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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句時代:從「面朝大海」到「人間四月天」,我們如何誤會了經典?

撰文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在詩人海子逝世後的三十年時間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已從一句載著生命哀痛的詩,變成了一個迷幻而泛濫的牧歌夢想。詩人翟永明曾說:「海子對詩歌貢獻了一個詩人的全部激情,對時代貢獻了一個詩人在當代社會的可供想像的生存形態,對社會貢獻了一個可供房地產商用一輩子的廣告詞。」這句本與現實呈現對立之姿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最終卻被現實無情收編,成為了這個熱鬧殘酷的消費社會中人們的慾望符號之一。

不少經典文學語句也同樣難逃被瘋狂消費的命運。以蘇軾的「人間有味是清歡」為例,詞句出自他的《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在他寫作《浣溪沙》的這一年裡,王安石主持的新法鬆動,蘇軾從黃州陞官至汝州,而他的幼子路途中不幸夭折,且家財幾乎花盡,他最終放棄奔赴遙遠的汝州,請求留在常州居住,這首詞就作於這樣的時刻。在今天的傳播語境之下,詞句背後沉重的人生之痛被小清新的閑適情調遮蔽了。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出版了《人間有味是清歡(那些閱遍繁華的經典生活美文)》,將蘇軾這句詞作為散文集書名;2013年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的梁實秋文集也以此為書名,2016年作家出版社又推出了梁實秋關於美食和談吃的散文精選集,書名變成了《人間有味,最是清歡》;2015年于丹談個人成長生活經歷的作品《人間有味是清歡》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2017年,佟大為主演的職場愛情電視劇《人間至味是清歡》開播,豆瓣評分4.4。與之類似,林徽因「你是那人間四月天」、張愛玲「低到塵埃里然後開出花來」、沈從文「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和納蘭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見」等句子也頻繁出現於社交網路,呈現曲解和泛濫之勢,更有一類諸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語句,不僅語義曖昧模糊,連其來源也成了謎。

電視劇《人間至味是清歡》海報

是誰發掘、包裝並兜售著文學作品中的「金句」?這些句子之所以能夠成為「金句」,它們有著哪些共同的特質?作者寫作時的語境與今時今日之間有著多麼驚人的斷裂?層出不窮的新「金句」是當代作家發掘林徽因、張愛玲等前人人設經濟的副產品嗎?在這樣一個「金句時代」,從「面朝大海」到「人間四月天」,我們如何誤會了經典?


民謠風與暢銷書:「金句」的誕生

經典文學在和大眾傳播手段結合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廣泛傳播。改造與消費文學的方式之一是視聽化,這一點從當下民謠界的流行做法——將詩歌作為/改編為歌詞配曲演唱——中就可以看出。早期法蘭克福學派代表性人物阿多爾諾在《音樂社會學》中曾對流行音樂的標準化和偽個性提出批判,他認為,在編入音樂後,詩歌豐富的意義層次被削平了。

例如,民謠歌手程璧將沉重的詩歌和輕快的民謠曲調相結合,在她的歌曲里,不管是詩人北島在《一切》中爆發出的痛苦與無奈(「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西川《夜鳥》中虛幻之夢的最終破碎(「我卻看不到它們的/身體,也許它們/只是一些幸福的聲音」),還是塔朗吉《火車》中面對未來的滿懷希望(「願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都被譜成了一曲曲溫暖悠揚、乾淨甜美的民謠,在愉悅聽者感官的同時,也為人們製造出了一場詩意的幻想。再比如,詩人張棗的《鏡中》被民謠歌手鍾立風、周雲蓬相繼改編成歌曲,「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成為了流行金句。這首詩中遍布隱喻——「鏡子」「南山」與「河的另一岸」,同時涉及時間、自我、真實與虛幻等主題,在歌曲中往往被單向度地理解為愛情故事。

歌手程璧演唱改編自北島詩歌《一切》的同名歌曲

在央視原創音樂真人秀節目《中國好歌曲》中,劉胡軼將木心的《從前慢》改編為了一首民謠,這首歌在2015年登上了春晚舞台;那年的春晚上,莫文蔚還演唱了獨立音樂人趙照改編自葉芝詩歌《當你老了》的同名歌曲。春晚,這個當代中國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最重要的場所之一,也成為了推動經典文學大眾化、流行化的重要力量。詩就這樣從紙張走入人們的耳機,這是一次從閱讀文化向視聽文化的轉向。視聽文化提供的高密度信息內容,使接受者無法在短時間內理解內容並進行深層思考,詩歌作為歌詞,其本身帶有的復義性特點在一次次不假思索地傳唱中被逐漸消磨,原本含有的多層意蘊變得愈加扁平化。

