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中國被批靠索賠斂財：一張圖要價兩千元，有攝影師僅分3塊

撰文/牛耕 劉丹如

編輯/ 嚴冬雪

人類第一次看到黑洞，卻要給視覺中國付錢？

4月10日，歐洲南方天文台向全人類公布了第一次觀測到的黑洞照片。距離地球5500萬光年的神秘天體就像一個甜甜圈，在宇宙里閃耀光輝。「我們首次看到了曾認為不可見的東西。」科學家盛讚道。「我們是多麼幸運的一批人類啊。」人們評論說。

網上沸騰了，一系列黑洞P圖創作席捲而來，網友們腦洞大開。很快，有人發現，在圖片交易平台「視覺中國」網站上，這張舉全人類之力得到的珍貴圖片被標註出售，在照片使用說明裡，視覺中國明確寫道：「此圖是編輯圖片，如用於商業用途，請致電400-818-XXXX或諮詢客戶代表。」

事情迅速發酵，共青團中央發現中國國徽、國旗圖片也被放在視覺中國上有償出售。4月11日下午，共青團中央官方微博發文「國旗、國徽的版權也是貴公司的？@視覺中國影像」，並置頂了這條微博。很快，這條微博被點贊18萬餘次，南孚電池、蘇寧、阿里健康、騰訊遊戲、招商銀行等多家企業官方微博紛紛留言，發現自家logo也遭到了黑洞同樣的命運。

此事迅速登上微博熱搜，被點名批評3小時後，視覺中國發佈道歉聲明，承認作為平台方負有審核不嚴的責任，已對不合規圖片做了下線處理。

「全世界都是你們的嗎？」「對碰瓷早有耳聞。」……輿論嘩然，人們不再關注黑洞照片，轉為關注視覺中國這個「版權黑洞」。

戲劇性的是，2014年，視覺中國上市，10名大股東曾承諾60個月內不轉讓股票，解禁日正是4月11日。這些股份佔比55.39%，按當下的公司市值計算，將有價值108.65億元的股票流入市場。

4月11日傍晚，該平台網站已經無法打開。當晚8點多，新華社微信公眾號發聲評論「我們尊重版權保護，但如果打著版權保護的幌子做起了生意，怕是不太合理。」如果整治不可避免，視覺中國的商業模式和即將流入市場的股票，會化為一縷雲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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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視覺中國的。」4月11日下午，經緯中國創始合伙人張穎評論道。2018年7月，張穎就曾在微博怒批：視覺中國漫天要價要求巨額賠償，要挾企業簽年度合同，還變成了核心商業模式。「等著吧，總有一天……」

在反對者眼裡，視覺中國的模式被歸納為「法務先行，銷售殿後」。視覺中國有一套「鷹眼」系統，能在互聯網上大範圍搜索未經授權使用他們圖片的各種企業，一旦發現就先發律師函，按每張圖片2000到3000元索要賠償。如果對方拿不出錢，再出動銷售部門，兜售動輒上萬元的圖片套餐。多家自媒體回憶了跟視覺中國法務部門鏖戰的過程，大都以掏錢數萬買套餐結束。

被視覺中國在2017年索賠的煎蛋網還原了全套流程：煎蛋網按知識共享（CC）協議翻譯文章，轉載了原文中來自Getty Images的圖片，視覺中國正是Getty Images的中國代理商。因為這些圖片，煎蛋網被索賠25萬元。在視覺中國給出的「合作方案」里，煎蛋網2017年以前侵權的584張圖片，按每張60元付費，另要求煎蛋網在2017年按每張80元購買1000張圖片，2018年按每張72元購買2000張圖片——完美詮釋了律師函（過去）開道，銷售（未來）收割的商業邏輯。

煎蛋網創始人sein公開發文求饒：「網上搜了下，你們的盈利模式就是侵權索賠，說實話我現在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隨後，視覺中國提出，侵權的584張圖片按200元一張付費，未來的合作不要了。對此，煎蛋網非常憤怒：「為什麼積極配合，反而還要漲價，這是什麼道理賠償標準，你們隨意定的嗎？」

