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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術發明之前,古人如何看美女?

撰文/胡文輝

這個時代最平等的幸福,人人都最容易擁有的幸福,是什麼?

我想到的是兩樣:一是吃冰淇淋,關於食;一是看美女,關於色。

看美女,當然只是說看美女圖,僅止於看而已。可是,我們往往意識不到,能夠看,其實已很幸福了。在缺乏圖像複製技術的舊時代,看美女之難,是我們今日不易想像的。

在此,只談古人看美女的兩種模式。

之一:現場-付費模式

首先要講的例子,有關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

《孟子·離婁下》有一句「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北宋孫奭疏云:

案《史記》云:西施,越之美女,越王勾賤以獻之吳王夫差,大幸之。每入市,人願見者,先輸金錢一文。

這是說,每當西施進城逛街,會順便與民同樂,市人付一文錢,即可一睹其絕代美顏。明末名士錢謙益跟名妓柳如是歡好時,曾費力寫了一首長律《有美一百韻,晦日鴛鴦湖舟中作》,詩里有兩句:

迎車千錦帳,輸面一金錢。

就是用了西施這個典來比擬柳美人被圍觀的盛況。又,清初查慎行詞《減蘭·賣花詞》也有兩句:

入市人看,西子才堪博一錢。

也是借用西施此典,似是用來形容賣花女了。

不過,孫奭所述不見於經傳,很是可疑。《十三經註疏》所附考證云:「今《史記》無此文,未知何據。」朱彝尊《經義考》更舉出此條為例,指孫奭「詭稱《史記》」。而且就情理來說,以吳王之尊貴,又怎麼肯讓他的愛妃任人觀摩呢,他哪裡會在乎那一文錢呢!

西施圖

西施在早期文獻里本就近於傳說,孫奭這個文本尤為晚出,可謂傳說之上的傳說了。但有一點,看西施的故事固然不必當真,但看西施的心理卻是千真萬確的。要知道,古時候可沒有明星滿屏飛,佳麗總是侯門一入深如海,若有西施那樣的國寶級美人閃亮登場,不惜花錢一飽眼福的必定大有人在。這是圖像匱乏時代的現實。所以,「輸錢看西施」的故事雖不符合歷史真實,卻完全符合心理真實。

事實上,恰有宋代的記錄可相印證。兩宋之際有位廉布,其《清尊錄》記述了一個將男孩打造成偽娘的奇聞:

興元(今陝西漢中)民有得勾欄小兒,育以為子,數歲,美姿首。夫婦計曰:「使女也,教之歌舞,獨不售數十萬錢耶!」婦曰:「固可詐為也。」因納深屋中,節其食飲,膚髮腰步皆飾治之,比年十二三,嫣然美女子也。攜至成都,教之新聲,又絕警慧,益閉之,不使人見,人以為奇貨。里巷民求為妻,不可,曰:「此女當歸之貴人。」於是女儈及貴游好事者踵門,一覿面輒避去,猶得錢數千,謂之「看錢」。(《說郛》卷十一)

這兩夫婦將偽娘藏得極嚴實,以待價而沽,有求見者,「一覿面輒避去,猶得錢數千,謂之『看錢』」,這就跟西施「每入市,人願見者,先輸金錢一文」無異了。那麼,孫奭的說法會不會就是來自宋朝的經驗呢?

花錢看西施的法子,至近世尚不乏其例,且不分中外,洋鬼子也學會了。

據美國的記錄,1834年,「華盛頓號」從中國帶回一位小腳的廣東美女,叫「阿芳妹」(Afong Moy),芳齡十九——她是目前所知第一位到北美的華人女子。當時美國人絕無機會見到來自中國的小腳女人,甚至來華的美國人也極難見到,故老闆卡爾內兄弟把她放到紐約公園裡展覽,觀者雲集。據報道,「凡是願意付15美分的人都可以看看她。無疑,她擁有許多愛慕者。」後來門票還提高到50美分,卡爾內兄弟獲利不菲([美]約翰·海達德《中國傳奇:美國人眼裡的中國》,第84-87頁;[美]埃里克·傑·多林《美國和中國最初的相遇:航海時代奇異的中美關係史》,第198-199頁)