還有許多「金句」是通過流行暢銷讀物進入大眾視野的。安意如寫的納蘭性德傳記《人生若只如初見》和《當時只道是尋常》,使得這兩句話在後來成為了納蘭性德最廣為流傳的句子。2015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沈從文文集,以他被廣泛傳播的句子「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命名——這句話出自他的短篇小說《雨後》,其廣為流行的部分是因為網路小說《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的引用。白落梅曾為林徽因和張愛玲寫作傳記《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兩個書名在傳播過程中逐漸成為了指向這兩位女作家本人的「金句」。實際上,林徽因從未說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有人稱此句出自徐志摩書信,但此信亦不可考;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據胡蘭成傳記《今生今世》表述為張愛玲信上的句子,但唯一確鑿的一手資料是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和白流蘇的一句對白:「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

另一方面,越來越多流行「金句」被出版商挪用作為經典文學的包裝,這一現象也十分有趣。例如,「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出自七堇年2007年出版的青春小說《被窩是青春的墳墓》,在2016年作為胡適、老舍、豐子愷等人文集的書名,由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推出。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推出「民國大師經典」書系,胡適冊的書名為《此去經年,誰許我一紙繁華》,沈從文冊書名為《一指流沙,我們都握不住的那段年華》,魯迅冊書名則為《風彈琵琶,凋零了半城煙沙》,如此包裝,一言難盡。

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民國大師經典」書系


小確幸、田園風與浪漫人設:「金句」為什麼「金」?

「小確幸」是許多「金句」的共同特點,反映著一種著眼當下快感、遠離公共生活的私我化情緒。「小確幸」出自村上春樹1984年的的隨筆集《朗格漢島的午後》,其中一篇名叫「小確幸」,指的是生活中「微小但確切的幸福與滿足」。村上說他自己選購內褲,把洗滌過的潔凈內褲卷摺好、整齊地放在抽屜中,就是一種微小而真確的幸福與滿足——「小確幸」一詞在2004年由譯者林少華譯介進入現代漢語。

首都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陶東風在《去精英化時代的大眾娛樂文化》一文中寫到,「去精英化的趨勢與去政治化的趨勢同時出現、齊頭並進,它們甚至就是一個硬分幣的兩面。」縱使許多所謂「金句」本是為公共話題而作,但在解讀和傳播過程中,其公共性和歷史背景被過濾掉,剩下的往往只是一種「為我所用」的私人情感。比如對於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朦朧詩歌,當代讀者往往剝離了其政治語境進行解讀,而被剝離掉的元素恰恰是當時推動朦朧詩產生的關鍵。顧城的「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這類命題已不再吸睛,「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成為了他最熱門的引用詩句之一。這句詩寫於文革結束後不久,詩中人平靜閑適的狀態是長期勞作之後的釋放和解脫,安穩的語調中透露出了顧城對未來懷抱的希望,這首與時代情緒緊密相連的詩,在今天成為了不明就裡的引用者們對小確幸時刻的經典描繪。

顧城

這類描述「微小而確實的幸福」的句子為人們提供了幻想的出口,而出自著名作家筆下則鞏固了這一幻想的可靠性。藉由對「金句」的斷章取義和附會使用,人們得以暫時忘記令人沮喪的現實,忽視殘酷、矛盾、分裂的社會環境。這一點正如社會學家、法蘭克福學派成員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所總結的那樣,大眾文化是一種「肯定」的文化,這種文化的特徵是通過為人們提供一個不同於現實世界的幻想的精神世界,而平息社會的內在反叛慾望,壓制人們的批判思維,通過使人們在幻想中得到滿足而美化和證明現存秩序,為現實辯護。

如果現實不盡如人意,懷舊就成了一個尋找和維繫「小確幸」的途徑,不少「金句」所流露出的對於慢節奏、田園牧歌式的前現代生活的嚮往,正是契合了這一心理。民國時期不少京派作家其人其作散發出了古樸精緻的慢生活氣息,如周作人、沈從文、梁實秋等,他們部分閑適淡雅、聊吃喝談風雅的散文在當下文學市場頗受歡迎。周作人在《知堂談吃》中寫,「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的塵夢,」這文中的半日之閑或許也可帶著今日的讀者,一覽舊時光里的十年塵夢。與之相對,常以城市為書寫對象的海派作家則少有「金句」流行,當然,除了張愛玲。縱使她的作品背景幾乎都是城市,但並不像其他海派作家如施蟄存、劉吶鷗那樣,常以光怪陸離的舞廳、現代城市的快節奏生活為書寫對象。張愛玲描寫的多是城市中帶有舊式氣質的家庭及其中的愛恨糾葛,比如《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和《金鎖記》里的姜家大宅——庭院深深,裡面的人與快速變化的外界近乎隔絕,那些上海弄堂和老公館中的時光,也淅淅瀝瀝流淌出著古老、輕緩而懷舊的氣息。這一點契合了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斯維特蘭娜·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中提出的觀點,「懷舊是對於某種具有集體記憶的共同體的渴求,是在一個被分割成片的世界中對於延續性的嚮往。在一個生活節奏和歷史變遷節奏加速的時代里,懷舊不可避免地就會以某種防衛機制的面目再現。」

