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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雄文: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像!下篇

全文共8370字 | 閱讀需15分鐘

朝歌城的經歷、長兄的慘死,顯然給武王造成了無法癒合的精神創傷。他的後半生都無法擺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周命維新

從朝歌返回之後,老周昌對翦商事業非常樂觀。他的想法終於得到了兒子和族人的響應,他們看到了商人內部的裂痕,還獲得了太公為代表的羌人同盟軍。再加上卦象顯示的各種預兆——目前族人們還不懂如此高深的玄機,但他們早晚會為之折服——翦商大業註定前途光明。

周昌甚至按照朝歌的排場給自己加了王位。從此,他才成了和商紂王平等的王、歷史上的「周文王」。當然,這只是在周人的小範圍內,悄悄瞞著商紂王的耳目。

明·朱天然《歷代古人像贊》中的周文王

從朝歌回來之後,文王的身體還算康健,記憶力卻迅速下降。後來周人史詩說他「不知不識,順帝之則」,其實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癥狀(《詩經·大雅·文王》)。

這些已經不重要,因為他有限的時間和智力,都已投入了將八卦演算為六十四卦的工作,這也許是他解除喪子之痛的唯一方式。後世卦師們的衣食之源——《周易》由此產生。

但這對於翦商事業沒有任何助益,具體工作都由兒子們進行。除了喪命商都的伯邑考,現在成年的只有周發和周旦。對於老周昌一意孤行開創的這樁事業,他們依舊視為畏途。

和龐大、發達的商王朝相比,周族力量畢竟太弱小了。周旦(周公)性情柔弱,從不敢質疑父親的決策,但也無法勝任太多建設性工作。周發則努力擔負起這樁事業,這應當是他被文王指定為繼承人的重要原因。

周昌父子的翦商事業,已經被古代經學家、現代歷史學者講述過無數遍。他們舉族遷往更適合農業種植的平原地區,借著商紂王授予的「西伯」頭銜,拉攏、團結周邊羌人等部族,對不願服從的部族、方國則進行武力征服。

周人擴張非常迅速,他們的勢力甚至開始伸展到關中之外。被征服者提供了衣食資財,使周族男子得以從生計勞碌中解脫出來,組建全民皆兵的武裝。周人傳統的氏族、家支都被打散,青壯年在軍事單位中重新編組。

在擴張過程中,周人還創立了「大學」,也叫辟雍或明堂。這個最早的大學的事業,不是學習研究文化,而是對所有周人男子進行軍事訓練,最基本的必修課是射箭,最先進、難度最高的則是駕駛戰車作戰。

北京國子監辟雍 李乾朗 繪

在經典文獻的描述中,辟雍是一座環水的高大建築,其實就是護城河環繞的武裝堡壘。周王和兒子們都居住在堡壘中。這座辟雍成為周人征服南北西東的力量之源:

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哉!——《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從朝歌返回之後,文王周昌又活了九年。他去世後,周發即位自稱武王,但仍然繼續文王的紀年。按照他的解釋,父親的在天之靈依舊指導著翦商大業。

周公解夢

但武王周發始終生活在恐懼和焦慮中。

朝歌城的經歷,特別是長兄伯邑考的慘死,給他造成了無法癒合的精神創傷。再加上翦商事業的壓力,擔心失敗的恐懼,使他的後半生都無法逃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逸周書》中以多個以「寤」為題的篇章,都記載了武王的惡夢之痛(《寤儆》《和寤》《武寤》《武儆》)。他常常輾轉終夜無法入眠,黎明時分恍然睡去,卻又夢到翦商之謀泄露、商紂王震怒,聯絡好的盟友們都不敢反抗,整個周族旋即遭受滅頂之災:

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欲與無,則欲攻無庸,以王不足,戒乃不興,憂其深矣!——《逸周書·寤儆》

每次他從恐懼中醒來,都要派身邊的小臣去請弟弟周公,向他講述夢裡的慘狀,以及對謀商事業能否成功的憂慮。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獻祭,他們肯定能得到上天的保佑,試圖翦商是否是逆天悖倫之舉?