「阿芳妹」的展覽廣告(見[美]張文獻編《美國畫報上的中國[1840-1911]》)

稍後的1850年,有位名叫「亞彩」的中國妓女,到舊金山開辦「招待所」。其時赴美的華人女性太少,消息甫一傳出,附近華人礦工即兼程趕去。每次看她一眼,要付費18美元,就這樣還沿街排起了長龍(陳依范《美國華人》,第73頁)。

到了1866年,清政府首度派員遊歷歐洲,由斌椿領隊。在英國參觀地標建築水晶宮時,遇上了幾位同胞。斌椿《乘槎筆記》載:

見湖北人黃姓,身不滿三尺 。又安徽人詹姓,長八九尺 ,自言形體與人異。又粵東少婦一人。裝飾狀貌,西國未見者,洋人以之來游,為射利也。

同行的有張德彝,其《航海述奇·英國日記》亦載:

午初再游水晶宮,先抵宮吏家。適有華人來,男子一高一矮,揖畢而坐。其高者身約八尺,年逾三旬,著長袍短套,頭戴四品職銜。問彼何職,答曾捐納知府銜;叩其里居姓氏,伊自稱為湖北詹九五也。其矮者姓杜名敖富,身甫二尺,年約三旬,身著紫綢夾襖,黃綾馬褂,冠紅穗小帽,系江南人也。隨一女子,年約二旬,詢之知為上海倚門獻笑者。此三人來泰西,迨為令人觀看,以圖漁利。有二粵東人相伴,皆未詳其姓字。

顯然,這兩男一女跟「阿芳妹」一樣,也是隨洋人出去「撈世界」的。所謂「令人觀看,以圖漁利」,當然也是開啟付費收看模式了。

還有個北洋時代的掌故。陶菊隱《政海軼聞》記載了一則辛亥元勛徐紹楨的軼事。當革命軍佔領南京之初,與渡江北去的張勳部仍處於敵對狀態:

一日,徐得急足報,張勳寵妾小毛子匿跡下關,將喬裝渡江,已被憲兵拘獲。小毛子艷事流傳,寧人耳之熟矣,驟聞嬌鳥入籠,靡不摭為談助。儇薄者流主張陳之鬧市,任人觀覽,以辱清廷鷹犬。徐不許,為糞除門帘橋陳善公館居之。……事為滬上某公所聞,來電曰:「軍餉匱乏,羅掘俱窮,小毛子奇貨可居,請即解來滬上,陳列張園,入場券每人四角,滬人士炫於新奇,屆時必空巷往觀,十萬軍餉不難立致也。」徐覽電笑曰:「某公工謔浪,今又與我打趣矣。」即婉函勸之,將派員送之北上。……

由於徐紹楨堅持政治道德,這個展覽小毛子收門票的餿主意並未實行,這且不論。但很顯然,「陳列張園,入場券每人四角」,仍是「輸錢看西施」的故智而已。可知到了民國初年,雖有新式攝影,但美女圖的效果仍不如人意,付費看美女的模式仍頗有市場。

蘇東坡有一首《滿庭芳》詞,下闋云:

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報道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親曾見,全勝宋玉,想像賦高唐。

前面自是用了「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的著名公案,意謂如此美人,有的人或易見,自己卻是萬難遇上;「全勝宋玉,想像賦高唐」,則是用《高唐賦》的典故,指宋玉僅據楚襄王的夢境來寫巫山神女,自己卻是「親自」目睹,其欣幸為何如!見了女神,大名士東坡也這般反應,很可代表古人看美女的難度。

