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為巴黎聖母院的火災而高興,就是為圓明園報仇嗎

為巴黎聖母院的火災而高興,就是為圓明園報仇嗎

撰文/魏陽,歷史學者

《呂氏春秋》和《孔子家語》中記載了一個寓言。說楚國的國君丟失了一把珍貴的弓。臣下很著急說趕快找。可楚王很豁達,說:「楚人丟的弓,被楚人撿到,沒啥遺憾的。」

這似乎表現了楚王寬闊的心胸。

可據說,孔子聽說了楚王的話,覺得他的心胸還不夠廣闊。孔子評價說:「為什麼一定要說『楚人』呢?應該把『楚』字去掉,有人丟了弓,有人撿到了弓,才沒啥遺憾的。」

楚王代表了國家的視角,弓在一國內一失一得,國民總財富沒有增減。這樣看,楚王是個愛國主義者。

孔子代表了人類的視角,弓在全人類中一失一得,人類總財富沒有增減。孔子是個人道主義者。

孔丘(前551年9月28日—前479年4月11日),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後代敬稱孔子或孔夫子

在我看來,這兩種態度,代表了民族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間的分歧。很多的爭論,都源自這兩種視角的不同。

這不,這兩天看新聞,法國的巴黎聖母院燒掉了。著名的塔尖在濃煙中倒塌。一片惋惜聲中,也有不同聲音。

比如有個叫做「叫我金主編」的自媒體號,就表達了自己「欣慰」的態度。這位「金主編」,據說曾是中國知名媒體鳳凰網軍事頻道主編,《鳳凰軍機處》節目的策劃者和主持人。

網路截圖

這位金主編認為,法國人在一百多年前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燒掉了中國的圓明園,如今風水輪流轉,終於等到法國國運衰了。巴黎聖母院的火災,讓人「欣慰」。

類似的評論,在這次巴黎聖母院的報道中,並不罕見。

和楚王一樣,金主編似乎是個愛國主義者,公而忘私。國讎就是個人的仇。圓明園就是我的園子。你以前燒了我的園子,現在你的院子著火了,活該吧!

金主編忘了,清王朝用民脂民膏建的花園,平民是不得入內的。就算是後來重修的頤和園,庚子年間扶清滅洋的義士們也是不得入內的。為皇家的損失叫屈,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不過,我還是認為,圓明園的毀損確是一大損失。但這不僅是中國的損失,更是世界的損失。別忘了,在建造圓明園時,也有許多歐洲設計師的參與,大量參照了歐洲建築風格,才造就了中西合璧的園林典範。圓明園,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毀於一旦,當然令人痛惜。

問題是,圓明園的毀損,怎麼會讓人為巴黎聖母院的火災而高興?

巴黎聖母院遭遇大火

一說到中國近代史,就是「落後就要挨打」,如何被列強欺辱。這當然是事實。可問題是,如果歷史全從民族屈辱來看,會淹沒掉許多民族之外的圖畫,當個人的經驗,性別的經驗,宗教的經驗,甚至世界共同的文化經驗,都被淹沒在民族話語的洪流中時,狹隘在所難免。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霍布斯鮑姆的《民族與民族主義》,尤金·韋伯的《從農民到法國人》等研究,對民族主義,進行了發人深醒的探討:

學者們發現,在歐洲傳統社會,人們只和自己的親屬、鄰居、鄉親發生聯繫,組成一個個面對面接觸的真實共同體。在十八世紀之前的歐洲,沒什麼人認為自己是「法國人」或者「德國人」。人們只知道自己是個普羅旺斯的「農民」或者萊茵河邊的「漁夫」。居住地之外的世界,對他來說沒有意義,更不會去效忠。效忠於一個遙遠的王室,與許多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分享同一種身份,需要巨大的想像力。只有在現代社會,通過標準化的教育、新聞報紙、電影電視的熏陶教育等,這種想像才能成為可能。通過現代國家的努力,實現統一。就這樣,人們開始覺得自己與數千萬陌生人的命運息息相關,人與人有了認同。

社會生活中,還有很多其他身份認同。這些認同可能是職業的,宗教的,性別的,或者地域的。比如,古人只知道自己是個「農民」,是個「基督徒」,是個「男人」,或者是某個村鎮的居民。

民族認同和其他的認同之間,充滿競爭。隨著現代民族主義的崛起,人們被教導:其他的認同都不再重要,只有「法國人」這一身份認同,才最重要。資源有限時,你應該優先幫助你本民族的同胞,所有國境之外的居民,都是「其他人」,即使他們的職業、宗教和性別可能與你一樣,即使你可能會覺得和這些外國人更談得來。

民族主義的崛起,是一個民族認同擠壓了其他認同的過程。是一個民族國家建立自己權威,取得對普通國民控制權的過程。從此,農民和漁夫變成了「法國人」、「德國人」。對民族國家的忠誠,開始大過對其他一切團體的忠誠。

在亨廷頓和羅斯托等學者看來,民族主義能增加國家的凝聚力,促進現代化,有積極的作用。誠然如此。但是,民族主義情緒若是走到極端程度,再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相結合,就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

