2001 年執導電影《你那邊幾點》獲得第54 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提名。剛剛同學們看的影片《郊遊》(2013)獲得了70 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影片在視覺上每一個畫面都很完整,如繪畫作品,很好地展現了蔡導演獨特的視覺美學,隨後請蔡導演重點談一談。
—— 霍廷霄(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教授)
我今天早上醒來就發了一個微博「我醒來就在北京了」。我就等這一天,這麼多年其實有很多邀請,我都沒有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沒放電影,沒有在電影院裡面放。在大銀幕上放電影是每個電影導演的基本要求,在小熒屏上看那是情非得已。電影是看什麼呢?看個故事、看個訊息?因為這個電影得獎、賣座,所以我們就來看一看?不停地看,看完好像也沒有什麼改變。
我希望觀眾是不偏食的,看商業片也看藝術片,看很艱澀的電影的時候也覺得是一種享受。歐洲人跟我們有點不同,他們有美術館的教育,美術館對他們來說不是上課,而是生活。美學教育很重要,他們自小就被帶到美術館了,盧浮宮一年有至少800萬人參觀,可能有25%是巴黎人,這些小朋友從小就耳濡目染。在歐洲看電影節電影的,或藝術片院線放映的,有老人、有年輕人、有小孩,他們是從小看到大,很享受,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覺得美術館的教育會使人學會「 柔軟」,什麼都可以接受,不接受、不喜歡的也不會馬上拒絕,或者抗拒、謾罵。
我的電影走了26年,很漫長,我現在追求的是培養觀眾用導演的方式看電影。電影是一個商業體系的產品,但是又是一個創作。大家都知道我的作品不太有市場,以前我在台灣被非議,那些資深影評人他們很不習慣我的作品,因為他們一直覺得看電影是一種集體記憶。我小的時候,大陸有一個電影很有名,叫《劉三姐》,我媽媽看了十幾遍。但是蔡明亮的電影裡面沒有集體記憶,大家看了之後沒有辦法討論。可是很奇怪,我的電影在法國、比利時、日本,甚至是在墨西哥,都還有蠻多影迷的,我的電影居然是他們的集體記憶。我去巴西做回顧展,在餐廳遇到一個女士,她剛剛從哥倫比亞飛到巴西,坐地鐵時,忽然間覺得一個地鐵的景象讓她想到我的電影,結果就在餐廳偶遇到我了。我覺得這個事情是非常微妙的,她是一個南美人,她看過我的電影,那個電影在她的生活裡面有一些感觸……
我非常幸運,我所有的創作都是我的生活感受,沒有多餘的東西。生活是什麼呢?很多年前在台北街頭,我看到一個人舉廣告牌,當時我真的心頭一震,產生非常多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有非常多不同的人和生活,我們很難想像,很多人非常辛苦,我們至少可以感覺到。我出生在勞動階層,爸爸媽媽要做很多農事,爸爸還要在街頭賣面,要端盤子洗碗,所以我長大後會更關注這種勞動的人,比如說小朋友在街頭工作,我就覺得特別難受,會多看兩眼。看到那個舉牌的人,我就想這是一種職業嗎?這個職業要站多久、有多少錢?他會遇到朋友、親人,會不好意思嗎?……後來我了解到舉牌人大部分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沒有辦法做正常的工作。同時,我腦袋閃過的形象會跟李康生疊在一塊。因為李康生就是小人物的形象,他很普通,我一直在拍他,腦袋裡面會想像李康生演舉牌的這個人很合適。後來有機會拍《郊遊》,我就讓李康生演。
李康生的事業一直跟我緊密相連,但是這對一個演員來說,感覺跟導演是不太一樣的,他心裏面一定有很多的挫敗感。因為除了蔡明亮,不太有別人找他拍戲,同時他也是男主角,永遠能去威尼斯走紅地毯。但是人們也不太談他的演技,沒有得獎也沒人注意到。他就是蔡明亮作品的一個很重要的元素而已。我有時候也能體會到,好希望把他推出去。不過他太特殊了,這種人其實不太適合當電影演員,因為被定型了,特別是定到「 蔡明亮角色」的型上是特別辛苦的。當然,我對這個演員是非常了解的,我知道他演戲的時候可以到什麼程度。所以李安說他光是憑《郊遊》里唱的《滿江紅》就該拿影帝了。我的創作完全從生活裡面來的,我的生活的感受一定不只是我個人的,也有大環境的。
