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雲也退: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雲也退: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撰文/雲也退,專欄作家

「老兵不死,只是近凋零」,這話最早不知出自何處。不死是不可能的,但換一個詞卻會帶來不同,「凋零」的畫面感,讓人想起那些並未從大地上消失,卻在有毒的空氣中枯萎、變黑,再也不會生長的植株。它們成了遺迹,向活著的人索求一種尋找、收集它們,並向其注目的行為。老兵有這個資格。

可是老兵又是最緘默的,他們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他們的語言和記憶自成一體,打發餘生最好的辦法,就是互相餵食記憶的苦酒。美國越戰老兵的境況為人所熟知,他們很難融入一個正常的社會,而在越南這一邊,身為勝利者甚至「戰鬥英雄」的老兵,景況也是一樣。在河內的一間咖啡館裡,越戰老兵經常聚集在一起,講著講著話,忽然就會呻吟,會痛苦地哽咽起來,某個讓說話人噁心的畫面跳出來:「我們追擊敵軍18師,路過春祿的時候,坦克的履帶上沾滿了人肉和毛髮,成群的蛆在上面蠕動……車開到哪兒蒼蠅就跟到哪兒。」

說話人名叫阿旺,他一天天過來喝醉,病倒,死去,其他人的情況也差不多,過來跟他們搭訕的只有妓女而已。沒有人會欣賞這樣的「凋零」。他們只有彼此看著。在《戰爭哀歌》這本小說里,所有叫「阿X」的角色,其名字都可以互換:它們都是代號,相當於戰爭受害者甲、乙、丙、丁……只是其中的一個人,阿堅,被作者選為敘事人和故事的串聯者。

《戰爭哀歌》,[越] 保寧 著,夏露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9年版

他比別人更年輕,入伍參戰時年僅17歲,在像阿旺那樣凋零之前,他還有一些事情要做——「敘述那些被埋沒的人的故事,抒寫他們已經褪色的愛情,點亮人們曾經的夢想」,阿堅說,「這彷彿是我的救贖之路」。救贖是一件體面的事情,即便寫的東西實在是不體面,阿堅的敘述和回憶中,一個最大的特徵就是氣味逼人,炮火,塵土,腐爛的屍味,以及越南叢林自身狂野的生命滋味混合在一起,阿堅所在的偵察排,僅有他一個人倖存,光是因為給戰友收屍,他就被陰間的氣息一遍遍洗禮。

或許是被花樣過多的西方文學給慣壞了,我讀戰爭題材的小說,很久以來都不覺得,作家應該描述人對戰爭本身的殘忍表露的痛苦,那樣的寫法太老套了,相反,把人物變成冷眼的白描派,不動聲色地渲染氣氛,不說有多麼高級,至少也符合藝術的要求。可是《戰爭哀歌》卻循了「老套」,它在敘述一個個「被埋沒的人的故事」時,讓人物的情感滲入情節,情感不結束,情節便不前進;它沒有欲揚先抑,沒有故意的懸念設置,死亡一次次噴發,永別遍地生長,為回應這些,書中之人也用了最老套的方法——流淚。

這部小說不像是寫成的,倒像是被淚水「泡發」的。書中哭泣的鏡頭太多,不分男女老幼,也不分士兵還是平民。阿堅的偵察排戰友,阿乾,就經常哭,阿堅責備他:「既然來到B-3前線了,還老大呼小叫幹嗎?!你太容易傷感了,這實在不像話呀。」阿乾的回答是:他入伍時剛剛從洪水中救出了母親,母親叮囑他說,瞅個機會就當逃兵回鄉吧,「我常捫心自問,我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阿堅見到舊日山裡乾媽的小女兒阿蘭,一說起兩個昔日小玩伴已經命喪戰場,阿蘭立刻熱淚盈眶。阿生曾想做詩人,現在半身癱瘓,但拖了四年沒死,到行將就木之時,他的床鋪散發著臭氣,老同學阿堅看過他後回到家,和衣躺到床上,瞅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戰友和故交之死,引起的淚水會刺激對敵人的仇恨,像是阿堅隊伍里的一員——小盛子,他的死煥發了戰友為他報仇雪恨的鬥志,「永別了,親愛的戰友!我們未來一定會扭轉乾坤」,事後,阿堅一次次夢見小盛子,夜夜難眠,「淚眼朦朧」。然而,敵人也是會因痛苦而流淚的,這種淚水所喚起的,是對戰爭本身的憎厭。偵察兵阿判告訴阿堅,他曾在一次衝擊美軍防空洞的時候,遇到美軍不分敵我狂投炸彈,防空洞里,一個壯碩的美國兵被炸得人不人鬼不鬼,剛好阿判衝進來,遇到敵人,不由分說地就猛刺數刀。美國兵哀嚎著,「呻吟聲越來越大,眼淚嘩嘩直流」,阿判站在旁邊,呆住了,滿心的恐懼漸漸地被同情所淹沒。

戰爭中正在轟炸的飛機

他同情敵人,也因為看到了如此的人間慘況而同情自己。在另一個故事裡,阿堅俘虜的一個南軍士兵,為了活命,抬出了家中老母和未婚妻,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展示了隨身攜帶的女友照片,邊說著「我願做牛做馬」,邊偷眼在阿堅冷酷的眼眸中尋覓可能的一絲惻隱。這個士兵猥瑣不堪,而那女人卻美艷異常——殺,還是放?作家的選擇是:讓阿堅從夢中驚醒。