而此時此際,在知識也開始付費的時候,我們仍有免費的高像素美女可看,可放大,可保存,可一手掌握,很應該知足了。

之二:間接-寫真模式

若現場模式不可得,古人也會退而求其次,開啟寫真模式。而且,就算一國之君,看美女也未必容易,往往也得看美女圖呢。

問題是,在那個前攝影時代,只能心追手摹,美女圖當然是很不靠譜的。這又得說到中國古代「四大美人」的另一位了。

《西京雜記》卷二載:

元帝後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於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後宮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巳定,帝重信於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

這當然是關於昭君出塞最著名的記錄了。古人之詠昭君,幾乎無不據此立言造意。

王昭君畫像,取自清陸昶輯《歷朝名媛詩詞》

但昭君何以出塞的公案,其實是有異聞的。《漢書》記載簡略,可不必論,而《後漢書·南匈奴傳》載: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

又《世說新語》劉孝標註引《琴操》:

王昭君者,齊國王襄女也。年十七,儀形絕麗,以節聞國中。長者求之者,王皆不許,乃獻漢元帝。帝造次不能別房帷,昭君恚怒之。會單于遣使,帝令宮人裝出,使者請一女。帝乃謂後宮曰:『欲至單于者起。』昭君喟然越席而起。帝視之,大驚悔,是時使者並見,不得止,乃賜單于。

這兩個文本都未言及漢元帝「案圖召幸」的事。

此外,啟功《昭君辭二首》小序對此也有一個質疑:

古籍載昭君之事頗可疑,宮女在宮中,呼之即來,何須先觀畫像?即使數逾三千,列隊旅進,卧而閱之,一目足以瞭然。於既淫且懶之漢元帝,並非難事。而臨行忽悔,遷怒畫師,自當別有其故。按俚語云:「自己文章,他人妻妾」,謂世人最常矜慕者也。昭君臨行所以生漢帝之奇慕者,為其已為單于之婦耳。……余所云:「初號單于婦,頓成傾國妍」,則探本之義也。論貴誅心,不計人譏我「自己文章」。(《啟功韻語集》[注釋本],第40頁)

啟老先生憑一般情理,明確否定王昭君的主流敘事,以為漢元帝只是出於「老婆是別人的好」的心理,才捨不得昭君,看起來很可備一說。

不過,今人之情理是一回事,古人之情理又是一回事。我以為,就古人之情理來說,《西京雜記》所載昭君事,還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王昭君圖,江戸時代久隈守景繪,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南朝時劉孝威詩《行幸甘泉宮》有兩句:

鳴鐘休衛士,披圖召後宮。

這是一首設想漢帝行幸甘泉宮的詩。在劉孝威看來,宮女太多,君主太忙,自然要「披圖」來選擇臨幸對象。可以想像,這有可能反映了劉孝威的時代經驗,即南朝皇宮裡的情形。

後蜀花蕊夫人宮詞有一首:

六宮官職總新除,宮女安排入畫圖。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頗見錯相呼。

這應是後蜀內宮的實錄:「宮女安排入畫圖」,宮女都有畫像給君上過目,但花多眼亂,君上還是記不清,見到人時還是經常會叫錯名字。

此外,《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七十三載前蜀事:

蜀安重霸勸王承休請蜀主東遊秦州。承休到官,即毀府署,作行宮,大興力役,強取民間女子教歌舞,圖形遺韓昭,使言於蜀主。

這裡具體的人物、歷史背景不必細究,只說「圖形遺韓昭」一句,其「圖形」應是針對上一句「民間女子」而言,意謂將美女畫成圖像,供君主觀覽挑揀。

由這些記錄看,古人繪美女圖以進獻於王者,供其選擇,應屬於較為普遍的機制。這樣看來,王昭君因拒賂畫工而不得見幸於漢帝,就沒什麼不合情理了。

附帶說一下,有個英國史上的事件,倒跟昭君故事正成一個殘酷的對照。

偶讀日本藝術家杉本博司的隨筆集《直到長出青苔》,有篇《無情國王的一生》,講到十六世紀英王亨利八世的情事:亨利第三任王妃死後,宰相替他選擇了克里維斯公國的安妮公主為結婚對象。他派了王室肖像畫家荷爾拜因去繪製安妮肖像,結果荷爾拜因將安妮畫得比真人更美,使他一下愛上畫中人,應承了婚事。等安妮到英國舉行婚禮,他卻大失所望,遂賜予她「國王妹妹」的身份而了結此事。——這可說是一個反王昭君的故事。王昭君是被畫得太丑,而安妮公主卻是被畫得太美!不過,這兩個故事也有共同點,即君主都吃了畫家的大虧,都懊悔得不行,這可算前攝影時代特有的悲劇吧。

