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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我不能沉默

我不能沉默

托爾斯泰著,張孟恢譯

選自《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

「判處死刑七人:彼得堡二人、莫斯科一人、奔薩二人、里加二人。處決四人:赫爾松二人、維爾諾一人、敖德薩一人。」

這種消息每份報紙上都有。這種事已經繼續了不止一周,不止一月,不止一年,而是幾個年頭了。這是發生在俄國,發生在人民認為每個罪人都是不幸的、直到最近法律上才出現死刑的俄國。

我記得,從前我在歐洲人面前曾以此引為自豪,而現在已經是第二個年頭,第三個年頭了不斷出現死刑、死刑、死刑。

我拿著現時的報紙。

五月九日,有一件可怕的事。報上印著幾句簡短的話:「今天在赫爾松的斯特里爾比茨基野地,二十名農民被處絞刑,罪行為搶劫葉里沙維持格勒縣的地主莊園。」

這十二個人是這樣一種人:我們以他們的勞動為生,我們以往使用一切力量敗壞他們,現在也在敗壞他們,從伏特加毒液開始,直到我們並不相信卻拚命灌輸給他們的那種信仰的可怕謊言,——這樣的十二個人,被他們給飯吃、給衣穿、給房住,過去和現在都在敗壞他們的那些人的繩子絞死了。

十二個丈夫、父親、兒子,俄國的生活全靠這種人的善良、勤勞、純樸來維持,現在他們卻被捉了起來,關進監牢,帶上腳鐐。然後,為了不讓他們抓住將要弔死他們的繩子,把他們的手反縛在背後,帶到絞刑架下。有幾個和他們同樣的農民,就要把他們吊起來,不過這幾人都有武裝,穿著很好的靴子和乾淨的制服,手上拿著槍,伴送著被判決的人。這些被判決的人旁邊,走著一個身穿錦緞法衣,圍著項巾,手裡拿著十字架,頭髮長長的人,隊伍停住了。全部事務的主持者說了幾句話,秘書念著公文,當念完公文,那長發的人便面對別的人正準備用繩子絞死的那些人講了一些關於上帝和基督的話。講過這些話之後,劊子手——他們有好幾個人,一個人是處理不了這樣複雜的工作的,——立刻沖肥皂水,抹到索套上,以便把那些帶著鐐銬的人勒得更緊;接著就給他們穿上屍衣,帶到絞架的木台上,給頸子套上索套。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這些活活的人,隨著凳子從腳下抽出,就互相撞碰著,全身的重量立刻把自己頸上的索套拉得緊緊,於是痛苦地窒息而死。這之前還是活生生的人,只消一會兒工夫,就變成吊在繩子上的死屍,起初還慢慢地搖晃著,後來便一動不動地停住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上流人物,有學識的文明人士為自己的人類弟兄熱心安排和想出來的。他們出主意,要悄悄地,黎明時候干這些事,這樣就誰也不會瞧見;他們出主意,讓執行的人分擔這些暴行的責任,以便每個人都認為並且會說:他不是罪人。他們出主意搜羅墮落和不幸的人,一面迫使他們做我們想出和贊成的事,一面又裝模作樣,好像我們很厭惡做這種事的人。他們想出的主意甚至是如此微妙,一些人(軍事法庭)只作判決,但行刑時必需出席的不是軍人,而是文官。不幸的、被欺騙的、墮落的、受鄙視的人卻去執行工作,他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給繩子抹上肥皂,叫它更牢靠地勒著頸子,痛痛快快去喝這些文明的上等人販賣的毒酒,以便更快更徹底地忘記自己的靈魂,自己人的稱號。

醫生查看著屍體,這裡摸摸,那裡碰碰,於是報告上司,工作已經完成,該做的都做了,全體十二個人無疑都死了。上司認為工作做得認真,哪怕這是沉重而且必要的工作,就回去處理自己的日常事務去了。人們取下僵硬的屍體,掩埋起來。

這難道還不可怕嗎!