達爾文在十九世紀創立了進化論。他發現生物的進化,遵循「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法則。雖然達爾文從來沒有說這套法則也適用與人類社會。但他有不少粉絲,對這套科學理論加以發揮。從赫胥黎到墨索里尼,從希特勒到日本帝國的軍閥們,不少人認為,人類也遵從叢林法則。只不過,生存競爭從生物個體之間的競爭,被偷換成了民族之間的競爭。

進化論

在這些人眼中,世界只是各個民族國家生存競爭的舞台。講道理沒用,得看誰的拳頭大。這導致了一種對「強大」的崇拜。

崇尚「強大」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一百多年前,讓一些歐洲人認為自己是優等民族,理應奴役「落後」的劣等民族。在一戰時期,讓多個歐洲國家用殘酷的戰爭來進行競爭,數千萬生靈塗炭。在二戰中,讓納粹認為猶太人應當被滅絕,讓日本軍國主義者認為強大的大和民族應該統治亞洲。

雖然,大清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中國經濟獲得巨大發展,不再有過去的外部威脅。但是很多人,卻學會了以前欺負人的人的思維,還在用社會達爾文主義思考。

極端民族主義的思維,不認同世界的共同價值,不承認有屬於人類的共同文化;永遠在民族歷史中充當受害者,在狹隘的情懷中自娛自樂。對金主編這樣的人,看上去「愛國」,其實是在害國。

而且,這種心態,還真不是我國的傳統思想。中國文化的創造者孔子,就絕不會認同。從「失弓」的故事看出,孔子是一個真誠的人道主義者。他的事業,不僅僅限於他自己碰巧出生的魯國。

孔子也絕不會如社會達爾文主義一樣崇拜「強大」,在他看來,動拳頭只是「霸」道,而真正的「王」道,應該包容一切人類的美好價值,悲憫一切人類的苦難。這一點,和寫《巴黎聖母院》的雨果,不謀而合。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孔子的學說,能成為思想財富。數千年來,《論語》在日本、韓國、越南,甚至遠在美國的波士頓,被當作經典反覆閱讀。孔子說:「仁者,愛人。」因為,在他心中,有一種超越個人身份認同的人文價值。這讓他關懷體恤一切人類——無論是華夏還是夷狄。他關心的是人類文明的興衰,而不是傳統社會的王朝更替。

法國在現代歷史上之所以重要,在於它是諸多現代思潮共同的發源地。現代民族主義,起源於法國大革命。而超越一切的人類價值,同樣也發源於法國。這裡誕生過愛國主義的源頭《馬賽曲》,也滋養過啟蒙思想的巨人們。

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之所以偉大,正因為體現了一種類似孔子的情懷。它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優勝劣汰,而是關於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它悲憫人類共有的苦難,歌頌人類共有的情感,描繪全世界都能感同身受的喜悅與掙扎。和《論語》一樣,《巴黎聖母院》是屬於全人類的思想財富,而不僅僅屬於某個人類團體的私產,無論這個團體是民族的、階級的、宗教的,還是性別的。

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

在二戰中,面對納粹對巴黎的佔領和掠奪,法國詩人艾呂雅寫下《勇氣》一詩。此詩剛被作家廖偉棠引用:

不要呼救啊巴黎

你是過著一種無比的生活

而在你的慘白你的瘦削的赤裸後面

一切人性的東西在你的眼底顯露出來

……你將解放你自己巴黎

像一顆星一樣戰慄的巴黎

我想,如詩中所述,巴黎對世界的貢獻,正在於她「無以倫比」的文化價值,超越國家權力對「人性」的思考。這種人道主義態度,從人類角度觀察人性的脆弱,並在這脆弱之上看到光芒;批判暴政與迫害,並在這苦難中保持希望——這正是法國啟蒙思想家們的信念,也正是啟蒙主義的人道價值能夠不斷超越國境,成為現代文明基石的原因。

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和《論語》一樣,正由於對人類共同境遇的關懷,才能成為「世界名著」,而不僅僅是「法國名著」。

巴黎聖母院的火災,和圓明園的毀損,都是人類共同遺產的損失。而人道主義情懷,讓《巴黎聖母院》的作者雨果,在一百多年前,強烈譴責本國軍隊火燒圓明園的暴行。雨果在1861年寫到:「一天。兩個強盜走進了圓明園,一個搶掠,一個放火。可以說,勝利是偷盜者的勝利,兩個勝利者一起徹底毀滅了圓明園。」

我想,這種譴責,透露了雨果人道思想背後的愛國情懷。無疑,雨果是熱愛祖國的。正是這種熱愛,讓他抗議法國政府的侵略行徑,同情被欺辱的弱者。也許,只有人道主義,才能讓人在愛自己祖國的同時,不變成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流氓。只有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懷,才能讓人有勇氣像雨果和孔子那樣,用批評自身所屬人群的方式,來愛自己的人民。也只有一個偉大的民族,才有勇氣正視罪惡與錯誤,才能配得上雨果和孔子式的批評。

人道主義關懷,讓孔子與雨果——儘管一中一外,一古一今——在面對人類文明時,顯得如此相似。正如孔子和雨果都相信的,我們首先是「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我們比任何一個時期,都更依賴工作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