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在時代變遷面前，每個人都太渺小
【注意】本文有嚴重劇透，適合已經觀影的讀者。
雖然片名是《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但其實婁燁的這部新作和孟庭葦膾炙人口的歌曲關係不大。依我看，原本的「地獄戀人」恐怕更貼合片中人物的情感糾葛。如果真要用一首歌來概括本片，顯然應該是阿雲演唱的《一場遊戲一場夢》。
塵埃落定、曲終人散之時，伴隨著片尾字幕出現的，是往日的一幕幕美好幸福的場景。林慧、唐奕傑、姜紫成滿面笑容地相擁在一起，阿雲和林慧一同購物時打鬧在一起，林慧、姜紫成和小諾組成的「一家三口」看來也是分外溫馨。但我們都知道，這一切已經在電影結尾無可挽回地破碎。三十年時光，在主人公們看來，一定更像是夢幻一場。莫非，這就是婁燁想要向觀眾表達的人生虛幻之感？
姜紫成、林慧、唐奕傑
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是感情，還是利益？
首先，需要釐清本片主要人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多年之前，年輕時的姜紫成（秦昊 飾）愛慕林慧（宋佳 飾）已久，林慧卻還是選擇嫁給了工作體面的唐奕傑（張頌文 飾）。遠走台灣的姜紫成在歌廳看上了小姐連阿雲（陳妍希 飾）。姜紫成努力打拚成為商業精英，偕連阿雲回廣州發展。一邊與成為城建委主任的唐奕傑勾結做地產生意，一邊與林慧保持情人關係。唐奕傑對他們的關係心知肚明，試圖勾搭連阿雲。
時間來到電影中的「當下」，唐奕傑在處理群體事件時突然蹊蹺墜樓身亡，而有人似乎看到了失蹤多年的連阿雲的身影。事後，久經商場的林慧竟然對負責調查案件、內心純潔的年輕警官楊家棟（井柏然 飾）主動調情。與此同時，林慧的女兒小諾（馬思純 飾）也愛上了楊家棟。
人物關係看似令人眼花繚亂，但本片的表現手法並不晦澀，相信觀眾理解起來也不會有太多困難。不過，講述「多角戀」當然不是婁燁導演關心的主要問題。與其說橫亘在主要人物之間的是愛恨糾葛，不如說是更現實的利益訴求。
林慧愛的是姜紫成，卻嫁給了唐奕傑，是因為後者的官員身份能給他一個更安穩的家。姜紫成與阿雲的一見鍾情看似浪漫，卻終究淪為相互利用。尤其是姜紫成將阿雲當作賄賂、疏通關係的工具，更讓人感到齒冷。至於林慧、姜紫成、唐奕傑之間的關係絕非傳統意義上的三角戀，不過是浸泡在官商勾結、發財致富里的苟且而已。
正因如此，年輕警官楊家棟的執著和堅韌才在影片中更顯可貴。林慧和女兒小諾主動與他親近，只因他是本片中不多見的光明和希望。在表面光鮮亮麗的生活之下，林慧、小諾的心靈都已經腐爛、墮落，找不到繼續前行的方向。但是，她們的願望終究會落空，因為，楊家棟可以站在陽光下，而她們不能。
影片最後，立下奇功的楊家棟為什麼選擇辭職？因為他從父親的遭遇中看得很清楚，身處利益關係之中，就永遠無法心無旁騖地探尋真相。意外發現小諾的犯罪證據後，楊家棟又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程。雖然用黑底白字外加XX角色自首/被緝捕歸案，然後供認不諱的中國特色方式結尾和整部影片的基調並不契合，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有這位年輕人的心靈是坦蕩的。
小諾
在時代面前，個體只能如浮萍般飄搖
如此說來，本片被一層犯罪懸疑片表皮包裹的內核是道德勸喻？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在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面前，除了隨波逐流，留給個體的選擇並不多。或許，我們可以板起面孔批判林慧、姜紫成等人的貪婪、墮落，但應該看到，作為個人，他們終究是無比渺小的。
看似風光無限的商人姜紫成深知，要在這片土地上出人頭地，就少不了以唐奕傑為代表的關係。唐奕傑也明白，要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就需要引入姜紫成所代表的資本力量，坐實自己的政績。在為阿雲不幸命運哀嘆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沒有姜紫成，她或許永遠只是一個在歌廳唱歌的坐台小姐。
小諾決定殺死名義上的父親唐奕傑表面上是為了維護母親林慧和父親姜紫成，本質上的原因仍然是要保住既有的富裕生活和優越家境。林慧在兩位男人之間的徘徊，也無非是為了實現利益最大化。那座金碧輝煌的酒樓，就是一個最形象的隱喻。平心而論，他們都只是做出了最符合利益需求的「理智」選擇。
從故事開始的1989年，改革的大潮影響著每一個中國人的生活。在無法抵擋的利益誘惑面前，要求林慧、姜紫成們潔身自好，多少是一種勉為其難。而姜紫成與唐奕傑的相互勾結證明也讓所有人在心靈上的最後一道防線崩潰。年輕人楊家棟親眼目睹了上一代人的絕望和痛苦，但歸根結底，這都是他們的錯嗎？
楊家棟
婁燁的風格：有意味的形式
故事之外，本片的敘事風格和鏡頭語言也值得一提。被剪輯成混亂狀態的時間線，並不只是為了故布疑陣，增加影片懸念。影片結尾的真相大白，不禁讓我們回想起唐奕傑在群眾面前的慷慨陳詞。一邊利用職權大肆謀利，一邊強調以百姓利益為先，這位唐主任的虛偽嘴臉暴露無遺。
將發生在故事中段的阿雲之死擺到影片末尾，也不只是為了揭露真相。當姜紫成淚流滿面、笑著哭泣的大特寫出現在大熒幕上，導演的用意是明顯的：從那時起，故事的結局已經註定。保住秘密、攫取利益的同時，林慧、姜紫成、唐奕傑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令人讚歎的還有本片的開場戲。在冼村實景實拍的村民衝突戲，靠著手搖攝像機和航拍，營造出紀錄片的質感。一個鏡頭內包含多種場面調度，近景遠景各有不同的衝突場面，拍攝的難度可想而知。更難得的是，從城中村孩子踢球的寧靜畫面到眾人拾起棍棒，奮起反抗的激烈衝突，導演把夢幻和現實在短時間內並置在一起，功力可見一斑。
影片的高潮，姜紫成與楊家棟在運動的車廂里捨命相鬥，也讓我們看到了突破常規的動作戲設計。既不是好萊塢式的快速鏡頭組合剪輯，也不是傳統港片式設計精巧、你來我往的配合，而是用剪碎後的長鏡頭讓場面的混亂、失序、危險變得真實起來。配合楊家棟的主觀鏡頭，這段酷炫到炸裂的搏鬥，會讓觀眾大開眼界。
女人血流滿面的猙獰面孔、插在受害者身上令人觸目驚心的剪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紅男綠女的紙醉金迷……一系列視覺元素組成了影片整體上的壓抑基調。一位優秀的導演，懂得如何用鏡頭語言，而不是旁白和台詞來表達所思所想。
和觀眾久違了的陳冠希也在本片中再露崢嶸，儘管是以一種受限制的方式。他的台詞——「所有事情都會過去，被忘記，包括我，你也一樣」，既帶有國人都懂的黑色幽默意味，又帶有明顯的互文意味。陳老師的人生經歷終究會成為過去。但發生在其中的悲歡離合，真的應該被忘記嗎？逐漸退出生活舞台的林慧、姜紫成們，不應該成為歷史的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