這種事不止出了一次,也不僅僅出在被俄國人民的優秀階層里的人欺騙的這十二個不幸的人身上,而是幾年來一直不停地出在成百成千被欺騙的人身上,而欺騙他們的正是那些對他們干這種可怕事情的人。

不單是這種可怕的事情在干著,而且與監獄裡、要塞中、流放地的種種苦難和暴行在同樣的口實下,以同樣的冷酷無情干著。

這是可怕的,但最可怕的是,幹這種事不是出於一時興起,出於壓倒了理智的感情,像在毆鬥中、戰場上,乃至搶劫時干出來的那樣,恰恰相反,而是出於理智的要求,出於勝過感情的打算。因此這些事特別可怕。之所以可怕,那是由於沒有任何東西能像從法官到劊子手這類不願幹這種事的人干出來的這一切事那樣鮮明、清楚地表明專制制度對人類靈魂的害處,一些人統治另一些人的害處。

當一個人可以奪走另一個人的勞動果實,奪走他的金錢、牛、馬、甚至可以奪走他的兒女的時候,我們感到氣憤,——這是令人氣憤的,但更加令人氣憤得多的,是一個人可以奪走另一個人的靈魂,可以迫使他做傷害他精神上的「我」、剝奪他精神幸福的事。而幹這種事情的人.卻心安理得地為人們的幸福安排著這一切,用收買、威脅、欺騙迫使從法官到劊子手這類人做出這些必然剝奪他們真正幸福的事。

當這一切幾年來一直在全俄國發生的時候,這些事的罪魁,那些下令干這些事的人,那些能阻止這些事的人,卻滿有信心的認為這些事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需的,或者想出一些話來,大談什麼不該讓芬蘭人像芬蘭人所希望的那樣生活,而是必需迫使他們要像一些俄國人所希望的那樣生活;或者頒布一些命令,說「驃騎兵團隊里,袖子的翻口和短上衣的領子顏色應同短上衣一樣,而領得的套衣,在袖口的皮毛上邊,不得再有鑲邊。」

是啊,這太可怕了!

這裡最可怕的是,所有這些非人的暴行和屠殺,除了給暴行的犧牲者及其家人造成直接的禍害之外,它們還會給全體人民造成極大的禍害,同時把像乾草堆上的火災那樣飛快蔓延的俄國各階層人民的墮落傳播開去。而這種墮落又會在普通勞動人民當中傳播得特別迅速,因為所有這些罪行比起普通小偷和強盜,全部加在一起的革命家已經和正在犯的罪行,要超過一百倍。而且製造這些罪行時還有一種借口,說什麼這是必需的、很好的、非此不可的,而那些在人民的觀念中各種與正義乃至神聖分不開的設施,如樞密院、宗教院、杜馬、教會、沙皇等,不僅為它辯白,而且還竭力支持。

這種墮落正以不尋常的速度傳播著。

前不久在整個俄國人民中還找不出兩名劊子手。還在不久之前,在八十年代,全俄國只有一名劊子手。我記得,當時符拉吉米爾·索洛維約夫非常高興地告訴我,全俄國找不到第二個劊子手,只好把唯一的一個從這個地方運到那個地方。現在不是那樣了。

莫斯科一位開小鋪子的商人,買賣失敗之後,他願意為政府執行殺人時效力,每絞死一人得一百盧布,短短的時間裡他便重振了家業,很快就不需要再搞這種副業了。現在照舊做他的生意。

過去幾月里,像各地一樣,奧勒爾省要用劊子手,馬上有人出來同意辦這件事,和主持殺人的官員講好每人五十盧布。但他談好價錢之後,知道別處付錢更高,於是這位自願的劊子手在行刑時候,給犯人穿上了屍衣,卻不把他帶上木台,而是停下來,走到長官面前,說道:「大人,您給添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要不我就不幹。」給他添了錢,他執行了。