梁實秋

另外,也有許多流行的「金句」是為了迎合人們對作家的浪漫想像而出現的。在林徽因傳記《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中,作者白落梅寫到,「她一生就像一個傳奇。她的才情,她的美貌,曾經照亮一個時代。她讓徐志摩懷想了一生,讓梁思成寵愛了一生,讓金岳霖默默地記掛了一生,更讓世間形色男子仰慕了一生。她就是林徽因。」林徽因在此被塑造成一位男性群體凝視之下的民國女神,她的人生濃縮為「讓世間形色男子仰慕的一生」,而非具體的文學作品或建築研究成就。大眾以「窺視」之姿閱讀她的作品,渴望從中尋找其私生活的痕迹。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知道,為什麼「你是那人間四月天」從一首母親寫給兒子的詩,被廣泛誤讀成了她寫給徐志摩的情詩。至於徐志摩,在今天被反覆講述和塑造的形象,也是一個「令無數名媛佳麗為之傾倒」的多情才子,不過為大眾提供了名媛佳麗、文人墨客私生活的另一個窺視孔和又一位男主角。

在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為書名的傳記中,白落梅將張愛玲的經歷描述為「愛情像一場絢爛而冒險的旅程,她堅定地飛蛾撲火」,加之胡蘭成自傳《今生今世》熱賣,張愛玲被人們視作「卑微到塵埃里然後開出花來」的真實範本,其情事比作品被大眾討論得更多。相似地,沈從文最廣為流傳的「金句」之一出自《湘行散記》收錄的他寄給張兆和的家信:「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師生戀浪漫愛情主角的身份或許是一個比嚴肅作家形象更好的賣點,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不少以言情短句命名的沈從文文集或書信集,比如201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書信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你》 、2017年台海出版社的書信與小說集《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我受得了寂寞》,以及2017年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的沈從文散文集《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尾聲:「金句」時代,每個人都是消費者

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指出,在現代社會中,物被掏空成為符號,是符號將人與人區別開來,表示著擁有物的人的社會地位。符號越來越多地引領人們的消費導向,符號也更多地成為了階層劃分自己等級的標誌。如今,經典文學是否也陷入了符號化的危機呢?它們在大眾傳媒和社交網路的片段化傳播中,被切斷為一句句朗朗上口的「金句」,成為大眾狂熱消費的對象,以及用來標榜自我身份的工具。

在「金句時代」,大眾不僅參與了具體的消費行為,同時也參與了消費文化的創造。一方面他們改變了經典文本的存在形態和傳播方式,另一方面也忽視或抹平了文本的歷史性、深刻性與豐富性——這樣的消費是否有可能將文學導向單一化與平面化的危險境地,所謂的「金句」是否是經典文本被文化工業收編的結果,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思。哲學家阿多爾諾和霍克海默在《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一文中提出了「文化工業」的概念,即憑藉現代科技手段大規模地複製、傳播商品化了的、非創造性的文化產品的娛樂工業體系。「所謂的個性選擇,只是趨同。消費者的自我選擇,只是一個假象,所有的消費者都在生產者的掌控之中,消費者只是在不斷趨同。」經典文學由此被消解了意義深度,稀釋了精神意蘊,以「金句」的形式成為現代社會無數商品中的一個。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趙學勇在《消費時代的「文學經典》一文中說:「藉助媒體的力量不斷地散播著當世情緒、即興意識,於是,那些曾經在文學史上無立足之地的慾望化、淺表化、娛樂化寫作一夜之間合理化、合法化、時尚化。」「金句時代」還將持續多久我們不得而知,值得反省的也不只有出版社和大眾傳媒,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消費者。

參考文獻:

1.趙學勇. 消費時代的「文學經典」[J]. 文學評論, 2006(5):206-208.

2.鮑德里亞. 消費社會.第4版[M]. 2014.

3.劉劍, 趙勇. 經典化與大眾化:海子詩歌接受中的兩種趨向[J]. 探索與爭鳴, 2009, 1(11):66-71.

4.維特蘭娜·博伊姆. 懷舊的未來[M]. 2010.

5.陶東風. 去精英化時代的大眾娛樂文化[J]. 學術月刊, 2009(5):21-28.

6.何宇虹. 簡析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理論[J]. 安徽文學月刊, 2008(9):107-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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