2017年我拍了一個VR《家在蘭若寺》,這個片子是STC網路硬體公司邀請我拍的。STC公司是做遊戲機的,他們希望將來有內容的發展,要全面一點。原先是希望我拍20分鐘,而我拍了接近1小時,觀眾就戴著VR眼鏡戴了1小時,但是觀眾拿下來沒人覺得受不了,甚至覺得可以再長一點。其實我並沒有想發展VR,我就想做我的作品,VR只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拍VR我遇到非常多的技術上的問題,完全打破了我拍電影的習慣。比如說拍電影有構圖,我自己又非常講究構圖,因為我覺得電影是一個美學的視覺概念。可是拍VR時,我突然發現沒有構圖,構圖你要自己去決定,有點像紀錄片,但是也不是,也不像劇場,VR好像很自由,但有諸多的限制。VR沒有特寫,想看清楚一點就靠近一點,可那不是特寫。我非常喜歡特寫,震撼到我、給我強烈印象的電影常常是某個特寫,特寫是有力量的。VR沒有特寫、沒有構圖,每個人搖頭擺腦,什麼都想看,覺得導演應該360度都給他看。所以,我覺得VR不過就是一個媒介,不過就是提供了一個真實的空間,還是導演要決定觀眾看什麼。
一直以來我的興趣都在於開發電影,而不是在開發市場。大部分人都在開發市場,所以做創作就要揣測觀眾。看《悟空傳》我就很納悶為什麼孫悟空的金箍棒要變那麼大?就是炫!看了20分鐘我就不看了。特效是什麼意思,特效想表現什麼?電影創作者好像沒有想清楚。你認真看以前的經典電影,就覺得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做了,我覺得每一個藝術領域都要繼續被開發,這當然越來越難,可是也越來越有意思。如果你不開發,光是做前人都做過的東西的話,那北京電影學院或者任何一個學校都只不過是一個職業訓練所。每個電影體系都很像,每個恐怖片都有一樣的橋段,都是固定的起承轉合,每個電影一定是90-100分鐘。我們在做重複的事兒不累嗎?我覺得做的人很累,看的人也很累,是盲目在做,盲目在看。比如,在20世紀80、90年代的台灣,我是寫劇本的,連續劇一紅,就會有簽不完約,但是我寫一檔30小時的連續劇要花兩年。我的樓上住了一個女編劇,她覺得我很可憐,她四檔連續劇都已經下檔了,而我還在寫同一個劇本。但是我寫完後的收視效果非常好,那個連續劇叫《不了情》。我的製片馬上讓我繼續簽約,下一檔叫《憶難忘》。我就覺得我不要再花兩年做同樣的事情,很浪費。我做一個電視劇,關起門來就可以寫小市民的生活,觀眾看了也會有一些感觸,那麼,我開始在思考,除了劇情,除了很厲害的台詞,還有什麼可以吸引觀眾的?我想就是真實的生活。
認真講,我做不到真實,頂多是貼近真實。我認為紀錄片最不真實,因為觀眾只能看到作者想讓你看的,或者被拍的人只讓拍他想被看的部分。我覺得無論是紀錄片還是電影都需要再開發,這樣才不會被替代掉,被消耗掉。我回想起法斯賓德的電影《恐懼吞噬心靈》,講的是老少戀,一個清潔工老太太莫名其妙就愛上了一個摩洛哥的30歲小夥子。法斯賓德在四五十年前就講了很普遍的問題:外來人口的問題、老人情感生活的問題。我是在讀大一的時候看的這個電影,前10分鐘如坐針氈,因為沒有看過這麼真實的電影,看完後真的站不起來,電影的力量好大。
我拍完了沒有特寫的VR,我就渴望拍特寫。我很幸運,一直以來都可以說服投資人不要管我拍什麼,我有三個條件就滿意了:給我錢、給我自由、給我李康生。於是我拍了一個很長的短片叫《你的臉》,就拍特寫。我想拍素人的特寫,拍有一些年齡、有一些歲月的人的特寫。於是,我在台北開始找這些臉,後來發現真不容易找,不是每個人都拍起來好看。找到這個人之後,說服他們來拍又很不容易,後來找了13個同意拍的人。他們每個人的臉都可以拍故事,演員是一種天賦的行業,所以要善用它。我請他們13個人到台北中山堂的光復廳,是有80多年歷史的一個很漂亮的廳。每個人拍了將近1個小時,他們就在我的面前坐著,我在他們的臉上非常講究地打光,有一半人是需要我跟他們聊天的,亂聊一些,有一半人是安靜地讓我拍,是不說話的,後來有人就睡著了,也特別好的。可是老實說,這很殘忍,我們如果認真看每一個人的臉,會感到很殘忍,所以很多人都不太敢看別人的臉。特寫迫使你看每一張有滄桑的臉、有故事的臉。我拍了13個人,包括李康生、卸了妝的陳湘琪。回到剪輯台上,我本來就是要拍一個短片,可是每個人都拍了一小時,於是,我剪了一個8分鐘的版本給投資人在網路上做推薦,另外就是我自己的了。