隨後又有五人要處決。行刑前一天,一個不知名的人來找主持殺人的官員,希望秘密談判。主持人出來了。不知名的人說道:

「前不久有人向您每個要了三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今天,聽說決定處決五個。請吩咐全留給我,我每個只要十五個盧布,您放心,我會幹得很好的。」

我不知道這提議是否被採納,但我知道有這個提議。

政府造成的這些罪行,就這樣對一些很壞的,最沒有道德的人發生作用。但這些可怕的事件也不能不影響大多數道德一般的人。大量普通的,尤其是年輕的經營自己個人事業的人,由於不斷聽到和讀到當局,即民眾已經習慣當作優秀人士而加以尊敬的那些人造成的駭人聽聞的、非人的獸行,非但不理解製造這些可惡事件的人不配受人尊敬,而且會不知不覺地作出相反的判斷,他們認為,如果大家尊敬的人做了我們以為可惡的事,那麼這些事未必會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可惡。

如今人們在文章上寫著和口頭上講著死刑、絞刑、屠殺、炸彈,就像以前講天氣似的。孩子們玩絞死人的遊戲。孩子或中學生幾乎也敢於在剝奪財物的時候殺死人,像從前打獵一樣。殺死大地主、佔有他們的土地,現在許多人認為是解決土地問題的可靠的辦法。

總之,由於政府的所作所為,它為達到自己的目的容許殺人,容許任何罪行,如搶劫、偷盜、撒謊、苦刑、屠殺等等,都被那些為政府所敗壞的不幸的人認為是十分自然的,人類本來就有的事。

是的,不論事件本身多麼可怕,它們所造成的道德的、精神的、看不見的禍害更加可怕得無法相比。

你們說,你們製造這些恐怖,是要建立安寧和秩序。

你們建立安寧和秩序!

你們究競是怎樣建立安寧呢?你們,基督權力的代表,受到教會人士讚揚和鼓勵的指導者、教師,你們消滅人們最後剩下的一點點信仰和道德,製造最大的罪行:即謊言、背叛、各種各樣的苦刑,以及違反每一顆尚未完全敗壞的人類良心的最壞和最可怕的罪行:即不是單數的屠殺,不是一次屠殺,而是多數的屠殺,無盡的屠殺;並且你們還想引用各種愚蠢的條文為它們作辯護,而這些條文是你們寫在被你們侮辱地稱之為法律的你們那些愚蠢和虛偽的書里的。

你們說,這是使人民安寧和消滅革命的唯一手段,但這顯然是一句假話。很清楚,這並不是滿足全體俄國庄稼人最起碼的正義要求:消滅土地私有,恰恰相反,而是在肯定私有,並且以種種辦法激怒人民,激怒那些開始和你們進行暴力鬥爭的輕舉妄動和滿腔憤怒的人,既然使他們遭受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流放和監禁,絞死孩子和婦女,你們就不能使他們平靜。要知道無論你們怎樣竭力摧殘自己人類本來就有的理智和愛,它們還是存在於你們心中,你們應當醒悟,應當想想,這樣就會看到,要是像現在這樣行動。即參與這些可怕的罪行,你們不僅不能醫治病症,而且只能使它加重,使它深入膏盲。

這本來是十分清楚的。

發生這種事件的原因,無論如何不在物質世界的事件裡面,而是全部問題都在人民的精神情緒當中,並且有所變化,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它回到以前的狀態,正像不能把成年人再變作兒童一樣。社會的憤怒或安寧決不取決於彼得洛夫是活下去還是被弔死,或者伊凡諾夫不是生活在唐波夫,而是生活在尼布楚,在苦役中。社會的憤怒或安寧只能取決於不單是被得洛夫或伊凡諾夫,而且是極大多數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取決於這個大多數如何對待執政當局、土地私有、所傳播的信仰,也就是說取決於這個大多數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事件的力量決不在於物質的生活條件,而是在於人民的精神情緒。如果你們屠殺和折磨哪怕十分之一的俄國人民,那麼其餘人的精神狀態也不會是你們所希望的那樣。