對於這種惡夢,周公也只能嘗試用夢來緩解。他寬慰說,他們的母親大姒曾夢到商都朝歌生滿了荊棘,這就是上天降下的商人將亡之兆。雖然上帝享受了歷代商王的祭祀奉獻,但他不應該因為這種小小的實惠而偏袒商王。

明·朱天然《歷代古人像贊》中的周公

為了使自己的解釋圓滿,周公一次次進行發揮和闡釋:王的使命,應當是使天下所有的人生活在和平、公正之中,這就是所謂「德」。上帝應該只保佑有「德」之人,替換掉沒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替之。只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定能在上帝福佑之下戰勝商王(《太平御覽》引《周書·程寤》,《逸周書·大開武、小開武》)。

武王從未能真心信服這種解釋,惡夢一直陪伴他到成功滅商以至去世。如果真有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長兄伯邑考為什麼還會慘死在朝歌?

他寧可相信實力決定一切。只有在戰場上徹底消滅商朝軍隊,周人才能從恐懼中解脫出來。所以武王真正信賴重用的是岳父太公。每天晚上,他都在和岳父密謀富國強兵的種種方案,拉攏周邊小邦、分化商人高層的種種策略。

但密謀結束之後,他依舊會輾轉反覆無法入眠,朝歌人祭場的一幕幕在眼前揮之不去,慘死兄長的魂靈隨時會降臨他的卧室。每次從惡夢中掙扎而醒時,窗外已開始泛白,弟弟周公正守候在榻邊。

周公名「旦」,字形是半輪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意為清晨。他確實是武王在每個惡夢之晨看到的第一個人。武王的侍衛親隨——「小子御」早已習慣,看到他失眠和惡夢,不待指令也會向周公求助。

青銅刀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青銅戈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於是,武王在周公的寬慰鼓勵中稍稍振作,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史書沒有記載,周公自己是否逃脫了噩夢的糾纏,以及他自己是否相信那些關於「德」的說教。但每個黎明前被兄長召喚的時刻,他都從容清醒如白日。周公顯然已認真考慮過自己的定位:他無力承擔父親開啟的正義而瘋狂的事業,也無法給死去的長兄報仇。但這個使命和它帶來的壓力,註定要由他們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對「德」的闡釋,只是作為普通人的美好願望:他們不想無故被殺或者殺人,只渴望生活在一位聖明君王統治下的安定中。但和所有普通人不一樣的,是他的兄長周發必須成為那位有「德「君王。不然整個周族將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說武王的使命是成為帝王、翦商和建設人間秩序,那麼他周公旦的使命,就是做這位帝王的心理輔導師,塑造和維護他的偉人形象,如此便於願足矣。

牧野鷹揚

文王死去兩年之後,武王終於集結兵力,發動了對商朝的進攻。

但是,當他們到達黃河邊後,忽然又停止進軍,班師撤退。第一次出征草草結束。

周人和盟友都不理解武王的想法。其實,武王曾多次和太公、周公秘密討論:以周人現有的兵力,完全無法對抗商軍,要徵集更多的部族做同盟軍,則勢必泄露翦商之謀,這顯然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余夙夜維商,密不顯,誰和?」(《逸周書·大開武》)

在兩者間權衡取捨許久之後,武王終於決心發起這個冒險之舉:公開與商朝決裂,並發動一次有限的試探進攻。這是他向所有被商朝統治的部族發出的振臂一呼:已經有人率先揭竿而起,亮出你們立場的時候到了!