畫家荷爾拜因繪製的安妮肖像

苦不苦,想想漢元帝;慘不慘,想想亨利八世。他們的悲劇,在於沒法看到昭君安妮的真面目。而我們有高清美女圖,面目如真,有圖有真相,撫今追昔,憶苦思甜,真的很應該知足了。

那個時代,連君王都得看美女圖,一般「吃瓜群眾」更不必說,有圖已經很好很好了。

南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載:

秦妙觀,宣和名倡也,色冠都邑,畫工多圖其貌,售於外方。陸升之仲高,山陰勝流,詞翰俱妙,晚坐秦黨,遂廢於家。嘗語明清曰:「頃客臨安,雨中見一老婦人蓬頭垢面,丐於市,藉檐溜以濯足。泣訴於升之曰:『官人曾聞秦妙觀名否?妾即是也。』雖掩抑困悴,而聲音舉措固自若也。多與之金而遣之去。」

清人趙昱據此賦詩:

宣和名艷舊時嬌,煙墨青螺著意描。淚濕臨安來市上,鶯花蕉翠可憐宵。(《南宋雜事詩》卷五)

秦妙觀美人遲暮,自傷淪落,我們不必理會,由「畫工多圖其貌,售於外方」兩句,卻可知時人憑圖像看美女的情形。還可以合理想像,當日所畫的美女,不會只有秦妙觀一人,必定還有其他名妓;而畫美女圖出售的風氣,也不會只見於宋朝,很可能也見於其他朝代。這應代表了古代看美女的寫真模式,也是古代圖像傳播史的一個範例。

1879年王韜東渡訪日,在東京時有組詩《芳原新詠》,其三云:

大道朱樓十里連,美人像並列楣邊。燃犀何用煩溫嶠,請自從頭辨丑妍。(自註:芳原一帶皆妓居,紅樓夾道,以西法照妓像,懸屋外,俾遊客辨其妍媸,而後締好焉。)

當時東京的妓女已利用西式攝影自我推銷,將相片掛於妓院外,以便好色客挑選;老司機王韜因之歡欣鼓舞,美醜一眼可辯,再也不必像溫嶠那麼麻煩,還得點燃高端的犀角才看得清了!

東京妓女之法,在原理上實與宋朝無異,只是在技術精度上卻大跨度地升級了。——王韜實際上體驗了圖像時代的開始,體驗了看美女時代的開始。我們這個美女可以無限複製時代,正是濫觴於彼啊。

《簪花仕女圖》

最後,話要說回來,我們固然是比之古人有眼福得多,但無論圖像的像素多高,或屏幕的畫面如何高清,圖像畢竟不同於真人,不過是柏拉圖所謂洞穴之影罷了。這一點,前攝影時代的古人之言,也仍有參考價值。

東漢王符《潛夫論·實貢》有云:

圖西施、毛嬙,可悅於心,而不若丑妻陋妾之可御於前也。

這可算是安慰了一般人的脆弱心靈:美女圖再美,也沒有血肉,還是且行且珍惜,珍惜眼前人吧。

而晚唐溫庭筠又有一首七絕《龍尾驛婦人圖》:

慢笑開元有幸臣,直教天子到蒙塵。今來看畫猶如此,何況親逢絕世人。

日本畫家所繪的楊貴妃畫像

這卻可算是對一般人的當頭棒喝:美女圖都讓你們這麼嗨,人家跟絕世佳人零距離,又該多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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