所以,你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連同你們的搜查、偵查、流放、監獄、苦役、絞架,——所有這一切不僅不能把人民引到你們想要引到的狀態,而是相反,會增添憤怒,消除任何安寧的可能。

你們說:「那麼怎麼辦呢,現在要使人民安寧,該做什麼呢?怎樣阻止那些正在發生的暴行呢?」

回答最簡單:停止你們在做的那些事。

如果誰也不知道,需要做什麼才能使「人民」——全體人民安寧(許多人知道得非常清楚,使俄國人民安寧最需要的就是:必須廢除土地私有,正像五十年前必須廢除農奴制一樣),如果誰也不知道,使人民安寧現在需要什麼,那麼仍然很清楚,要使人民安寧,肯定不需要做只會增添人民憤怒的事。而你們現在做的,恰恰就是這種事。

你們做的那種事,你們不是為人民做的,而是為自己,為了維持由於你們的謬誤被你們認為有利的,實際上卻是你們所處的可憐和可鄙的地位。所以,你們別說你們做的那種事是為人民做的。這是謊言。你們所做的一切卑鄙齷齪的事,你們都是為自己做的,是為了你們自己自私自利、沽名釣譽、追求虛榮、報復私仇的目的;為了自己能在那種你們所生存並認為是一種幸福的腐化墮落之中再生活一些日子。

但不管你們講多少遍,說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民的幸福而做的,人們總是越來越懂得你們,越來越鄙視你們,越來越不像你們希望的那樣看待你們的鎮壓和制止的措施。你們希望招這看作為某種高級人物集合體的,政府的行動,而他們卻看作是個別一些不懷好意的自私自利之人私自乾的壞事。

你們說:「開頭的不是我們,而是革命家,而革命家的可怕暴行,只能用強硬的(你們這樣稱呼你們的暴行),強硬的政府措施來鎮壓。」

你們說,革命家造成的暴行是可怕的。

我不爭辯,對這個我還要加上一點,他們的事業除了可怕以外,也同樣愚蠢,同樣擊不中目標,正像你們的事業那樣。但他們做的事:所有這些炸彈和暗害,所有這些極其可惡的謀財害命勾當,——所有這些事不論多麼可怕,多麼愚蠢,都遠遠不如你們干出的那些事罪大惡極和愚蠢。

他們做的事和你們做的完全一樣,並且也出於同樣的動機。他們像你們一樣,抱著同樣的(我想說可笑的,如果它的後果不是這樣可怕的話)謬見,一些人只管擬訂計劃,應當照他們的意見建立多麼合乎希望的社會,他們就有權利和可能照著這個計劃安排另一些人的生活。謬見一模一樣,達到臆想目的手段也一模一樣。這辯解就是為多數人的幸福做出的壞事,不是不道德的,因此,如果能為多數人實現我們所想像、所預見以及希望設置的那種假設出來的幸福境遇,就可以說謊、搶劫、屠殺,而不破壞道德的準則。

你們,政府人士們,把革命家的事業稱之為暴行和滔天大罪,但他們過去沒有做,現在也沒有做任何你們不曾做過的事,你們也不曾做到極端的事。所以,當你們使用你們用來達到自己目的的那些不道德的手段時,你們沒有任何理由指責革命家。他們做的只不過是你們做的那些事:你們僱用間諜特務,一再欺騙人們,在報刊上傳播謊言,他們也這樣做;你們使用種種暴力手段奪取人們的財物,按你們自己的意志處置,他們做的也是同樣的事;你們處死你們認為有害的人,他們也這樣做。凡是你們能夠用來為自己辯護的一切,他們也同樣用來為自己作辯護,且不說你們還做了許多他們沒有做的壞事,如揮霍人民的財物,準備戰爭和進行戰爭,征服和壓迫異族人民等等。

