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畫論(連載2):唐前:《畫山水序》(南朝宋)宗炳 撰
聖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懐味像。至於山水,質有而趨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於是畫象布色,構茲雲嶺。
夫理絶於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微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
且夫崐崙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覩;迥以數里,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綃素以逺映,則崐、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竪劃三寸,當千仭之髙;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
於是閒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叢,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嶤嶷,雲林森渺,聖賢映於絶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
◆宗炳《畫山水序》(附譯文)
聖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於山水,質有而靈趣,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
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砧石門之流,於是畫象布色,構茲雲嶺。
夫理絕於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微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繚。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
且夫昆崙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暎,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岩。城能妙寫,亦城盡矣。
於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嶢嶷,雲林森眇。
聖賢暎於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熟有先焉。
(譯文)
道內含於聖人生命體中而映於物,賢者澄清其懷抱,使胸無雜念以品味由道所顯現之物象。至於山水,其形質存在,必能從中發現道之所在。所以軒轅、唐堯、孔子(疑為「舜」)、廣成子、大隗氏、許由、伯夷、叔齊這些聖賢仙道,必定有崆峒、具茨、藐姑、箕山、首陽、大蒙(等名山)的遊覽活動。這又叫「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聖人以自己的聰明才智總結髮現了「道」,賢者則澄清懷抱品味這由道所顯現之像而通於道。山水又以其形質之美,更好、更集中地體現「道」,使仁者游山水得道而樂之。事實不就是這樣嗎?
我眷戀廬山和衡山,又對久別的荊山和巫山十分懷念。不知不覺中,便迫近了老年。愧不能象神仙家那樣凝氣怡身。身體多病,艱於行路,但我仍堅持遊覽於石門等地,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啊!於是畫像布色,創作此雲嶺。
古聖人的學說雖然隱沒於中古之上,距今已千載了,我們仍然可以通過心意去探索到;古聖人的思想意旨,雖然很奧妙,又隱微難見於物像之外,我們仍然可以通過用心研究書策而了解到。況且是親身盤桓于山水之中,又是反覆地觀覽,以山水的本來之形,畫作畫面上的山水之形;以山水的本來之色,畫成畫面上的本來之色呢?
但昆崙山那麼大,眼睛那麼小,如果眼睛迫於昆崙山很近很近,那麼昆崙山的形狀,就不得而見。如果遠離數里,整個山的形狀,便會整個落入眼底。實在是因距離山水愈遠,則所見之形愈小,山水之景也就盡為眼睛所收了。現在我們展開絹素,讓遠處的山景落到上面來,那麼,昆崙山閬風巔之形,也可以在方寸之大的絹素之上得到表現。只要豎畫三寸,就可以表達千仞之高;用墨橫畫數尺,就可以體現出百里之遠。所以觀看所畫的山水圖畫,就怕畫上的山水形象不理想,不會因為其形制之小而影響其氣勢之似。這是自然之勢如此。所以,嵩山和華山之秀,天地間自然之靈,都完全可以在一幅圖畫中得以表現出來。
我們通過眼睛去攝取山水之形象之神靈,心中有所會悟,這就得到了「理」。所以,如果畫得很巧妙、很高明,則觀畫者和做畫者在畫面上看到的和想到的,也會相同。眼所看到的和心所悟到的,都通感於由山水所顯現之神。做畫者和觀畫者的精神可得超脫於沉濁之外,「理」也便隨之而得了。即使再去認真地遊覽真山水,也不比觀覽畫中的山水強啊!又山水之神本來是無具體形狀的,所以無從把握,但神卻寄託於形之中,而感通於繪畫之上,「理」也就進入了山水畫作品之中了。確能巧妙地畫出來,也確能窮盡山水之神靈以及和神靈相通的「道」。
於是閑居理氣,飲者酒,彈著琴(排除一切庸俗的干擾),展開圖卷,幽雅相對,坐在那裡窮究畫面上的四方遠景,可觀看到天際荒遠之叢林,亦可看到杳無人煙之野景。既有懸崖峭壁,又有雲林森眇。
儘管美聖賢的思想照耀荒遠的年代,但我們觀看畫中的山水的無窮景緻,其中的靈氣和人的精神相融洽,引發人以無限感受、嚮往和思索(對深奧的古聖人之道也就理解了)。我還要幹什麼呢?使精神愉快罷了,使精神愉快,還有什麼能比山水畫更強呢?
宗炳
宗炳:(375一443年),字少文,南朝宋畫家,南陽涅陽(今河南鎮平)人。家居江陵(今屬湖北),土族,東晉未至南朝宋元嘉(文帝劉義隆中,屢次徵召作官,俱不就。他遊山玩水,達到了狂熱的程度,他徜徉山水,飲溪棲谷30餘年,可謂終老山林了。由於他經歷過無數的美麗的山川景物,發掘出山水美的真諦,因而畫山水時,能夠「以形媚道」,暢其神韻。他除畫山水,又善彈琴,還信佛教,在廬山參加慧遠憎的「白蓮社」,曾作《明佛論》。他漫遊山川,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後以老病,才回到江陵。自稱「澄懷觀道,卧以游之」。著有《畫山水序》,內中云:「堅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論述了遠近 法中形體透視的基本原理和驗證方法,比義大利畫家勃呂奈萊斯克(Pmilippe Brunlles co,1377一1446年)創立的遠近法的年代約早一千年。並主張「神暢」之說,強調山水畫創作是畫 家藉助自然形象,以抒寫意境的一個過程,使中國畫「以形寫神」的理論,又前進了一步。王微的山水畫與宗炳相近,放情丘壑。亦有畫論,意遠跡高,與宗炳均為文人畫之先驅。他提出 畫畫應「以神明降之」,並以整煉的語言說:「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均是講畫山水畫不是自然主觀的死板摹畫,而是應抒寫自己的感情,才具有生命力。根據文獻記載,六朝山水畫名作甚多,如顧愷之畫過《雪霽望五老峰圖》、《廬山圖》、《山水》六幅,夏侯瞻畫過《吳山圖》,戴逵畫過《剡山圖卷》,徐麟畫過《山水圖》、宗炳畫過《秋山圖》,謝約畫過《大山圖》,陶宏景畫過《山居圖》,張僧繇畫過《雪山紅樹圖》等。就表現技巧看,都能很好處理空間結構,把紛繁複雜的自然景物。加以概括、提煉和集中;就創作思想上看,均能以主觀思想感情對待自然景物,做到了比自然更真實,更完美,更集中。故宗炳在他的《山水畫序》里說:「且夫崑崙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於寸眸,誠去之稍闊,則見其彌小。」並推論處理畫面時,「今張絹素以遠映,則崑崙之形, 可圍於方寸之內,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遠」。這時描寫自然界的真實,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處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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