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刊》頭條詩人 | 張作梗《1990:村裡通上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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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作梗,祖籍湖北,現居揚州。1980年代中後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以詩歌為主,近期兼及隨筆、文學評論的寫作。作品散見國內各大報刊。有詩入選多種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獲《詩刊》2012年度詩歌獎、首屆反克詩歌獎。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第16屆全國散文詩筆會。
1990:村裡通上自來水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濕印,使一切過往的日子歸零。
水桶,像一個突然多出來的人,
拖著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兒為好。
—— 生活,有了更年輕、便捷的僕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遊動在地下,又在每一個水龍頭那兒
撕開一個缺口 ——
「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兒。」
「唔,到處都是按鈕、閥門和開關。」
我的老母親嘀咕著,依然將衣物、菜蔬
提拎到門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聲清泠,埠石上拂動的青苔,
像是水長出的綠鬍子。
隔夜,我的父親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來的地方,新鮮如傷疤。
可為什麼每日早晨醒來,
我依然聽到水桶磕碰缸沿的聲音,那麼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親,
仍然在為我們擔水,送來一日
清涼的福音?
揚州十年
我體內還有未用完的河山,
在荒草萋萋的霧霾中,還有墾殖和
播種的慾望。獨自一人,我還在山坳搭雲梯,
想攀上我那積雪的頭頂。
唉揚州十年,
我浪費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
徒留下身體這條日暮途窮的歧路。
—— 這卑賤而無名的一生,還有誰可依戀,
除了無常和流徙;
還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我的
餘生以及依稀殘存的
對這世界的愛?
不,我體內還有尚未用完的河山,
還有舉目無親的憂傷供我消夏、避寒,這就是
對抗凋零和枯萎的資本。
我依然在槳聲燈影里「騎鶴下揚州」,
依然用老邁的詩句遍植楊柳—— 在我那
落寞而冷僻的關山一角。
我依然來而無往,切除掉盲腸一樣的
歸鄉路,在這兒掙扎、困惑、抗爭,死有餘辜。
—— 我依然崇奉著美,
將內心殘剩的一小片山河,
打理得花團錦簇。
確 定
愈往事物的邊沿走,愈接近神跡。
中心常常是天使缺席的地方。
無限地遷延;宴會終於開始—— 而那
提前抵達的使者,已策馬而去。
早一秒,火車仍趴在鐵軌上;
惟有先知,能看見「無常」
和「必然」的毫釐之差。
浮 力
我樂於從兩個方面探尋浮力的來源,
一個是木板的正面,
一個是反面。
我又陷入到周期性「驚恐」的歧途中。
因為當我按下木板的時候,
它從水裡突然翻過來,
打著了我的臉。
我研究浮力的脾性。為什麼帶水的
木板有如活人,會溺沉水底,
而同樣一塊木板,烘乾了卻像屍體,
漂浮水上?
我沉思生命是一塊木板的正面,
永遠朝向水下,而死亡是它的反面,
因為復活了體內的浮力,
變得比水還輕。
我察看這塊木板。看見木紋、裂縫、
節疤以及旋轉的年輪,
其正面和反面毫無二致。
當它落水,是什麼讓它選擇了
這一面朝上而非另外一面;
「偶然的骰子一擲」,大於浮力嗎?
我嘗試用一根釘子將正面和反面
拴在一起。我嘗試用釘子
扎破浮力。
奇異的變化
一夜雷雨。薯藤上的蜈蚣飛走了。
我到田裡察看,
一堆新土暴露出野兔夜裡來過;
沒被嚼完的薯瓜纓子上,還殘留著
幾根灰色的免毛。
淤積的壟溝上,
細沙土像篩子篩過一樣平整;
顯然,野兔走後,雨又下了好幾場。
—— 沙土上不見兔的蹄跡,
滲漏的水清澈得很,繞過柵欄
在缺口底部那兒沉落為一汪水窪。
把漫過田邊的薯藤回牽到田壟上,
我來到曾經被蜈蚣咬過的地方。
雷雨過後,薯藤上空如新歡,
綠色的薯葉蓬鬆又緊緻;
一切如常,一切又悄悄發生了變化——
彷彿我們睡著之後,有誰來過,
放下又拿走了一些
我們不曾看見的東西。
口 琴
十年生死兩茫茫
—— 蘇軾
很小很小的時候,
我吹著一把玩具口琴,
從你門前跑過;
蜻蜓低飛。你晃著羊角辮子,
追了我好遠。
十年。少年時光剛長出絨毛。
我吹著一把單音口琴
從你窗前走過;
柳絮迷眼。你停下手中的
女紅,探身看了看,
滿臉緋紅。
又一個十年。新栽的小樹
已做了嫁妝。我吹著一把
重音口琴路過你屋後;
秋風吹低山岡。一個酷似你的
小女孩從門後鑽出,
看了看我,跑回屋裡。
時光試紙
把手抄進一個詞里—— 二十多年後,如果
這個詞仍叫鳥窩,
我們是否還能從浸滿晨光的雀巢里,
掏出鳥鳴、羽毛或蛋殼?
把腳浸泡在一個詞里—— 三十多年後,如果
這個詞仍叫流水,
我們是否還能掬起一捧蝌蚪般的烏雲,
看見裡面沉睡的閃電、暴雨和雷霆?
試著,將我們被時光磨禿的聽覺探進一個詞里;
四十多年後,如果這個詞仍叫愛情,
我們是否還能在比羽毛還輕的呼吸里,
聽見血液奔走的沙石、心跳狂亂的秒針?
五十年了,記憶大面積沙化;
在一輪緩衝的落日中,我們仄身坐進一個詞里。
—— 如果這個詞仍叫虛無,
我們是否能一瞬洞悉肉體的真相,
在不曾感知的死亡歡愉里,
看見萬物那永恆的存在?
選自《詩選刊》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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