你們說,你們有你們遵循的古代傳說,有往時偉大人物的活動典範。他們也有同樣來自遠古的、比法國大革命還要早的傳說,而偉大人物、可以仿效的典範,為真理和自由犧牲的殉難者,也不比你們少。

所以,如果說你們和他們之間有差別,那麼,這僅僅是你們希望一切都悔過去和現在這樣保留下來,而他們卻希望變革。當他們想著一切不能永遠原封不動,如果他們沒有從你們那裡取來的,荒唐和有害的謬見。以為一些人能知道未來——切人所持有的生活形式,並且可以用暴力建立這種形式,那他們就會比你們更加正確。其餘一切他們所做的,只不過是你們做的那種事,而且採用的手段也是同樣的。他們完全是你們的學生,他們,像俗話說的,全是你們一盆水裡的幾滴水珠;他們不僅是你們的學生,他們還是你們的產物,你們的孩子。沒有你們,就不會有他們。所以,當你們想以強力鎮壓他們的時候,你們所做的,就和一個人使勁在擠對他開著的門一樣。

如果說你們和他們之間有差別,那麼,這決不會有利於你們,而是有利於他們。他們可以從輕的理由,第一,他們的暴行是冒著很大的個人危險干出來的,這種危險比你們冒的大得多,而冒險和危險,在易於受騙的年輕人眼裡可以為許多過錯辯護;第二,他們極大多數都是年紀輕的人,本來容易犯錯誤;你們卻大部分是成熟的人,年老的人,對犯錯誤的人是能持以心平氣和、寬宏大量的理智態度的。第三,利於他們的可以從輕的理由還有,不論他們的殺人行為多麼可惡,他們還不像你們的施里塞爾堡要塞、苦役、絞架、槍斃那樣冷酷殘忍。第四條可以減輕革命家罪過的理由,他們都毫無疑義地不接受任何宗教教義,認為目的可以證明手段正確,因此,為了臆想的多數人的幸福而殺一個人或幾個人,他們的行動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然而你們,政府人士們,從下級的劊子手到高級的主管他們的人,你們是捍衛宗教、捍衛基督教的,而基督教無論如何也同你們所乾的事不能相容。

你們,年老的人,另一些人的領導者,基督教的信奉者,你們說「不是我們開的頭,那是你們」,這就像打架的孩子,因打架遭到斥責時說的話一樣。你們,擔當人民統治者角色的人,不會也不能講出任何比之更好的話了。可是你們是什麼樣的人呢?你們是承認這樣的人為上帝的人,他以最明確的方式不僅禁止任何屠殺,而且也禁止對我們弟兄發泄任何怒氣;他不僅禁止法庭和懲罰,承認永遠寬恕不可避免,無論罪行會重複多少次;他吩咐把右臉送給打了你左臉的人,而不要以惡報惡;他講了一個故事,說—個婦女被判受石塊汀擊的刑罰,這就非常簡單、非常明白地表明一些人不能責備和懲罰另一些人。你們,承認這位導師是上帝的人,除了「他們開了頭,他們殺人啦,一一來吧,咱們也來殺他們」,卻找不到任何別的話說明自己做得對。

我熟識的一位畫家,他想畫一幅《死刑》圖,需要一名劊子手作模特兒。他打聽到那時莫斯科有一個看門的僕役做劊子手的工作。他去到看門人的房子里。這天是復活節。家裡人衣冠楚楚,都坐在茶桌旁,男主人卻不在.後來才明白,他看見陌生人,就躲起來了。妻子顯得很困窘,說丈夫不在家,但小姑娘卻道出了他的底細。

