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的另一端扯麵
小時候去外婆家過年,那些年廚房裡幹活的主力是我舅媽,來一桌人她做一桌飯。到我十幾歲的時候,也知道應該給大人幫忙做家務了,可每當我鼓起勇氣想走進廚房問要不要幫忙,卻說不出口。外婆家沒有暖氣,廚房裡滴水成冰,雖然有自來水,卻沒有洗碗池和下水口,洗完的髒水得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掉。即便我主動請纓,舅媽也不讓我洗,她自有一套獨特的洗滌方式,速度特別快。但不管怎樣,一想到要在油膩膩的水盆里洗碗,還要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我就怯了。想來如果家務活兒也有鄙視鏈的話,做飯洗碗應該是最底層那一鏈,油膩骯髒,吃力不討好。
婚後,我的一個女友也曾直言她不愛做飯洗碗做家務,她的理由是這些事做了以後,並沒有想像中的效果,還不如做個閃閃發亮的美甲吸引人。即便她揮汗如雨地幹完那些家務,家裡所有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就好像桌子是自己乾淨了,飯菜是自己把自己炒熟了端上來的,從窗戶到馬桶都有過濾和自潔功能…… 尤其是過年時,炸丸子、包餃子、買年貨……這些小時候覺得開心的事物,不知何時成為了一種「規矩」,就像要參加考試的必讀科目——本來挺喜歡上的課,一聽要考試頭就大了。於是,本來做家務的初衷是出於對家人的愛,可是一旦成為「不做就會被懲罰」的「規矩」,難免就成了枷鎖。於是,按「規矩」不得不做這些事的時候,女人們一點兒也體會不到「勞動的歡樂」——唉,這不是勞動,這是勞動改造好嗎?
廚房甚至可以成為一個戰場,那位女友年前準備離婚的時候,她媽千里迢迢地趕來,趁過年人多,把準備逃出婚姻大家庭的她遣送回婆家。她媽媽的設想是,大過年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嘛,趁親家們說話的當兒,給女兒圍上圍裙,推進廚房給親戚們做飯,多少女人的權力,不都是夜以繼日地蹲守廚房爭取來的?自古以來女人的江山,不就是廚房和卧室嗎?卧室這個根據地暫時喪失了不要緊,還有廚房進可攻退可守不是?媽媽生怕女兒不去婆家做年夜飯,導致別的女人把圍裙一系,像披上一件戰袍樣攻佔了他們家廚房……女友說,自己簡直被媽媽的這個計劃逗笑了,再發揮下想像,想到在媽媽的調遣下,自己像螃蟹樣舉著鍋鏟,站在廚房門口揮舞著,試圖阻擋其他趁虛而入的侵佔,呵呵,畫面太美,不忍直視。
我曾經也希望能遠離污水、油膩、灰塵,停留在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時代。可話說回來,當年我每次看到舅媽在廚房裡洗洗涮涮的時候,我的感受其實很複雜,既不好意思,又心生同情,有逃脫勞動的慶幸,又有很多不解:舅媽和小姨她們在廚房,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委屈滿腹怨氣衝天,反而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就像我們鑽進沒有大人的房間里,自有她們不為人知的愜意和歡樂。我很好奇,她們咋那麼樂意跟那些髒兮兮油乎乎的東西打交道啊?
