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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西口》:行走在語言的源頭

文/餘慶

重新讀父親一部部信天游敘事長詩,常常會想起這麼一個詞——源頭。想起這個詞時,我幾乎看見故鄉的土地,看見了自己記憶的源頭在那片土地上莊稼一般發芽、生長,藍格瑩瑩的天空,紅格彤彤的太陽在炊煙里升起。我好像明白了信天游以及故鄉真正的含義。

我小的時候,沒有「封山禁牧」。村子裡的放羊人,早上出門是幾嗓子信天游:「你媽媽打你你給哥哥說,為什麼倒把個洋煙喝」「交朋友交上咱攔羊漢,索牛牛馬奶奶常不斷」「清油酸湯蘸攪團,咱兩個好成面粘粘」,我彷彿看到了過去的歷史、一種發自內心的炫耀;晚上趕羊回家,又是幾聲信天游:「黑頭山羊打耳記,你要把人認仔細」「貓捉老鼠狗照門,你把誰當糊腦孫」「六月的黃瓜下了架,巧口口說下些哄人話」,一如罵街的歌聲里,包含著委屈,也包含著藝術的真諦。現在,我很後悔沒跟放羊人走上幾天,學習他隨口而來的信天游歌曲。上大學、讀研,我經常跟同學談到生活化的陝北信天游,也將我熟悉的信天游用到我們的談話中,真是神了。大家說,這是新時代的「詩經」!

父親的信天游讓我想到很多,讓我覺得有風吹過,我認為,是因為他本來就站在源頭寫作的。他寫的是源頭的事,並用源頭的形式發出自然的聲音。一次,我和父親坐在家裡的餐桌上吃晚飯,燈側著,照亮他臉的一邊,牙齒在光線灰暗的一面嚼動,同時牙齒在灰暗裡偶爾閃一下光。這時父親和我說起信天游,說起了他的寫作。我說,印度有《羅摩衍那》,古希臘有《荷馬史詩》,幾千米海拔上的青藏高原也有一部口口相傳的《格薩爾王》,這些都是各自文明的源頭——那陝北應該說或者說必須也得有一部自己的史詩,一個自己的源頭。過去我不知道誰寫出來這樣的史詩,我相信你現在在寫。哪怕沒有寫出來,你也已經坐在源頭上看著了。等到寫出來了,那誰又敢說陝北的黃土高原不是一片幹掉的愛琴海。說著,母親過來了,打開他另一側臉旁的一盞燈,如此,父親的整個輪廓都亮了起來。最近些天,我讀他寫的《走西口》,幾乎要看見源頭的水流了下來。楊五娃和石榴花的愛情故事何嘗不是羅摩與悉多的悲歡離合?楊五娃最後卻與張巧巧成了親,這恰恰又在應證著陝北人對於土地的絕望,絕望的土地上又生長希望的特殊感情。而走西口的楊五娃不正是流放在異鄉,夜夜期盼與家人相見的奧德修斯嗎?

《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其內容風、雅、頌中以風最為傳神。風是什麼,就是當時全國各地的民歌,就是各個地區的山歌、信天游。《詩經》中大量使用賦、比、興的表現手法,其中對比興的運用甚為絕妙。信天游大量使用比興手法也正是源於《詩經》中的比興,這是中國眾多詩歌的一個初始之源頭。這也是為什麼父親寫的信天游能讓我想到源頭,想到我自己的和源頭有關的記憶。不過,這只是父親信天游中和源頭有關係的一小部分,甚至是最微小的那一部分。風也好,比興也罷,都是方式、手法而已,重要的是技巧之後所凸顯出來的本身。父親在《走西口》里寫庄稼人無望的等待,「祈雨祈來一場風,直到春天刮到冬」,如此的等待,我其實是看見過的。他寫想念,是讓我震驚的語言:「前天稱了幾疙瘩蒜,一斤看成了四兩半。掌柜進回兩桶油,又當醬油又當醋。」 「大米當成小米了,白糖當成咸鹽了。花椒當成地椒了,韭菜當成青菜了。核桃當成花生了,生薑當成蘿蔔給賣了!」這想念是要「遲早把家敗光」,「腦子裡鑽進了水」的想念呀,是生病了,上癮了,是好不了戒不掉了的想念。這想念就是想念本身,是想念的源頭了。

迂腐者通常認為,源頭早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情,當代還哪裡有什麼源頭?其實不然。生於當代,死於當代,懷有偉大詩歌抱負的海子即是一位在源頭寫作的詩人。他寫《太陽·七部書》想像空間極為浩大,東至太平洋沿岸,西至兩河流域,卻以金字塔和敦煌為兩極的中心。試想,「極」是什麼?歷史概念講是最初,地理概念講是邊沿。在這樣一部史詩里,如果說海子選金字塔為一極還是能說得過去的,畢竟還算靠近兩河流域,那同時選敦煌為另一極就顯得有點說不通了,和東邊的太平洋隔著幾千公里,和西邊的兩河流域又有數個大戈壁、沙漠之隔。其實海子選這兩地為「極」想說的是文明的源頭。「極」不光是歷史的,地理的概念,也是文明的,當然,在他的詩里,遠遠不止這麼簡單。