我剪了三五遍之後才定下來,一個68分鐘的、很長的短片,通過這些老人的臉好像看到了人生的某些不能避免的狀況,他們每個人都好普通,好簡單,每個人都說他沒有什麼故事,每個人都說他的人生是黑白的,但是又有情緒。可是有一天我又在想我的初衷是什麼?我的初衷就是想看大家的臉,想讓大家來看這些臉,所以我重新思考怎麼剪,剪了5個人,放在一塊已經是100分鐘了,很長,但是我心裏面是真的希望大家能買票在電影院裡面看,於是就又打算剪成一個短片,很怕別人看不懂。但是自己覺得不好,沒有感覺。一個長鏡頭一兩分鐘沒有意思,放10分鐘感覺才來了。
我想開發自己的創作,以及觀眾觀賞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這次就這樣做吧。
我心裏面是希望我的所有影像作品都在電影院裡面放的,因為在電影院每個人都是最專心、最放鬆的。《郊遊》在影院放了50場,200個廳,8000個觀眾,每場都是最好的時段。之後我就宣布不在影院放了,到美術館去放,因為在影院放最多也就10000個觀眾。到美術館一方面是開發觀眾,另外一方面也是開發電影的可能性。到美術館放的時候,還是要維持一種很好的品質,聲音、放映的效果等。
我在美術館做的幾件事情很重要,首先我重新思考了用什麼來做銀幕。美術館的觀眾走動都很自由,我希望觀眾可以觸摸這個銀幕。2014年我做的舞台劇叫《玄奘》,去歐洲做了巡迴演出。那個演出沒有背景、沒有道具,只有一張4×8米那麼大的紙,我就請藝術家在上畫畫,全部做完大概40分鐘,李康生就在台上看畫畫看40分鐘。劇場的觀眾很好,忍耐著看了2個多小時,看到一個作品被完成的過程,看到時間在流動,看到白紙變黑了,整個過程可以培養視覺觀看的概念。這張紙我們沒有丟掉,每場都會留下兩張紙。在美術館放映《郊遊》的時候,都用這些紙來做銀幕。那些紙都被使用過,產生了新的肌理,所以李康生的臉就產生細的皺紋。這個展覽做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觀眾會看到完整的電影,一天6場。一部分是觀眾可以看到這個電影中主要鏡頭的完整版,比如說李康生吃雞腿,他實際吃了12分鐘,影片上只表現了4分鐘,但是12分鐘非常好看,看得我淚流滿面,我會將這些鏡頭投在一個角落。觀眾看完電影走出來,會又遇到李康生吃雞腿。所以《郊遊》不只是138分鐘的影片而已,而是一個大的電影。這個電影被分解又被組合,它不是一般的商業片,沒有那麼強的敘事性,是一種感受而已。同時,觀眾可以知道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放,電影也可以打在黑紙上面,讓晚上變得更真實。後來我再做展就越來越開放了,我把電影打在金屬片上,電影變成底片的效果,得找對角度才能看得完全。於是,電影變成一種觀看的享受,觀看的概念。
我覺得電影有沒有觀眾來看,創作者要負責。我的電影在台灣從來沒有不賣座過,因為我會去賣票,我不會浪費任何一個廳。我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要面對和認識現實,當然首先要認清我自己,我的電影為什麼沒有人看?因為它不是大眾的,沒有明星,沒有商業元素,我的電影就是這樣的屬性。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像王家衛一樣用電影明星,為什麼不用一點好聽的音樂呢?我有很多元素都可以用,但當我用的時候,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賣票當然很不容易,但我非常清楚自己跟觀眾是平等的,我在賣一個有用的東西,觀眾中總可能有幾雙眼睛是亮晶晶的,我就為了成全那幾雙眼睛。所以我不貪心,一定要票房怎麼樣,我在創作的時候,就不停地在想,如果拘泥在現在的制度裡面,可能就沒有電影,只有市場了。這兩股力量都應被允許存在,但是我也很清楚,開發電影這股力量是非常好的,要珍惜、善用它。