當獨夫暴君得意之時,似乎所有人都屈服於他的淫威。但只要第一個、第二個反對者站出來,他們身後會立即湧現一支追隨者大軍。被血腥人祭摧殘已久的部族們紛紛趕來投靠周人。沿途加入周軍的「諸侯」——部族和小國,其實多數不過是新石器水平的農業聚落——多達八百個。

這些未經統一訓練的烏合之眾是無法作戰的。所以武王及時退回了關中。他需要時間把這些新盟友們鍛造成一支更大的軍隊。

商紂王本該用雷霆之怒來懲戒周人的叛逆,如同十二年前逮捕文王一樣。但他立刻發現,哪怕在商朝內部,他的權威也在迅速下降。對他公開表示不滿的高官和親人越來越多,推翻他的陰謀正在宮廷中醞釀。他忙於撲滅朝歌城內的反對派,處死了叔父比干,關押囚禁了更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商朝臣僚叛逃入周,帶來了朝歌反對派們求援的呼聲。

又經歷了幾百個不眠之夜後,周武王發動了真正的遠征。西部聯軍沿著當年文王被捉入朝歌之路前進。

剛剛壓平國內反對派的商紂王也集結起了大軍,準備一舉蕩平周人和所有的叛逆民族。雙方在朝歌城外的原野——牧野集結,即將發起決戰。

牧野之戰示意圖

這個徹底改變中國歷史、再造華夏文明的日子,在文王周昌被抓到朝歌的十三年之後,公元前1046年二月一日的凌晨。雙方軍隊連夜集結備戰。連綿篝火映紅了曠遠夜空,人和牲畜的走動喧嘩聲終夜不休。

嚴冬即將過去,淡淡晨霧飄散在原野間,枯草上凝結著閃亮霜露。當天空現出幽深的藍色——這個武王每每從惡夢中驚醒的時刻,雙方軍隊列陣完畢。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總共四萬五千人;商紂王集結的軍隊,則像樹林一樣多的無法計算,「殷商之旅,其會如林」(《詩經·大雅·大明》),後來的說法是共有七十萬人。而且新的部隊還在源源不斷開來。

據說,商人內部的反對者已經約定,在兩軍接戰之前倒戈,向紂王發起攻擊。但隨著兩軍距離越來越近,他們遲遲沒有動靜。或許他們也被商人自己的龐大兵力嚇壞了。

周人聯軍列成方陣,向殷商的矛戟叢林走去。他們因為緊張而越來越擁擠,盾牌互相碰撞擠壓,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重整隊列。前排敵人的面貌越來越清晰,緊張氣氛陡然加劇,聯軍將士終於再也無法挪動腳步。

一方是統治中原六百年的主人,一方世世代代為主人提供人牲祭品,這將是一場實力對比懸殊的屠殺。弱勢一方隨時都會在恐懼中崩潰奔逃。

武王最後的陣前動員:

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史記·周本紀》、《尚書·牧誓》

就在這短暫而沉寂的對峙之間,一小群聯軍戰士擠出隊列,向殷商軍陣走去。帶領這百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年過七旬的的權術家、以老謀深算著稱的太公呂尚。沒人知道,他何以忽然拋棄了所有陰謀、詐術、詭計,像一介武夫般怒髮衝冠直向敵陣。

武王伐紂

也許他只想改變羌人作為人牲懸掛風乾的命運,他在朝歌已經看得太多。

在後世周人的史詩中,太公在那個清晨變成了一隻鷹盤旋在牧野上空。他面前的敵軍陣列瞬間解體,變成了互相砍殺混戰的人群。武王的部隊旋即啟動,三百五十輛戰車沖向商紂的中軍王旗之處……

當淡淡陽光穿透晨霧,灑向原野間的縱橫屍骸時,六百年商王朝已經終結。

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經·大雅·大明》

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史記·周本紀》

新商人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開進了朝歌城。

商紂王已經在絕望中自焚而死。除了紂王親黨,所有勢力都在他的倒台中獲得了滿足。王宮的倉庫都已空空如也,據說紂王將所有寶物堆在身邊點燃殉葬,但從灰燼中只尋找出幾塊「天智玉」。太公建議武王不要追查寶物的去向:投誠的商人顯貴多是些唯利是圖之輩,應當犒勞一下他們。周軍繼續向各地進發,征討頑抗的商軍,倒戈的商朝貴族則充當嚮導。