淚水最豐富的人始終是阿堅。除了目睹戰友和敵人之死,對每一個到過的地方都觸景生情外,他還擁有過愛情。《戰爭哀歌》的作者保寧擁有一項十分古典的價值體系,他相信文字的終極使命只有一點,那就是讚頌人間最美好的事物,尤其是在描寫痛苦與醜惡的時候。阿堅的父母死得都早,但一個名叫阿芳的姑娘獻上的初吻,就足以讓他痛感戰爭不可原諒地終結了自己夢幻般的童年。幾乎每一次見到阿芳,哪怕僅僅是想到她,阿堅都要流淚,也是在一次次流淚之中,阿堅承認了自己雖活了下來,卻不能和阿芳長相廝守的事實,因為他的精神已陷於嚴重的譫妄,他對她僅有短暫的依戀,剩下的則是長久的誤解。他可以依賴的只是淚水,流淚阻止了絕大多數人物去爭取自知不該得到的東西,流淚又給陰陽兩隔的戰友或天各一方的戀人帶來了聚首的幻覺。

流淚就像信用卡消費,只要有了開端,以後便會越來越多;流過的淚,事後會經常想起,引發更多的淚,既已哭過,不妨再哭,讓「男兒有淚不輕彈」去見鬼。保寧的這本書,並沒有向讀者披露有關越南戰爭的什麼鮮為人知的「真相」,他認為,懂得了眼淚,也就懂得了戰爭的真相。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的詩中諷刺地寫過:戰爭過後,總要有人來打掃戰場,因為屍體是不會自己收拾自己的。阿堅僥倖熬過了偵察排的地獄歲月,就在戰爭末年被編入了收屍隊。這可是「美差」,隊里幾乎所有人都活過了戰爭,然而,「他們的心始終都被無邊的凄涼所籠罩。想起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士兵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類似這樣的描述實在密集了一點,你會覺得在保寧的筆下,這場戰爭太乏味了,也太模範了,它缺乏出人意外的地方,它一方面摧殘了人的身體和理智,另一方面又讓人淚腺大開,盡情地悲傷。若論「意外」,就要提到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其中寫過一個哥薩克士兵多爾古紹夫。哥薩克是視生命如草芥的,多爾古紹夫在隨部隊敗退中中彈,行動不得,就抓住了路過的戰友柳托夫,要他一槍結果了自己,柳托夫遲疑不前,原本連路都走不動,只能坐在地上呻吟的多爾古紹夫,竟然跌跌撞撞地追了上來,嘴裡還罵著「混蛋」。

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

這種十足的「行屍走肉」,這種極端的求死人格,在保寧這裡可不存在。淚水雖非討人喜歡之物,卻給死者以起碼的尊嚴,並為倖存下來的士兵保全了對於戰爭和人生的正確認識。而保寧認為,書寫這些是他的責任。《戰爭哀歌》中的一則故事,與《紅色騎兵軍》形成了對照:1966年的東沙泰戰役中,新入伍不久的阿堅,跟班長阿廣連續奮戰了三天三夜,之後,阿廣被一顆炸彈炸飛,阿堅想給支離破碎的班長包紮,班長卻請求阿堅解決自己:

「『阿堅,阿堅!開槍,殺了我吧!』阿廣哭泣著,吼著,『開槍!我命令你立刻殺了我!天哪!你快開槍,沖著我,開槍!你媽的,開槍啊!』」

同樣是求死和罵娘,但和多爾古紹夫不同的是,阿廣的反應尚在正常人類的範圍之內:他是在哭的。只是不多久,又一枚炸彈落地,驅使阿廣進入瘋魔狀態:他伸手拔出了阿堅腰裡的槍,瞄著阿堅,仰天大笑。阿堅害怕了,後退,隨後撒腿就跑,他聽到身後傳來了「狂亂的笑聲」,其間依然」夾雜著抽泣。」

戰爭中的平民

只要人還能哭,戰爭就還在正常的範圍之內,故此,我認為可以這樣講:《戰爭哀歌》是書寫——或曰「披露」——越戰實情的,但也是為越戰「正名」的,越戰保留了它的「教育意義」,而並非單純地促使人去信奉利己、荒謬和虛無。當然,這種效果完全源於作者的書寫,保寧從來沒有覺得,書寫戰爭中人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的事實,是一種落後的、俗不可耐的追求。

他不怕讀者厭煩,反覆地講述阿堅開始寫作時的悲苦心情:他要重溫記憶,就要撕開一個個傷疤,一次次痛得死去活來。但是,就好比一幢樓房必須建有樓梯那樣,保寧認為,必須踏著記憶的台階,人才能夠形成對生命的總體感受。「生命就是這樣,」他寫道,「它實在太寬厚、太綿長、太豐富、太生動了。不過到最後,它還是造成一種缺憾,讓人在瀕死時仍然感覺有一種東西在內心縈繞著,像是一筆債或者一個還沒完成的任務……」這番話讓活著的意義倏然間昂揚起來,同時抑制住了虛無感。

保寧先生比書中的阿堅小三歲,1968年入伍參戰。《戰爭哀歌》於1987年出版,之後他便再無作品問世。他住在河內,2006年難得接受了一次採訪,他說,之後再寫任何小說,都覺得不自然。看他這樣講,我便想起所認識的一些二十、三十、四十年代出生的文化人,無論從事什麼工作,他們對於修一部正式的抗戰史,或收集出版抗戰詩篇,都有著嚴正的熱情和參與意識。這也都是一些懂得眼淚的分量的人,眼淚有多重,文字就有多重。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被諷為「土、純、騷、欲」的好嫁風,惹了誰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