在新加坡電影節放映《愛情萬歲》的時候,一千多個位置都滿了,因為這個電影得了威尼斯金獅獎。電影放映的時候就陸陸續續走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觀眾,第二天的報紙頭條標題就是《這種電影我也會拍,吃飯睡覺上廁所》。但是這個電影得了新加坡最佳劇情長片。難道評審是瘋了或者是白痴嗎?這很矛盾,媒體和評審是矛盾的,觀眾中也是互相矛盾的。在歐洲放映的時候,老先生老太太在戲院吵架了,老太太說哭了兩分鐘我就懂了,別哭那麼久啊,老先生說我覺得一點都不久,可以再長一點。《郊遊》在威尼斯的時候,有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先生說:我覺得非常驚訝,大部分觀眾都來去匆匆,因為都在趕場,不是很認真地看電影。但是《郊遊》那場走的人不多,而且安靜到一種奇怪的狀態。這就是一個過程,觀眾是需要的,然後適應、理解、接受。我的每個作品幾乎都是這樣的,我不會期待很多的掌聲,掌聲和噓聲永遠是並存的。
面對任何創作,我沒有選擇寫流行的、大眾化的東西,就要忍耐寂寞。當我的VR作品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有非議,說VR根本就不適合蔡明亮。我遇到一個年輕人,他是研究VR的,他找到我說原來VR 可以做一個視覺藝術的展現。我其實開始是不想拍VR的,因為我看了好多人的VR,我覺得我不會拍,不能特寫,也不能構圖,質感也不太好,所以拍的過程很忐忑。我當時一直在研究怎麼樣使人在看VR的時候能安靜下來,以蔡明亮的角度看VR。做完《郊遊》,我覺得我的電影走到一個新的階段——「造型性電影」,有演員的造型,景觀的造型,畫面的造型等等,VR正好應和這個。
我們要培養出這種宏觀的對電影的熱愛,電影原來有這麼多的可能性,甚至有社會功能,可以改變人們的素質。
我從小是看武俠片長大的,武俠片有一種粗糙的美,它最美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個時代是沒有威亞的時代,演員靠一個彈簧床飛,像夢一樣,美感是來自想像力。現在的特效完全胡說八道了。小時候的我印象非常深的一部電影是《追魚》,我記得演員王文娟演的虞美人,她從後花園的水塘浮上來,用了疊影,這個畫面太美了,彩色好像是手繪,演員很好很漂亮。3歲的我記住了這張臉,這個印象其實是一個魔幻的概念。那個年代的電影中,每個道具都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在藝術家的心裏面是有差別的,道具講究了,構圖、表演也就講究了,什麼都講究了,不講究就什麼都不講究了,我就覺得那個年代的電影叫「手工電影」。手工電影靠眼睛,上天給的這些重要的場景是做不出來,做出來的都是不真實的。
《郊遊》堪景的時候看到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太神奇了,怎麼會有藝術家在一個不會有人來的廢墟做畫,而且也不知道是誰,我很擔心還沒有拍就被拆掉了。我遇到這幅畫,電影的結尾就改了,這幅畫提供了各種想像的空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強烈的東西?這兩個演員看了這幅畫就該結束這個電影。我從來不給演員講戲的,就給他適當的引導就行了,要不然出來的東西都是我知道的東西。
李康生跟陳湘琪在有狗糞、貓屎味道,前面有這樣一幅畫的空間站了十幾分鐘,我心裏面一直在等,看這兩個40歲的人會怎麼樣?陳湘琪就掉淚了,她是一個想得比較多的演員,李康生是沒有想什麼的,他大概在13 分鐘的時候就靠過去了,這不是我的指令,他靠過去我的心就被揪住了,覺得差不多可以停了。
朱天文看完我的VR覺得不知道說什麼,VR把觀眾推到一種新的觀影概念里,因為VR是一個人的電影,戴上頭顯之後,那個環境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大部分觀眾的注意力都不會太集中,都想東看看西看看,感覺是滯後的。看電影不是,電影強迫觀眾看,通常情緒會被挑動。我有很多的觀眾隔很多年之後,經歷了一些事情,忽然間回頭看我的電影,會感覺到特彆強的一種力量。
我覺得我的作品有自由性,創作的自由性和觀看者的自由,有時候我們給你自由你不知道怎麼用,你反倒覺得不自由。如果不自由怎麼拍電影?導演沒有創作的權力怎麼拍電影?那創作出來的不叫電影,這是非常可惜的。我也還在找尋我的自由,最可怕的不自由不是錢的不自由。我的電影在全世界都不怎麼賣座,從來沒有發生過奇蹟,可是都有基本的市場,還好全世界有很多投資者片商,一直願意投資發行,他們是上帝派來的,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是作品有用。
