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還沒有好好告別

文/賴紅梅

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大自然無論是季節的變化，還是五彩的風景，都是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因為錯過了只是暫時，而相逢才是永恆。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和元二，渭城一別，再無故人，留下了千古遺憾，也留下這首千古絕唱。「悲喜悲莫生別離」，人生總是要與許多人相遇，又要與許多人別離。離別使人難過，更難過的是沒有像「渭城」那樣有一場好好的告別，從此便有了綿延不絕的思念和無法更改的遺恨。

「自古人生多離別」，有些離別從此便相忘於江湖，有些離別雖然讓人念念不忘，但是卻天涯路漫漫，此生不相見。從此，他們便成了彼此眼中遙遠的風景。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繁華落盡的時候，他們才會闖進我們的心扉，我們才會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原來他們一直藏在我們的心底，訴說著過去的故事，訴說著那段時光的美好，淡淡的憂傷便會像絲絲縷縷的霧一樣在心底瀰漫開來。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故事。當某一個時刻，那曾經相同的情景觸動了心境，喚醒了內心的那份柔軟和感動，那些曾經熟悉走遠的人便會浮現出來。有些人，今生無緣再見，也無法相忘。他們像飛鳥一樣，從我們的天空飛過。那翩然的身姿，雖然早已消失在記憶的天空。但是卻讓我記住了他們的溫和和友善，記住了我們曾經的感動，就像記住了風中的花香，記住了流水的歌唱。

我望向記憶深處，來到童年的故鄉。一位小姑娘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門口的桃樹上開滿了桃花，春風輕輕搖動，好像揚起一片粉紅色的雲。她正坐在「雲」下對我粲然一笑，她就是我童年的夥伴青。她扎著一個翹翹的馬尾辮，一雙大眼撲閃撲閃的。最漂亮的是眼睛上長長的睫毛，當眼帘低垂時，在粉色的小臉投去一抹淡淡的陰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兩眼之間的鼻樑塌塌的，這份缺陷反而使她更顯可愛。青的家前門有一棵桃樹，後門有一棵櫻桃樹，她總愛站在桃樹下喊我的名字，笑眯眯地迎接我的到來。

我們家是一個叫唐家院子的院落，院子里沒有一個姓唐的人，聽說是以前一個姓唐的地主修建的。走出我家的後門，走大約二十米的距離，就來到青的木質結構的家，那是土改時分給他們的地主的房產。她家的地面是木板，成了我們玩耍的天堂，我們常常在那裡打滾、抓石子、打紙牌……

青的性情恬靜，說話聲音柔柔的，像村裡清清亮亮的小溪水。白天我們一起扯豬草，晚上就在木板上玩遊戲。在煤油燈小小的火苗下，她把石子從地上抓起來，靈巧地向上一樣拋，石子飛向空中，再迅速一伸手，石子就全部穩穩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她長長的手指像五指山一樣翹起，手背彎成了一個「窪地」，石子就落在這塊「窪地」里，像乖巧的小娃娃。我常常對她這項絕技佩服不已，因為我無論怎麼努力，我的手背都是一塊平地，石子總會在我的手背上蹦跳著落到地板上，像和我故意作對的搗蛋鬼。

於是，我不願意玩「抓子」遊戲，她就依我玩我喜歡的打紙牌遊戲。所謂的紙牌其實就是大人丟掉的煙盒紙。有「大前門」、「春燕」、「紅塔山」……我們把煙盒折成長方形，放在地板上，用手一拍，手落風氣，只聽見「啪」的一聲，紙牌就翻過去，翻過去就贏了，贏了紙牌都會樂得眉開眼笑。她的家人性情也十分溫和，從不催促我們離開，我們一直要玩到院子里傳來我父母的呼喊，才會依依不捨地離開。

那個年代沒有義務教育，青沒有考起初中，只得回家務農，我則走出家門讀書。慢慢地，我和她的距離，就像像各自眼中的風景那般遙遠。後來她出嫁離開老家，我也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從此我們音訊皆無。其實這麼多年，無論路走了多遠，我從來沒有忘記她。在那時光深處，青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她總會站在門口桃樹下，向著現在的我淺淺地笑著，像一縷柔柔的光，照亮了過去的時光。

我望向時光深處，來到三十年前的校園，那早已消失的校園一直都屹立在我的記憶中。一輪明月掛在夜空，微風穿過花園，樹葉在月下婆娑起舞。花園旁邊的教室里燈火通明，同學們都坐在教室里上晚自習。明坐在我的後面，他身子很單薄，人卻十分精神，一雙眼睛十分清亮。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帶著好聽的樂音。