視覺中國回應說：「我們是銷售部門，如果你想走法務部門，一張的賠償在2000元。」

煎蛋網並非一家商業網站，收入微薄，「整個公司就剩下公章了」，聲援者眾。上百網友參與捐款，最終，視覺中國知趣而退，雙方簽署保密合作，讓創始人刪除了文章。此事之後，視覺中國的商業模式第一次曝光天下。

按官方介紹，視覺中國成立於2000年，是中國第一大、全球第三大媒體素材提供商，與全球全球超過200多家知名版權機構合作，服務國內超過近10萬用戶。被起訴的媒體則有一套更形象的說法：即使一張手機隨手拍攝、毫無設計感的照片，視覺中國也擁有版權，並能提出動輒數萬的索賠費用。

有人認為，視覺中國在渾水摸魚，製造擁有更多圖片版權的假象，以在侵權賠償中拿到「不屬於它的錢」。在實際操作中，被索賠方並無視覺中國的搜索系統，無法查明「侵權圖片」視覺中國是否真有版權。

法律人士向AI財經社表示：「模糊版權信息並不是什麼新鮮手段。在知識產權相關訴訟中，首先就要確認的是專利是否有效，即使是全球知名的企業，也有可能在這上面動手腳，將一些失效無效專利打包進去，以提高索賠金額。」

事實上，模糊版權正是與「先兵後禮」配合的組合拳，先營造出一種「無圖不視覺中國」的假象。

有攝影師向AI財經社透露：很多中國建國早期拍攝的領導人圖片、場景圖片，「圈內完全無法想像視覺中國是怎麼拿到圖片的。」按照常理，這些圖片只可能新華社有，除非雙方有合作，不然很難見到。「拍攝者早就過世多年了，拿來標上有版權，也沒人會投訴。」

對外，視覺中國創始人柴繼軍總是大打版權牌：「所有的內容創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廣泛傳播，而不是僅僅『保護』起來，創作者獲得合理的授權回報是合理也是合法的。」「無論是授權許可費和賠償費，我們都根據協議分成約定分給對應的攝影師。」

但一位攝影師對AI財經社透露：一張移動端使用的非高清照片，攝影師得到的分成是每張3元錢。「嘴上說版權，實際全是利益。」另一位業內頗有名氣的攝影師也向AI財經社表示，「懶得跟視覺中國簽協議，給的錢太少」，據了解，他的每張圖片按5:5分成，收益在100元左右。

關於黑洞的圖片和企業的logo原圖問題，浙江凱富律所的方濤律師認為，如果視覺中國利用這些自己本身沒有版權的圖片牟利，無論是購買方還是版權真正的所屬方都可以控訴他不正當得利，而國旗國徽的問題則更加嚴重，即便是這些圖片是其他人上傳到視覺中國，平台也負有監管失當的責任「因為國家不可能將國旗國徽的版權授權給商業機構， 即便從著作權來說，這也屬於設計者。」

AI財經社採訪的多位律師都表示：以圖片侵權起訴對方，只要獲得了圖片創作者的授權，確實可以代替對方進行起訴。律師同時建議，作為正常的圖片使用者，最好使用原創圖片，如果沒有，應該表明出處來源。但如果遇到被勒索的情況，要搞清楚是否是惡意訴訟。其次，司法機關應該對此問題進行甄別，不能成為這類型公司以侵權打假之名成為斂財的工具。

一位律師認為，長遠來看這種做法對行業不利。「這種手段比較惡劣，反而會造成版權生態不健康。」 在他看來，目前對這種惡意訴訟並沒有相應的懲罰，「在一個善良的社會這是不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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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做圖片版權，始終是門招人恨的生意。一位頭部攝影師對AI財經社強調：「視覺中國是跟攝影師站在一邊的。我不認為它的商業模式有任何問題。」

視覺中國的巨無霸地位並非一日建成。2016年，視覺中國收購攝影社區500px、全球第三大圖片庫Corbis後，稱自己將成為「全球最大的視覺內容互聯網版權交易平台之一」。但圖片庫的核心資產除了歷史圖庫，還有長期建立的攝影師合作關係。收購後，視覺中國關閉了Corbis網站，將其15000多名簽約供稿人轉簽給Getty images，或解除合作。這在外界看來非議所思：豈不是花自己的錢，為世界第一大圖片庫Getty images作嫁衣？