我非常不能忍受我辦一個展覽沒有觀眾,於是我會顛覆美術館的很多規矩,要再自由一點,再開放一點。比如突破以往美術館的開放時間,還可以讓觀眾睡覺的。我覺得美術館變成一個有特色的電影院很好,都是一種平台。我在美術館辦《郊遊》大展的時候,讓親子一起來,小朋友在美術館鬧啊跑啊,然後大人聊天唱歌,小朋友在旁邊聽。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農村的家庭生活,那個時候人們不覺得小孩很討厭,小朋友好自由,大人也很放心,這是一個特殊的體驗。還有很多年輕人自己穿睡衣,帶箱子自己鋪床,睡到第二天早上,慢慢的大家上廁所、刷牙的,到附近吃早餐,但是沒有很亂,乾乾淨淨的。你要相信美術館這樣的空間會改變這些人的習慣。在美術館展覽一兩個月,沒有一個檢舉是關於裸體的,觀眾覺得身體太美了,像神話,觀眾會分辨,會思考,不需要說什麼的。我有時候很佩服願意脫衣服的演員,因為很少人願意奉獻身體給創作。如果大家越來越開放,這個社會就會有比較多的體恤、諒解、包容,將來會更好。
2012年香港電影節請我拍一個短片《行者》,短片在優酷上放引起很大的紛擾,一個禮拜就有上萬條罵我的評論,大家都以為我一定很生氣的,可是我卻很想透過這個聲音了解大環境,我覺得人們看的太少的,看到一個人只是走得很慢,會覺得被冒犯了,其實你不喜歡可以關掉,為什麼要罵他? 兩年後,香港電影節又找我拍《行者》了,又是優酷投的錢,我猜因為上次太火了。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我還是叫李康生走路,而且又拍了安藤洗澡。有人問我明明知道會在大陸上映,為什麼還會拍洗澡?其實我拍的時候,根本沒想出資者是誰。優酷本來不想上線,但是後來打了馬賽克還是上了,我很不高興。因為一個導演的作品,在網路上被亂改,他心裏面是很難受的,那個作品是被牟取的,不是真的作品。而我在製作電影的過程中,是連打字幕都坐在旁邊看著的,一個手工人。但是我不能改變現實,事情就一直在往前走,在坑坑窪窪的途中產生很多的作用,好像罵我的人越來越少了,慢慢事情在改變了。
2007年我去威尼斯雙影展,那是我第一次參加裝置的展覽。在馬來西亞的一個已經關閉多年的老戲院,我拆了戲院大概三四十把椅子,運到了威尼斯做裝置展覽。因為我是電影出身的,跟一般的裝置藝術的創作者非常不同,我的展覽用了一個電影院,以及電影院沒落以後被遺忘然後再生這樣一個概念。當時有人評論說,這簡直是在宣告電影的死亡,同時在宣告電影的復活。
這個作品給我的影響很深,我思考了很多,就是我們怎麼使用電影這個事情,現在我認為作品是一個人的作品。電影跟畫家的界定不太一樣,畫家的創作是有延續性的,跟他的生命是貼近的,但是電影通常被認知為商品。有的導演要拍100 種不同的電影,覺得自己是千手觀音,但是後來我慢慢就認定,電影就是一個人的,無論是希區柯克還是小津安二郎,他們都是圍繞在自己的宇宙裡面,不走出去的。我自己走到這樣一種狀態,當然有大環境的影響,但主要是我的個性所致,可能是冥冥之中不讓我走商業體系。
我是看商業電影長大的,到20歲以前從來沒有機會看藝術片,所以我基本上是沒有受到藝術片、藝術史的熏陶,我是透過電影慢慢從電影當中發展出一條路線。我的個性不喜歡講主題,美學最重要,所以當我用這種概念做我的電影創作我就遇到很大的問題,我周邊的那些影評人,十之八九是沒有辦法理解我在做什麼,不能忍耐蔡明亮拍一個慢的電影。所以我也就一直在思考,我的作品本身是這個屬性,是作品帶著我走了,慢慢就把我帶得跨界了。在法國有一些電影院,可能是十幾年都放《感官世界》,用美術館的概念在經營,我們要培養出這種宏觀的對電影的熱愛,電影原來有這麼多的可能性,甚至有社會功能,可以改變人們的素質。
|聲明:本文刊於《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創作札記」欄目 |題圖:Photo by William Lax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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