他是我們學習小組的組長，我們四人小組常常在他的「領導」下開展學習活動。他性情溫和，臉上常常帶著可愛的羞怯的笑容。年輕的時候我是一個傻妞，智力和年齡的成長總是走在心智的前面。畢業那天夜裡，學校為我們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儀式，我不明白這場儀式的意義，跟平時一樣嘻嘻哈哈。晚宴以後，我走在教室門口的大道上，看見濤從對面匆匆而來，他急切地告訴我，明在寢室里大哭，因為不知道怎麼向我述說情感而崩潰。濤叫我去男生寢室去安慰安慰他。我驚詫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下了，腦筋轉不過彎來，人也回不過神來，茫然中拒絕了。濤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說了一句：「你好狠！」

第二天，我們各自背上行李，告別了校園，告別了學生時代，走上了工作崗位。年輕的時候都努力向前奔前程，從來沒有停下腳步整理自己，忙忙碌碌幾十年，卻發現已經丟失了自己的靈魂。當我終於停下自己的腳步，凝望自己的內心，發現忘不掉的唯有真情，開始懷念起那個純真的年代來。明因為經歷坎坷拒絕與同學相見，我們雖然同在一個地方，卻是咫尺天涯，想到這些，內心總會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傷感。

凝視那個難忘的歲月，彷彿看見明頭頂著朦朧的月光向教室走來，他身子還是那麼單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他走進教室，坐在第三組第六排的座位上。我多想走進教室，坐在第三組第五排座位上，然後轉過身來，握著他的手告訴他：「謝謝你曾經喜歡過我，請你原諒我那時沒有長大，還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關係。」

三十多年過去了，想想離開的時候沒有告別的凄美，想到今生無法彌補的缺憾，我的心裡不知不覺有點心痛。年輕的時候，無論是好感還是暗戀，都是那樣的美好，像朦朧的月光，美麗著我們來時的道路。

我望向現在的時光，眼前總會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他就是蘇。他從美院畢業就到我們學校，給我班孩子教美術。他雖然身材高大魁梧，性格卻十分溫柔，臉上時時掛著純真的笑容，亮亮的眼睛閃著柔和的光芒，像鄰家大男孩。

他一來到教室旁長長的走廊里，就是一道明媚的風景。孩子們一見到他，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紛紛一擁而上，抱脖子，抱手臂，抱腿桿……他高大的身子站在中間，周圍層層疊疊都是孩子，就像一棵大樹樹枝上掛滿了活蹦亂跳的小猴子。他常常被拖得一步也無法移動，但是他一點也不會惱，總是呵呵地笑著，站在那裡，就是一道暖暖的陽光。

我要上思品公開課了，找他幫我美化黑板。他認真傾聽了我的要求，笑呵呵地答應了。當我下午走進教室的時候，黑板上是他的瀟洒飛舞的大字，背景是一片朦朧的淡紅色，四角畫著一串五彩的邊花，漂亮而有氣勢。我非常滿意地謝謝他，他笑呵呵地擺擺手，眼睛亮亮的，像閃閃的星辰，就是這樣一個暖暖的大男孩。

為了追求他的藝術，他已經離開我們兩年了。他離開的時候正是暑假，悄無聲息地走了，連和他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兩年來，我一想起他暖暖的笑容，呵呵的笑聲，心裡總會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人年輕的時候，像一匹野馬，眼睛總是盯著前方，很少停下自己的腳步，欣賞周圍的風景。走著走著才會發現，原來許多和你並肩前行的人，不知不覺悄然離開了。當我們茫然回顧人生的時候，就會喟然長嘆，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好好相處；分別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好好道別，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們給我們帶來的溫暖。

那些從我們的生命中走散了的人，像故鄉的炊煙飄散了，像童年天空中的大雁再也看不見了。但是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緩緩釋放的善意，歲月才會在不動聲色中，有了詩意的芬芳。凝望過去，像凝望夢中的幻影。我彷彿看見在童年的故鄉，粉粉的桃花正在樹上綻放，青站在桃花樹下向我招手，粉嫩的桃花映紅了她的小臉；看見學生時代的朋友明坐在教室里，凝望我的背影，憂鬱的眼睛是一潭蒙蒙的煙雨；彷彿看見蘇站在灑滿陽光的學校走廊里，年輕的臉上是一臉乾淨的笑容……

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在時間的旅程中，你我轉瞬即逝，世界不珍惜我們，我們要珍惜這個世界。在一起的時候，要好好珍惜，分別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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