當時，Getty images 的CEO Jonathan Klein毫不掩飾得意：「等了21年了，終於得到Corbis。多麼美妙，我們不用買牛就能得到牛奶、奶油、乳酪、酸奶和牛肉。」《上海證券報》發文直指視覺中國作為內地上市公司，向國外合作企業輸送利益。證監會也為此發函問詢。

有攝影師當時指出：視覺中國吞併同行後，自己作為攝影師收入暴降。但AI財經社聯繫的頭部攝影師並不以為然：「人家是平台，無論几几開，沒有它你一分賣不出去。」

他認為，攝影師收入暴降，更大原因是小魚被扔進了大池子里。舉例來說，Corbis以插畫為主，一張圖價格能高達800到1000元。但視覺中國上的創意圖可能只賣50到100元。「以中國的審美現狀，肯定買便宜的。」多家平台整合為一家後，購買流量更集中，蛋糕也做大了，「分不到錢是你沒本事。」

但即使常為投資圈頂級大佬拍照的他，也承認面對平台，攝影師實屬弱勢：里約熱內盧奧運會時，他與法國SIPA圖片社簽約，供圖上萬張在平台上銷售，第一年分成。到第二年，SIPA表示很多人在盜用圖片，拿來百頁授權書請他簽字委託維權，他一一簽好，卻一分沒見到。「網站上顯示就是沒人下載，你也沒法監控平台。」

相較於攝影師對平台，平台對盜用者才是真正的弱勢方。「我在媒體混了十幾年，雜誌社從幾萬家倒到幾千家，他們才是傳統消費者。」僅2018年，就有超過40家報社停刊，縮減版面更不計其數。面對浩如煙海的自媒體，視覺中國想告也找不到人、拿不到賠償金，只能從大媒體下手。「中國圖片版權平台的黃金時代早就過去了。」

他無不感嘆地說，朝鮮核試驗時有個攝影記者跑到丹東，拍下火箭升空的照片，掛在getty images上出售，幾天賣了摺合100萬元。「第二天所有報紙都要來買版權，都用這張圖片。」伴隨機構媒體縮水，自媒體泛濫，這樣的變現模式已難以為繼。

早些年，一位資深攝影師透露，傳統圖片社供圖成本頗高。南方大雪時，車站內一張母親抱著孩子吃康師傅拉麵的照片曾流傳甚廣。康師傅聯繫到記者，希望出價100萬元把版權買下來。記者大喜過望，但出售需要徵得肖像權本人同意，於是聯繫這位母親，但始終沒找到，只能作罷。

但到了互聯網時代，視覺中國卻能以此牟利。共青團微博下，有人義憤填膺：自己公司的老闆出席商業活動，照片都會被第三方拍到上傳到平台上。「我們有官方攝影師，不用別人拍。」他數次希望聯繫拍攝者撤下圖，卻找不到人。

有法律人士透露，互聯網平台如果在遭侵權投訴後馬上撤下圖片，也不至於違反法律。上傳和銷售圖片之易，發現侵犯肖像權和投訴之難，讓視覺中國這樣的平台有了遠高於傳統圖片社的獲利空間。

對於「無圖不視覺中國」，也有創業者對AI財經社透露：微利圖片庫才是罪魁禍首。他親自創辦的一家手機圖片庫，就力求能把手機隨手拍的照片放在平台上，換取每次十幾二十元收益。因此這些看似隨意的圖片，如果隨意使用，也許確實涉及侵權也許侵權卻有其事。2016年後，位元組跳動旗下的圖蟲創意、東方IC也都殺入微利圖片庫行業，價格拼殺還在擠壓利潤。

「在中國很少有人想付錢，我覺得視覺中國的錢是應得的。」採訪最後，這位頭部攝影師強調，自媒體對視覺中國義憤填膺，但攝影師才是水面下的弱勢群體。即使名氣如他，也會被朋友喊去義務拍照，「如果你開酒樓，我能免費吃嗎？你會說有成本。但我拍照沒成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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