我曾有幸去往敦煌,瞻仰沙漠里的諸神。打開莫高窟的一扇門,光先進去,照亮塵埃,接著是神的一根手指,導遊提著一個手電筒,神的臉忽然亮了,我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要不是因為手電筒還照著我,我已經要跪倒了。神不驅使人,若是驅使人,那就不可稱其為神。我想,這驅使我快要跪倒的力量,就是文明源頭的力量了。源頭它過去有,在過去開始,可是過去有的那個開始它並沒有結束,它一直在著,幾千年來還在不停開始著。甚至哪怕有一個結束了,那它其實也是開始。西川編《海子全集》,編入的第一首詩,開始的,源頭的詩是《亞洲銅》,「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會死在這裡/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這開始的一小節是結束,人都死完了,而且埋了。「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後,我們把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這結束的一小節又成了開始,月亮永恆上升,落下,心臟在黑夜裡一直跳動。然後,全詩完。我以為這是海子深情的「信天游」。

我曾經在一段話里寫下這麼幾句:「有天,我走到了語言的盡頭,身上依然閃著人的光芒,舌尖上帶著愛,因為我所帶著的愛,是從源頭帶過來的。」如若是這樣,盡頭和源頭也就一樣了,只要發現了人之光芒的本身。這如同一棵樹,根是盡頭,在土地的黑暗裡。根又是源頭,是營養的開始。

想起有次在黔東南侗族寨子里聽大歌的情景。沒有任何人進行一丁點指揮,來自田間、廚房、洗衣服的河邊的婦女們張口就唱,一瞬間,天空像是開了許多個窗戶口,每個窗戶口都站了一位音樂女神,如甘甜的泉水從千年前的源頭湧出,這時,天空上最後一扇窗戶里蹦出的一道閃電,這是歌聲的閃電,它令我全身震顫。震顫時,我想起了在家鄉黃土高坡上唱信天游的漢子,想起了父親深夜寫作信天游的場景:他寫著寫著,竟還在半夜裡唱上兩嗓子。這讓我震顫的閃電和所能聯想到的,皆是源頭的力量。

文明有多種,各有各的源頭與發生,於是我們發明了一個詞叫作「多元」,地域多元,文化多元……過去沒人理會這個詞,因為交通不好,豺狼兇猛,正所謂「朝避猛虎,夕避長蛇」,大部分人一輩子只能在一元里待著。多元後來才有,以至於到現在,也許只有去趟月球才算出遠門了。可即使這樣,直到現在了,依然沒有任何一元的源頭是讓人不感受到力量的,正因為它開始的樣子一直還在開始著。梭羅在《瓦爾登湖》里寫道:「不管我們如何讚賞演說家有時能爆發出來的好口才,最崇高的文字通常是隱藏在瞬息萬變的口語背後,或超越在它之上的,彷彿繁星點點的蒼穹藏在浮雲後面一般。」

讀到這裡時,我知道父親所寫的便是梭羅所說的「最崇高的」「超越之上」的這類文字中的一部分。他寫信天游用類似口語的語言寫作,寫出來了,卻又是「口語背後」的。於是梭羅在書中之後的一段說:「難怪亞歷山大行軍時,還要在一部寶匣中帶一部《伊利亞特》了。」而父親不正是在寫著一部屬於陝北的史詩,屬於陝北的《荷馬史詩》嗎?同時,又有誰敢說荷馬寫作《荷馬史詩》時用的古希臘語不是當地的方言,況且,那時的雅典還只是一個小城邦呢。

我們這一時代的人們大多受到海德格爾「詩意的棲居」思想的影響,同時;又知道了蘭波的「生活在別處」,以為「生活在別處」就等同於是「詩意的棲居」了,以活在他鄉,在他鄉打拚為榮。可對於我的父親,我想這是絕不會發生的事。當他又老了很多歲,有人和他聊起故鄉,我想他應當是這麼說的:「我是陝北靖邊縣人,在一個叫金雞沙的村子出生,我父母一輩子住在老家,我一輩子的家也在哪兒……」

在天災人禍的情形下,以楊五娃為首的年輕人在走西口的道路上不畏艱險,經歷了從夥計到游擊隊隊長的成長變化,並最終與戀人上戰場抗日打匪。信天游《走西口》讀起來朗朗上口,具有很濃郁的鄉土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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