她說:「爸爸在閣樓上。」她還不知道,她父親知道自己幹壞事,所以他應當害怕大家;畫家向女主人解釋,他需要她丈夫作「模特兒」,好照著他的模樣畫一幅肖像,因為他的相貌適合這幅想畫的畫(當然、畫家沒有說他需要這位僕役的相貌畫一幅什麼畫)。同女主人談了一陣,畫家為了做個人情,就向她提出一個建議,說可以把她的小男孩帶回去學畫。這個建議顯然博得了女主人的好感。她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男主人皺著眉頭走進來,很陰鬱,有些驚慌不安,他把畫家一直追問了好半天,為哪樁事,是什麼緣故他需要的正好是他。當畫家對他說,他在街上遇見過他,覺得他的相貌很適合畫畫。僕役問,他在哪裡看見他的?什麼時候?穿什麼衣服?顯然,出於害怕和疑心有什麼壞事,他完全拒絕了。

是的,這個動手乾的劊子手知道他是劊子手,知道他乾的是壞事。由於他乾的事,人們都憎恨他,他也害怕人們。我認為,這種意識和在人前的恐懼至少可以洗刷他的部分罪過。而你們大家,從法庭書記到首席大臣和沙皇,每天發生的暴行的間接參加者,你們彷彿不感到自已有罪,也不覺得可恥,而參與制造恐怖,你們是應當感到可恥的。不錯,你們也害怕人們,像那個別子手一樣,你們對罪行的責任越大,就害怕得越厲害,檢察官比書記怕得厲害,法庭庭長比檢察官怕得厲害,省長比庭長怕得厲害,總理大臣怕得更加厲害,而沙皇又怕得比所有的人厲害。你們大家都害怕,但不是由於你們知道你們辦壞事,像那個劊子手似的,而你們所以害怕,是由於你們覺得人們在辦壞事。

因此,我認為,不論這個不幸的僕役墮落到何等不可救藥的地步、比起你們,比起你們這些可怕罪行的參與者和多少負有一些罪責的人,只責備別人而不責備自己、還趾高氣揚的人,他們在道德上畢竟高超得多。

我知道,一切人都是人,我們大家都是弱者,我們大家都懷有謬見,一個人不能責備另一個人。我和我的感情作了長久的鬥爭,我這感情是這些可怕罪行的肇事者過去和現在激發起來的,而這些人在社會的階梯上爬得越高,就激發得越加厲害。但現在我再也不能,再也不願同這種感情鬥爭了。

我之所以不能和不願是因為,第一,這些看不見自己罪孽的人需要別人來揭發,為了他們自身需要揭發,為了那些在表面的獎勵和頌揚影響之下贊助他們駭人聽聞的勾當,甚而還竭力仿效他們的人,也需要揭發。第二,我之所以不能和不願再作鬥爭是因為(我公開承認這點),我希望我對這些人的揭發能使我通過某種方式把我從他們那些人的圈子中革除出來,這是我的願望。我現在生活在他們當中,不能不感覺到自己是發生在我周圍的罪行的參加者。

要知道,現在在俄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共同的幸福,為生活在俄國的人生活溫飽、太平安寧而做的。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一切也是為了生活在俄國的我而做的了。然而,為了我,這卻是人民貧困,被剝奪了起碼的、天賦的人的權利——使用他們所誕生的土地。為了我數十萬庄稼人失去幸福生活,穿上制服,被訓練來殺人。為了我才有其主要職責是歪曲和隱瞞真正基督教的冒充的教士們。為了我才把人們從此地驅趕到彼地。為了我才有千千萬萬彷徨在俄國各地的飢餓的工人。為了我千千萬萬不幸的人在不夠大家使用的要塞和監獄中死於傷寒和瘟疫。為了我被放逐、被監禁、被絞死者的父母和妻子痛苦不堪。為了我才有這些特務偵探和陰謀暗害。為了我這些殺人的警士因殺人得獎賞。為了我掩埋了幾十、幾百遭槍決的人。為了我以前很難找到、而現在卻不那麼厭惡這種事情的劊子手在做這可怕的工作。為了我才有這些絞架和吊在上面的婦女、兒童和男人。為了我人們相互間這樣兇狠。