大概人生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只是或遲或早。
我的另一個女友阿貓述說過,她沒想到廚事和家務成了治癒她創傷的良藥。某天早上醒來,瞥見貓咪眼巴巴地盯著她,一般是他給它喂貓糧,所以它並不跑過來粘她……阿貓猛然意識到,他們已經分開了。她不由得想像,他和他的新女友現在是不是已經在一起吃早餐了?失戀的痛楚使得她習慣時不時扒開傷口窺看,自虐和虐人都讓她有難以名狀的快感,藉此讓傷口疼得更熱辣辣一些,畢竟,和傷口的疼痛相比,回憶要來得更洶湧,更綿綿不絕。
沒有他的世界,已經無所謂世界,無論怎樣渾渾噩噩都不為過。生活最好變得再繁瑣、再細碎些,她掃地拖地抹桌子,自己一個人做早餐,畢竟,人掌控不了什麼——掌控不了別人對自己的愛或不愛,甚至連自己的愛恨都掌控不了,能掌控的,只有眼下掃的這塊地,它會明光鋥亮地回饋自己,能安慰和不辜負自己的,只有手裡的食材。她淘米、熬粥、煎蛋,把胡蘿蔔切到最細,只有在做這些小事情的時候,才能不去想他。
在被瑣事填滿的時候,生活的溫暖奇蹟般慢慢地回來了。
後來她回憶,也許是因為做這些事的時候太過投入,就像每個動作和細節被無限拉長,以四分之一倍速播放的時候,給人的感受就完全變了——就像電影鏡頭裡,伴著音樂和簌簌落下的緩慢的雪花或旋轉的落葉,男主和女主說好誰也不回頭,各自走向再也沒有對方的未來……即便是失戀和分手,因為放慢了節奏、拉長了過程,並不急於奔向一個什麼終點,也會變得詩意和優美起來。
嗯,這種心情我理解。前年我被派到美國做交流學者,初到美國,我險些得抑鬱症。先不說工作、學業,僅僅語言就令人抓狂,平時英語考試的聽力是一回事,現場又是一回事,也不是聽不懂,只是反應總會慢半拍。在交流時,你慢的那半拍就在你和對方之間裂開了巨大的鴻溝。那種氣急敗壞無處不在——去超市看不懂說明,分不清麵粉和玉米粉;回到家裡,一櫥櫃的洗滌液,分不清哪個是用於清理重油污的,哪個是擦玻璃的;不會用烤箱、洗碗機、烘乾機,連想關個空調都瞅半天。這些點點滴滴又無處不在的挫敗感,都使得我急需找一個點發泄。
有天早上,參加了一個隆重的頒獎典禮以後,我忽然情緒低落,特別想吃舅媽做的羊血餄餎,那種麻和辣,用舅舅的話說「就像兩頰被鞋底子重重抽了幾下」,對食物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就像街邊痛苦萬分四處尋找想抽兩口過過癮的流浪漢。我找到與餄餎最相近的食材——麵粉。
於是,中午做飯時的麵糰成了替罪羊。租的房子沒有案板,也沒找到擀麵杖,只好徒手做,把麵粉揉成團,把麵糰搓成面棍,把面棍扯成麵條,我一個人和這坨面搏鬥了幾個小時。其間,外面下了兩場大雨,出了兩回大太陽,雨後,兩隻松鼠追逐打鬧著跑過院子,我憂傷地看著松鼠廝打著上了樹,它們在樹榦上繼續糾纏,而我,只有和這坨硬得死去活來的麵糰糾纏。
在寂靜的午後,這場松鼠的舞蹈表演是給我一個人的獎賞。時間好像停滯了,沒有驚慌、焦慮、聽不懂、看不明白,彷彿歲月靜好,靜好的歲月送來兩隻天真無邪的松鼠來提醒我,everything is ok。
多年前的問題驟然有了答案:就像從前我舅媽來到城市,就習慣性一頭扎進廚房幹活,可能城裡的大媽們都會同情她,好可憐,一天到晚只會圍著鍋台轉,連個廣場舞都不會跳,好想把她從煎炒煮燉刷鍋洗碗里解救出來,可她說,她是真心喜歡城市裡的廚房,因為有自來水啊!城市對於那個農村老太來說,就像一頭冷漠的怪獸,她唯一能看懂、理解、玩轉的地方就是廚房。就像在這個地球另一邊陌生的國度,我能玩轉的,還好,有這麼一個麵糰。
後來,我經常回憶起這一幕:當我參加了一個全程不知道在說什麼的隆重典禮之後,我一頭鑽進廚房,拆開面袋,倒出麵粉,嘩嘩的在水龍頭底下接水的時候,那種快意恩仇,比酒桌上豪氣干雲的江湖俠客還爽意。
從美國回來後,我發現我有了一個新的愛好:不管去誰家,我都習慣鑽進廚房幫主人幹活,飯菜的鮮香撲面而來的瞬間,那種滿足不亞於得知自己努力爭取的項目入選了。
一件件閃閃發光的碗碟從水裡撈出來,感覺和論文得獎一樣有成就感。尤其是與親朋好友們在廚房一起剝蔥、倒蒜、盛飯、吃飯,洗洗涮涮,分享笑柄,說著只有彼此聽得懂的梗,真希望這一切永遠不要結束。而那些瑣細的餐前準備、繁雜的餐後洗涮,就像音樂的前奏和尾音,使得這場熱熱鬧鬧來得更為充分、完整、飽滿、生動。
也許正如弗朗索瓦絲·薩岡所說:「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正如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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