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次剪完片就很憎恨我的電影」——對話金像獎最佳導演庄文強
導演庄文強 （新華社記者 李鑫/圖）
2019年4月14日，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落幕，庄文強及他編劇、執導的《無雙》成為最大贏家，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在內的七項大獎。
庄文強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工作原本與電影不搭界，但他熱愛電影，也熱衷於寫劇本，後來被老師推薦給電影公司擔任編劇。剛入行時，庄文強帶著失望，因為劇本寫好沒人看。後來他進入TVB，在宣傳組為各部門寫宣傳稿，一做五年。
這段時間，庄文強學會了與人溝通，做事規矩，以及如何在遊戲規則里做出自己的東西。29歲時，他就在TVB擔任監製、進入了管理層，這家公司只有兩三個人做到過。但編劇還是庄文強的最愛，於是他經人推薦進入嘉禾電影公司，再次做起編劇。
1999年，與馬偉豪合作編劇，由馬偉豪執導的都市輕喜劇《失業皇帝》是庄文強的大銀幕「首秀」。2002年，他與麥兆輝、劉偉強三人聯手推出《無間道》，成為自己職業生涯的巔峰之作。
2010年的《飛砂風中轉》之後，《無雙》是庄文強第二次獨立執導。《無雙》的劇本初稿早在2008年就已完成，但幾乎沒有投資人願意投拍。博納影業總裁於冬讀過劇本後，認為「庄導做的沒人做過」，所以決定投資。
《無雙》於2018年國慶檔上映，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票房達到人民幣近13億元，如今又得到金像獎肯定。在較早的專訪中，庄文強談論了由編劇到導演的電影生涯，以及他對香港電影的體認。
「知道什麼題材的片子一定賣錢，這個人一定是騙子」南方周末：你一直做編劇工作，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自己擔任導演？
庄文強：我有一次交一個劇本給導演，導演看完後幾個星期沒有回復。我還以為我寫得很爛，就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事好商量。他說沒事，你的劇本很好。我就不懂，那還有什麼問題？他說你的劇本太完整，我不懂怎樣拍。那時候我還不懂，就問：我要回去把劇本寫得不完整一點嗎？那個戲後來沒有開拍。我才明白，原來大家都不願意相信文本，大家願意相信的是導演。那時候我就想，我應該當導演，不應該當編劇。
南方周末：《無雙》上映前並不被大家看好，很多投資方覺得劇透就不好看了。郭富城說：「我收到劇本後，看了六遍，才看懂這個故事。」當下爆米花電影大行其道，做《無雙》這種考驗觀眾智商的「燒腦」電影簡直是一場冒險。回頭總結，它能成功的原因是什麼？
庄文強：幸運。真的，其實我們還是一個和運氣有關係的行業。我們也見過很多好片最後結果不是那麼好。回看我們做過的事情，我們每一次都在冒險。因為我們有一種概念，我們在創意行業，應該做一點新東西出來。如果你做的東西還是和以前的很相似，那這個工作就沒有意思了。所以我們確實都是冒險，冒險成功當然就是英雄，冒險失敗我們當然什麼都不是。
南方周末：冒險失敗是什麼時候？
庄文強：好多，我和麥導（註：指多年搭檔麥兆輝）一開始拍的片都沒有100萬票房。當然是很好的經驗，我們在年輕的時候累積了很多經驗。所謂經驗就是，我們知道什麼能做，有什麼不能做，規範自己的一些想法。
南方周末：《無雙》挺考驗觀眾的智商，跟現在有些影片討好或迎合觀眾不同。
庄文強：我沒有想過迎合什麼。先討好自己。我常常說我們現在拍一部片18個月，如果你很討厭這個東西，你不能幹18個月吧。我們能做的是盡量讓觀眾看得懂，「懂」很重要。我們下了很多工夫，比如把事情說得明白一點、有趣一點，那是蠻考驗技術的工作。
南方周末：犯罪題材影片是你的標籤，你怎樣做到常拍常新？
庄文強：就像我剛才說的，必須找新的東西。好奇心很重要，比如說一部犯罪片，對裡面他們怎麼樣做成這樣的罪案，我有很大的好奇心。一樁罪案能夠成功，必然包含很多人性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做戲劇的人最大的寶藏。如果你有這樣的好奇心，這個世界這麼大，犯罪的人每天都在想新點子，怎麼樣騙人，怎麼樣犯罪，題材是沒完沒了的。你可以拍幾個世紀，只要有人，都沒有問題。
我記得一個前輩跟我說——他是很大的導演——他說：庄文強，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告訴你，他知道什麼題材的片子一定賣錢，這個人一定是騙子，因為我們這個行業是沒有必然的。
「大家都在回味，其實有多少人再去回看呢？」南方周末：提起庄文強，有兩個關鍵詞繞不開，一個是《無間道》，一個是香港電影。如果現在總結所謂的港片模式，究竟是什麼？
庄文強：香港電影有一種跟香港文化很接近的東西，就是效率。香港是一個很快速的城市，我們每一天起碼干八到十件事情，體現在我們的電影裡面，可能一分鐘就發生四五件事情，這是我們生命的節奏。
然後就是1980年代王晶時期，所謂「香港片」在電影裡面有一個領導的時間。它領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家常常會回味那種很久很久以前的經典電影。其實我最近發現，大家都在回味，其實有多少人再去回看呢？大家只是口頭在說，港片有多好。我最近回看過一些港片，其實今天再看可能已經沒有那種感覺。我覺得大家應該往前面看，往後面看就不可能有新東西出來。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蠻不公平的，我們一些片放出來，大家說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樣。我就想，如果把以前的味道拍出來，你願不願意接受呢？可能又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南方周末：你提到效率，早期的香港電影沒有劇本就可以開拍。那時候你卻鑽研劇本，你覺得自己當時是香港電影的「異類」嗎？
庄文強：我進行業的時候其實有點失望，寫好的劇本沒人看。一般來講，我們都需要到現場把劇本說出來，可能那時候比較重視分紅，製片都在追分紅，不追劇本。我屬於那種嘴巴不是很靈光，不太懂表達自己的人，所以在行業里算是很吃虧。後來終於一個機會來了，我就告訴自己，你試試看，和人家合作一次，導演說要寫什麼，你就寫什麼。想不到就這樣開始了整個職業。那是1999年，我與馬偉豪共同編劇，馬偉豪執導了都市輕喜劇《失業皇帝》。《無間道》算是一次爆發。其實那一年我寫了五個劇本，我認為《無間道》是五個劇本里排第三的。
南方周末：很多人說，「香港電影」作為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不復存在了，你認可這樣的說法嗎？未來還會拍純港片嗎？
庄文強：做創作的人肯定不會留戀過去，我每一次剪完片就很憎恨我的電影。《無雙》我剪完了，我不想看這片，到最後混音的時候才看。《無間道》也是這樣，每一部電影都是這樣，所以我從來不是一個會留戀以前的人。其實我一直在拍港片，《無雙》上映時，成龍大哥一見就擁抱我，他說我拍了一個香港片，有這樣的成績很不容易。其實我沒有變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