平定商朝全境不是問題,周武王和周公、太公焦慮的,是讓商朝上層接受被征服的事實。之前雙方的秘密聯絡中,商人上層只是把這次戰爭看做一次聯合剷除商紂的權宜之舉,之後的商人仍舊將保有自己的王朝。局勢至此,周人顯然不會承認這點。

鳥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鳥蓋人足盉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在熟悉商人典禮的太公主持下,武王在朝歌舉行了向上帝獻祭的儀式,如同商人以往的所有儀式一樣,被砍下的頭顱是敬獻給上帝的禮物,只是這次的頭顱換成了燒焦的商紂王、以及他的妃嬪和親信們,而奉獻祈福者換成了周武王,十三年前的人牲伯邑考的弟弟。

之後,武王向商朝臣工訓話,宣布商王朝從此被周王朝取代,享用過祭禮的上帝也轉而成為周族的保護神。

武王用了商人最熟悉的交易邏輯來論證:上帝此舉並非心血來潮的衝動,以往雖然是歷代商王獻祭,但祭品中的穀物是由周人先祖——姜嫄之子后稷培育的,所以上帝心中早已對周族青睞有加,將商人的天下轉託給周人:

在商先哲王,明祀上帝,亦維我后稷之元谷,用告和、用胥飲食,肆商先哲王,維厥故,斯用顯我西土!——《逸周書·商誓》

商紂的兒子武庚被任命為新商王。幾個月後,商地逐漸穩定,武王留下三位剛成年的少弟——管叔、蔡叔、霍叔等駐紮商都、監視武庚朝廷,自己帶主力班師西歸。

紂王的腦袋、還有他曾重用的所有臣子都被押解到了關中。武王在自己的都城鎬京再次舉行祭天典禮,宣告他正式平定了中土,成為上帝在人間的唯一代理人。

武王要撫慰父親的屈辱、長兄的慘死。實際上,在向商人復仇的過程中,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新商人。

這個典禮儀式也完全按照商人的慣例進行:紂王的一百名幸臣被押解到祭台下,用斧鉞砍斷手腳,任由他們在血水裡翻滾掙扎。他們喊叫的聲音越大,掙扎翻滾的越劇烈,就說明奉獻給上帝的祭禮越豐盛。

還有在牧野戰場上頑抗的武將、商人核心氏族的四十名族長,他們被剝光衣服,投入到沸水翻滾的大鼎中(《逸周書·世俘》)。

然後,武王身穿天子之服,在音樂聲中走上祭壇,向上帝和祖先之靈彙報滅商過程。生的、熟的人牲軀體被抬上祭壇,正式奉獻給上帝和周人列祖列宗。紂王和妻妾們的頭顱、戰爭中斬獲敵軍的耳朵,都被堆放在巨大的柴堆之上焚燒,焦香的煙火氣是上帝最喜歡的食物——這是商人的說法。

除了這些驚悚的祭品,山川天地諸神還要享用一些稍為正常的食物:宰殺了五百零四頭牛奉獻給上帝和周先祖;還有二千七百零一隻豬、羊、狗,作為奉獻給山川、土地諸小神的祭品。

豬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刖人守囿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按照商人的儀軌舉行完所有典禮,武王周發合理合法地成為了人間的新統治者。

但他仍舊不能擺脫失眠和惡夢的困擾。

他再次巡遊新佔領的疆域,試圖找到上帝轉而福佑自己的跡象,卻始終未能如願。當武王登上西山、俯瞰朝歌城,發現自己還生活在昔日恐懼的回憶中。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在滅商當年的年底終於一病不起。

當武王再次經歷過一個漫長的失眠之夜後,小子御陪著周公旦出現在卧榻前。武王說起了自己還沒來得及完成的事業:

那些曾追隨紂王作惡的商臣和部族,至今尚未全部剷除,隨時可能發起反攻;自己的長子周誦還不到十歲,其餘的尚在襁褓之中,根本無法治理新興的王朝;除了周公之外,諸位弟弟都還年輕,只有周公能夠接手治理這個新王朝。此事沒有其他選擇,所以連佔卜都沒必要了。