這一切都是為我而做,我是這些可怕事情的參與者,這樣的斷言不管多麼荒唐,我還是不能不感覺到,在我這寬敞的房間、我的午餐、我的衣服、我的餘暇和為了剷除想要奪取我享用之物的那些人而造成的可怕罪行之間,有著毫無疑義的依附關係。雖然我知道,如果沒有政府的威脅,會把我所享用之物奪走的所有這些無家可歸、滿腔憤恨、墮落敗壞的人,都是政府自己製造出來的,但我還是不能不感覺到,我今天的安寧實際上有賴於政府現在製造的恐怖。

認識到這一點,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應當從這種痛苦的處境里解脫出來。

不能這樣生活。至少是我不能這樣生活,我不能,也不會再這樣生活了。

因此我寫下這篇東西,我將全力以赴把我寫下的東西在俄國內外傳布,以便二者取其一:或者結束這些非人的事件,或毀掉我同這些事的聯繫,以便達到或者把我關進監牢,在那裡我會明確意識到,所有這些恐怖都不是為我製造的,或者最好是(好到我不敢希望有這樣的幸福)像對待那二十個或十二個農民似的,也給我穿上屍衣,戴上軟圓帽,踢開凳子,讓我全身的重量勒緊套在我這衰老喉管上抹了肥皂的套索。

現在為了達到這兩個目的中的一個目的,我呼籲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參加者,我呼籲大家,從給人類兄弟、給婦女、給兒童戴軟帽,套絞索的人開始;從典獄官到你們,這些可怕罪行的主要指揮者和許可者。

人類兄弟們!醒悟吧,反省吧,要明白你們在幹什麼。想想你們是誰吧。

要知道,你們在成為劊子手、將軍、檢察官、法官,總理、沙皇之前,你們首先是人。今天你們出現在神的世界,明天就不會有你們了(你們,過去和現在都為人們特別憎恨的各類劊子手,你們特別需要記住這一點)。難道你們,神的世界上短瞬即去的人,——要知道,如果你們不道殺害,死神隨時隨刻都站在我們大家背後的——難道你們在你們光明的時刻,看不出你們生活的使命不能是折磨人、殺害人,對自己被殺卻嚇得發抖;看不出你們向自己說謊,向人們和上帝說謊。卻要自己和人們相信,你們參加這些事情,是為千百萬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偉大的事?難道你們不矢口道,——如果你們沒有為環境、阿諛奉迎和司空見慣的詭辯所陶醉的話,——想出這一切話語,其目的不過是即使做壞事也可以認為自己是好人?你們不會不知道,你們,正如我們每個人一樣,只有一件包含其餘一切事情的真正事情,——要遵照派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意志,活過賦予我們的一瞬短暫時刻,要遵照那個意志離開這個世界。而這個意志所希望的只是一件,就是人人相愛。

可是你們在做什麼呢?你們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麼上面呢?你們愛誰?誰愛你們?是你們的妻子嗎?你們的孩子嗎?但這並不是愛。妻子和孩子的愛,這不是人類愛。動物也會這樣愛,而且更強烈。人類愛,這是人人相愛,是愛一切人,像愛神的兒子和弟兄一樣。

你們對誰有這樣的愛?誰也沒有。那麼誰愛你們?誰也不愛。

人們害怕你們,像害怕劊子手或野獸一樣。人們奉承你們,因為他們在心裡鄙視你們,憎恨你們,——那是恨得多麼厲害啊!你們知道這個,你們害怕人們!

是啊,你們大家都想想吧,從高級到低級的參加屠殺的人們,你們都想想你們是誰,停止你們所做的事吧。停止吧,——這不是為自己,不是為自己個人,不是為人們,不是為了人們不再責備你們,而是為自己的靈魂,為不管你們怎樣摧殘都活在你們心中的上帝。

來源: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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