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溫情對抗人生的苦難——讀路遙《平凡的世界》有感

文/王美妮

作者簡介：王美妮，陝西人，中學語文教師。

初讀《平凡的世界》，是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雖已是成人的年齡，但思想認識很是淺薄簡單。那時讀路遙，對情節與語言關注較多，至於其它方面的收穫，今天回想已毫無印象。

曾經以為，孫少安是理所當然的男一號，我欣賞認可孫少安的善良、對生活的不屈和對家庭的擔當；而對少平，總覺得他只是一個沒有長大的想闖蕩世界的「娃娃」，對他的一些做法，也有著諸多的懵懂不解。

恍惚間十餘年過去了，生活帶著我穿行到不惑之年，我也漸漸懂得文字里最有分量的，其實是作者對豐富複雜的生活、人生、對社會的深刻思考和獨特理解，是對人生的深情關懷，是作品的思想性以及對讀者的精神引領。再次走進《平凡的世界》，感悟更多地就是路遙對平凡人生的溫情思考，對社會轉型期發展狀況的憂慮關切。

孫少平的形象在重讀中意外的鮮明了起來！我深切的理解了孫少平「走出去」的人生夢想：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站在一個更為廣闊的平台上，而不是窩在雙水村複製父輩的人生，這裡只是他的起航點，或者人生碰壁之後的最終歸宿。或許如同路遙本人對作品裡的每一個角色都充滿深情與體恤，我也試圖走進小說中所有的平凡人物，試圖理解他們的笑與哭，樂與苦，品味百態人生，體悟生活百態。我以自己簡單的人生經歷體味那個特殊的年代陝北城鄉中這些可親可愛的人物生活中的沉重與歡悅，並為生活在沉重之中的平凡人物身上所體現出的一切優秀的品質點贊、致敬。

在這部小說里，苦難與不順似乎是每一個人生命中無法剝離的陪伴。孫少安，孫少平一家人的貧窮；田潤葉、李向前、金波、田潤生、郝紅梅的愛情與婚姻；天福堂的氣管炎引發的劇烈咳嗽、兒女婚事不順心所帶來的煎熬；甚至於在物質上和社會地位上有優越感的杜麗麗和武惠良，也在婚姻中遭遇了困惑；更不用說田曉霞的犧牲、孫少平的師傅王世才的生命之災……

誰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風順，任何事情都充滿波折！個人如此，社會的發展也是如此！村、鎮、縣、市的各級領導人，在社會急劇變革發展的大背景下，都不可避免的遭遇了許多如亂麻纏繞的困境，深切地體驗到社會的發展帶給個人的迷茫、矛盾、挑戰，當然也有喜悅與希望。田福軍作為原西縣革委會副主任，黃原地區行署專員，他的的困惑與煩惱，就更多的產生於對社會發展、百姓生活地關心與憂慮。在那樣一段特殊的年代裡，感覺每個個人和整個社會都像一隻後背上馱著一個大房子的蝸牛，爬行地異常艱難。

在眾多的不順利中，或許物質的貧窮狀態相對而言最容易改變，儘管人們為此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和努力。孫玉厚家的貧窮，讓幾個孩子都壓上了沉重的自卑感，少安13歲輟學，少平的黑饅頭，蘭香的懂事勤快，都讓人心酸不已，為了過好日子，一家人常年勞作，仍然衣食不保。最終少安的磚廠紅紅火火，卻搭上了秀蓮的健康，這種美中不足也算是一種生活的真實。雙水村的人們終於不缺吃穿了，有的還通過養蜂、養奶羊、養魚、擺攤賣飯、新技術種植等途徑小富了起來。儘管少部分農戶買化肥的錢還沒有著落，但畢竟不會再餓死人，況且還有少安這樣的「清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農民企業家的提攜幫助，村子裡的貧困戶也都有了奔日子的希望。

最折磨人的，最難以改變的往往是精神上的孤獨、偏執、迷茫與無助。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描寫了幾代人難以擺脫的孤獨空虛之感，或許，孤獨感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一種陪伴，小說中的人物身上，都或多或少體現出人生的孤獨失意感。少平在荒原打工時的孤苦，金波難以言說的愛情，向前二難處境中的無措，潤葉修女般的自我封閉……

看看文中關於潤葉生活的一段描述吧：

「只是除過工作，她很少有什麼另外的生活。她不愛和別人一塊說笑，甚至也很少到她的朋友杜麗麗那裡去玩，幾乎不看什麼電影……下班以後，除過有時過去幫二爸收拾一下辦公室，她總是呆在團地委她自己的辦公室。……唉，她還不如徐國強爺爺，老人雖說寂寞，還有一隻貓在身邊作伴。」