而且,在周公即位之後,朝歌城必須毀滅,那裡是罪惡的大本營;父兄們在那裡遭受的患難血淚要隨之一起埋葬。武王已經為周公選好了新都城基址:在位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平原上、一個小山環抱、三水匯流的盆地內。武王甚至給這座還在腦海中的新城起了名字:「度邑」,周人由塵世升入天堂的過渡之城。

以往寬慰從噩夢中驚醒的武王時,周公總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這次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跪坐在榻前俯身哭泣,任淚水打濕衣裾(《逸周書·度邑》)。

二人商談的具體過程已經湮滅。但當武王去世時,繼位的仍是少年成王,周誦。周公以叔父身份輔政,宣布了營建度邑的決定,只是改名為洛邑——他意識到了天界與人世間不可逾越的界限。朝歌城中所有的居民,從貴族到工匠、貧民,都要遷徙到這座塵世新都(今洛陽市)。

周代徙都圖

周公制度

叛亂立刻在東方爆發。管、蔡、霍三兄弟質疑周公表面推讓王位,實際上卻掌控著朝廷實權,這種虛偽的把戲只能欺騙一個孩子。

三人是文王朝歌之難後長大的一代新人,沒有當年驚弓之鳥的凄惶經歷,視周人的天下為理所當然。朝歌繁華富麗,生活比周人舊地舒適得多,商王的宮闕和種種排場,正應由他們享用,怎能輕易付之一炬?他們聯合新商王武庚起兵,要保住這塊商人的最後天堂。

周公和關中故地的周人已經預計到了商人的反抗,但沒有想到自己的青年們被東方世界同化得如此迅速。軍隊再次向東方開去。腐化的軍隊不堪一擊,管叔戰敗身死,蔡叔、霍叔被俘,武庚逃亡到了北方戎狄之中。

朝歌城被夷平為廢墟。文王、伯邑考、武王和周公的所有夢魘都永遠埋葬於斯。

周公開始頒布他的新政令。所有新政的出發點,就是往昔那些清晨他開導兄長的關於「德」的說法。這些說法對武王從未發揮藥效,但周公如今有了全面推行它的機會。

殺人祭祀的風習被嚴令禁止,甚至宰殺牛羊也不能超過十二頭。周公開始營建新洛陽,奠基時的祭禮只有兩頭牛;次日拜祭土地之神,用了牛、羊、豬各一頭。

不僅如此,周公還要消滅有關朝歌的一切,自己和兄長遭受過的夢魘都要永遠深埋。既然不能斬殺盡所有的殷商遺民,就只能修改他們的記憶,讓他們自以為和別的民族沒有任何區別。商王的甲骨檔案庫早已隨著朝歌焚燒一盡;其他各種文獻記載也被秘密審查、銷毀。

龍紋玉環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龍鳳紋玉圭形飾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還開始重新編纂歷史。新的周公版歷史說:商人和其他民族沒有任何區別,他們的王朝也是稟受天命所建,歷代商王和宰輔們都仁慈智慧、兢兢業業。只是末世的紂王喪心病狂,才導致了商王朝的終結。至於周族,也自然沒有了為商朝充當幫凶的污點。

商人幾百年的血腥暴行都歸於紂王一人,他負荷著千百萬人的罪惡,被塗抹成了完全喪失理性的瘋子,以至孔子的學生子貢懷疑:關於商紂暴虐的很多說法都是後世人的虛構: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

周公五百年後的孔子就是商人後代,他和子貢等弟子們傳承的,卻是被周公修改過的知識。人們或許能感到,紂王惡行的傳說過於虛妄,但不知道這後面隱去的事實是何等恐怖。

這正是周公的目的,他不想後人也生活在恐懼和仇恨中,雖然他和兄長已終生無法擺脫。

還有,民族的隔閡必須打破。商人的族內婚被嚴厲禁止,所有貴族都不得在本族內結婚,而應當與其他部族、方國的上層聯姻。為了鞏固新的周王朝,周公還把周人、羌人分封到新佔領的東方,讓他們在各地建立新諸侯國。商人也都被拆散分配到這些新邦國中,他們將和各地的土著民族通婚混血,互相同化,形成新的世襲統治階級。