偏執是如此這般地折磨人。讀到田潤葉和李向前的相關文字，總讓人忍不住眼眶濕潤，憂慮著急。李向前對田潤葉的愛情，簡直達到了魔怔的程度。即使自己活得生不如死，痛苦至極，但也決不放棄絕不離婚，不放棄就還有希望。直到自己出了車禍，雙腿截肢，打算一死了之的時候，才決定以離婚的方式還潤葉一個自由，好讓她以後再嫁，不讓她承受喪偶寡婦的難堪。這是一種多麼深沉而無私的愛，似乎在我看過的所有文學作品中，再沒有其它的愛情可以與此相提並論。

再看看金波的愛情，八年過去了，依然放不下那個只與自己有過多次歌聲交流而不知道名字的藏族姑娘，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執念。田福堂，執掌雙水村三十多年的老支書，家境富足，女兒在縣城教書，兒子隨李向前跑車，看起來順風順水，讓人羨慕，卻無法接受女兒與向前的關係以及向前癱瘓帶給女兒的不幸。滿心疼愛的兒子執拗地愛上了一個有了娃娃的寡婦，甚至還為此和父母衝突，離開家奔那個寡婦過日子去了。硬氣了一輩子的田福堂，只能與老伴朝夕相伴，過著在碾盤上劇烈咳嗽的恓惶日子。心裡的那個苦又能向誰去訴說呢？

與往事耿耿於懷，只能換來綿延不斷的傷害。唯有放下執念，敞開心懷，與生活的苦難和解，生活才會輕鬆些許，春暖花開。而讓他們最終懂得放下，接納現實並勇敢前行的原因，竟是人心的善良與溫情。溫情，它化解了懦弱、頹敗與迷茫，給了人抗爭一切對抗一切的力量，給了人生活的希望與熱情。正如作者借少平的感受所表達出來的體驗：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會冷漠。向前因潤葉而失去了兩條腿，卻也因潤葉的善與愛保全了一條命，有了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少平的善良與責任，扶起了因喪夫而悲痛欲絕的惠英，彌補了明明父愛的殘缺，也收穫了惠英親人般的關懷。堅強的少安，每每遭遇波折，少言少語的父親都會用無私的愛默默地支持。更有秀蓮，用身體和精神雙重的關心陪伴，支撐著少安一步一步擺脫艱難，走向振作。

愛是陽光，是灑向生命溫暖人生的陽光。只要陽光還在，生命就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

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認清了生活的本質之後，卻依然熱愛生活。人生不順，卻也無法讓人屈服，無法讓人放棄對生活的熱愛與憧憬。不屈的少平愛上了黑色的煤礦，蘭香走向了神秘的太空。就像少平臉上的那道疤痕，秀蓮的肺癌，雖然生活給人以痛擊，但因為惠英與明明，因為少安，他們依然對生活充滿了依戀，因而勇敢無畏無悔的迎接新的生活。「生活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

讀罷小說，我深切體會到，人生最最寶貴的是人與人之間真摯而厚重的情感，是對生活對人生從不放棄的執著熱愛。因為溫情，我們拋棄執念，學會接納；因為溫情，我們不離不棄；因為溫情，我們不懼風雨；因為溫情，我們才倍感生命美好。無論是親情、友情或愛情，都能驅散內心的孤獨、迷茫，清除困惑，帶給人迎難而上的勇氣與力量。

艾青說，「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平凡的世界》中男女角色都多次因感動而流淚，雖有俗套之感，卻也不乏真摯。路遙對所有人物都是包容理解的，甚至於王滿銀這樣的小人物都以寬容之筆，賦予他浪子回頭的歸宿，我們又有何理由不以寬容之心樂觀心態接納生活當中的所有人與事？一切的遇見都是最美的安排，感恩生命中所有的相遇。

「生活總是這樣，不能叫人處處都滿意。但我們還要熱情地活下去」，路遙在《人生》中如是說。他把生命獻給了文學，也把溫情投給他筆下的所有人物。《平凡的世界》以一個大團圓的方式來結尾，雙水村敞開懷抱迎接從這裡走出去的每一個平凡的兒女。秀蓮雖患了癌症，但作者依然讓她活著回到雙水村，永遠的活在這個小說的世界中。

路遙的文筆如泥土般淳樸，這與作品所展現的生活畫面有關，給人一種踏實厚重之感。不以花哨的形式取勝，而以對生活冷峻地觀察和溫情地思考來打動讀者，也是《平凡的世界》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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