混血、統一、開放的新華夏民族由此誕生。周人、商人、羌人的劃分永遠成為歷史。

玉鼓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繼續完善著他的道德理想。他制定了種種禮節,希望讓人們學會控制慾望,把社會規訓得和善、節制、長幼有序。這些說教和規範形成了種種儒家經書,被統稱為「周禮」

當初激發父親翦商靈感的八卦、六十四卦,也要重新進行闡釋,消除那些野心和投機的成分。據說《周易》的《爻辭》是周公所寫,它與文王名下的《彖辭》區別極大,不再鼓勵任何投機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全是一位君子應當如何朝乾夕惕、完成社會角色的勵志說教。周公兄弟們從未能理解父親對八卦的狂熱。那個冒失之舉雖然最終收穫巨大,但畢竟給他們的家庭和國族帶來了太多磨難和風險。如果再次面臨這個選擇,他們恐怕沒有勇氣投身於斯。

商人和神靈做交易的理論,也要做徹底修改。給神靈、祖先的獻祭只是表達虔誠敬意,不需要、也不允許無限豐厚。神靈不再是貪得無厭的嗜血餓鬼,而是保佑有德者、懲戒無德者的最高仲裁,維繫著周公倡導的人間道德體系。

在商人的功利、血腥、殘暴已然登峰造極之後,周公創建了一套全新文化:節制慾望、善待他人、克己復禮、勤勉拘謹。這就是正在形成的新華夏族的樣板品格。

《周禮》

周公還以身作則,每次面見年少的侄子成王時,他都戰戰兢兢如對嚴父,雖然他是成王事實上的監護人。每向成王表達完自己的意見,或者聽成王說出每句話,周公都要以頭觸地、長跪稽首許久。

至於逐漸長大的成王,和所有青年們一樣,開始萌生叛逆心理,對這些繁縟禮節和道德說教漸漸不滿。而且周公一直掌握大權,在反對者看來,這無疑是虛偽和言行不一的表現。據說在數年間,成王曾命令周公居住在洛陽,不得到關中朝覲。最後,可能是周公奉還大政、交出所有權力之後,他才與侄子和解,回自己封邑度過晚年。

他委實無法向侄子解釋自己這種對道德的近乎病態的依賴:這是他和父親、兄長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已無從向年輕一代談起,就像伯邑考的死因不能觸及一樣。

周公在歸政後不久死去,埋葬在文王和武王的陵墓之旁。最後歲月里,他和侄子成王關係如何,史書完全沒有記載,但從他死時的寂寥來看,侄子顯然還對這位道德楷模心存芥蒂。

玉人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的道德事業是成功還是失敗?恐怕言人人殊。但他徹底埋葬商都記憶的努力無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考古學家的鏟子掘開殷墟之前是如此。

尾聲

經過十幾年歷史記載的空白之後,35歲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彌留,命懸一線。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儀軌,掙扎著梳洗、穿戴起最莊重的冕服,端坐到朝堂之上,對臣工們發表了臨終訓話。他曆數祖父文王、父親武王以來的功業和教誨,告誡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喪失先輩們的翦商大業。

在臣僚們看來,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顯然,在獨自為政之後,成王漸漸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尚書·顧命》

臨終訓話結束之後,臣僚退去。成王掙扎著脫下了禮服,回到病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繼位。

華夏歷史沿著武王和周公修改後的軌跡繼續前行,直至今日。

四羊方尊 商

作者附言:兩位大學同窗為本文提供了幫助,首先是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的林鵠師兄,他在本文醞釀階段貢獻了許多有見地的想法,本文第一節殷墟考古部分的文字,就直接來自他的著作;北大歷史系的韓巍教授審讀了全文,並提出了寶貴意見。在此一併致謝。

作者李碩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學士,清華大學歷史系碩士、博士,現為新疆大學教師。本文原載於《讀庫1205》,原標題:《周滅商與華夏新生》(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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