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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時:貉子卣銘文與西周聘禮

西周穆王世之貉子卣,其銘文的釋讀向存爭議,以致影響到對全文內容的理解。本文通過釋讀銘文「闕」字,建立了作為行禮地點的苑囿離宮之闕與牢禮、餼牽的聯繫,考證卣銘所述內容關乎西周聘禮,而與以往所認識的田獵無涉。時王以鹿為餼牽儘管或與於小苑觀獸宴饗有關,但本質上卻可能是穆王時財物匱乏的結果。這一史實的揭示對客觀認識西周穆王的作為,特別是探討其時禮制變化之原因極為重要。

貉子卣蓋器對銘6行36 字(圖一),茲釋文如下:

銘文內容事關聘饗,是西周史研究有價值的史料。

欲通曉銘文內容,關鍵在於對「」字的釋讀。字從「」「氒」聲,「」字以「廣」為意符,而「氒」字則習讀為「厥」,故「」字當讀為「闕」,於銘文中指設牢禮的地點。

《說文·門部》:「闕,門觀也。」徐鍇《系傳》:「闕,蓋為二台於門外,人君作樓觀於上,上員下方。以其闕然有道謂之闕,以其上可遠觀謂之觀,以其懸法謂之象魏。」《爾雅·釋宮》:「觀謂之闕。」郭璞《注》:「宮門雙闕。」《淮南子·本經》:「魏闕之高,上際青雲。」高誘《注》:「門闕高崇嵬嵬然,故曰魏闕。」金文以「」為「闕」, 「」為意符,以「廣」明其為建築,以「去」明其為行道,「氒」為讀音,其所示字義鮮明。

古人作樓觀於闕上,故觀即為闕。《釋名·釋宮室》:「觀,觀也,於上觀望也。」知古闕上有觀,為供人觀望、觀賞之處。銘文言周王設牢禮於闕上之觀,正有饗筵觀賞的用意。准此,則「王牢於闕」之「牢」當謂牢禮。

《周禮·天官·宰夫》:「凡朝覲、會同、賓客,以牢禮之法,掌其牢禮、委積、膳獻、飲食,賓賜掌其飧牽,與其陳數。」鄭玄《注》:「牢禮之法,多少之差及其時也。三牲牛羊豕具,為一牢。委積,謂牢米薪芻給賓客道用也。膳獻,禽羞俶獻也。飲食,燕饗也。鄭司農云:『飧,夕食也。牽,牲牢可牽而行者。《春秋傳》曰:「餼牽竭矣。」』玄謂飧,客始至所致禮。凡此禮陳數存可見者,唯有《行人》、《掌客》及《聘禮》、《公食大夫》。」賈公彥《疏》:「以牢禮之法者,五等諸侯來朝天子,待之自有常法,若大行人、掌客者也。此牢禮謂饔餼之禮。」又《周禮·地官·牛人》:「凡賓客之事,共其牢禮積膳之牛。」鄭玄《注》:「牢禮,飧饔也。」賈公彥《疏》:「謂五等諸侯來朝,兼有臣來聘,皆共牢禮積膳之牛也。此一經皆謂致與賓客者。下雲饔食,是速賓之禮也。案《大行人》、《掌客》皆云:『上公飧五牢,饔餼九牢,五積;侯伯飧四牢,饔餼七牢,四積;子男飧三牢,饔餼五牢,三積。』積之多少,各視飧牢,其膳則五等諸侯皆大牢,故云牢禮飧饔也。」是明牢禮之義。唯經以牛羊豕三牲或羊豕二牲為牢,而殷卜辭所見之牢本即祭牲在滌所養者,不限牲類,二者不同。孫詒讓《正義》:「鄭《詩·小雅·瓠葉序》箋云:『系養者曰牢。』《說文·牛部》云:『牢,閑養牛馬圈也。』凡牲必系養於牢,故祭祀賓客之牲並謂之牢。」此雖解牢義,仍不明西周饔餼之牢與祭牲之牢是否一事。

牢禮不獨牲體,更有食米、禽羞及四時新物,即如《宰夫》所言牢禮、委積、膳獻、飲食。《周禮·地官·舂人》:「舂人掌共米物,祭祀共其齍盛之米,賓客共其牢禮之米。」賈公彥《疏》:「牢禮,謂饔餼之米。」是為證。

銘文「王牢於闕」意為王設饔於闕,下文「咸宜」正與此意相呼應。「宜」為饗食,金文習見。

尊文武帝乙宜。 四祀邲其卣

王宜人方無敄,咸。 作冊般甗

王饗大宜。 天亡簋

作冊夨令尊宜於王姜。 作冊夨令簋

是所宜之對象既有先人,也有生者。《爾雅·釋言》:「宜,餚也。」邢昺《疏》:「宜,謂肴饌也。李巡曰:『飲酒之餚也。』」字本象俎上置肉,是為饗食。《詩·鄭風·女曰雞鳴》:「與子宜之。」毛《傳》:「宜,餚也。」天亡簋銘言「王饗大宜」,正為宜乃饗食之證。故卣銘「咸宜」意即牢禮之致饔饗食結束。

饗食既畢,則銘文「王命士道歸貉子鹿三」當言餼牽之事。《儀禮·聘禮》:「君使卿韋弁歸饔餼五牢。」鄭玄《注》:「牲,殺曰饔,生曰餼。今文歸或為饋。」則知卣銘之「歸」即讀為「饋」。《聘禮·記》:「聘日致饔。」鄭玄《注》:「急歸大禮。」 《周禮·秋官·司儀》:「致飧如致積之禮。」鄭玄《注》:「小禮曰飧,大禮曰饔餼。」賈公彥《疏》:「小禮曰飧者,《聘禮》使宰夫設飧,禮物又少,故曰小。大禮曰饔餼者,以其有腥有牽,芻薪米禾又多,故曰大。」致饔為大禮,自有餼牽。此聘日所行之禮。《聘禮》於饔餼皆有詳述,饔為熟,是謂牢禮;餼為活,是謂牲牽。經云:「餼二牢,陳於門西,北面,東上。牛以西羊豕,豕西牛羊豕。」鄭玄《注》:「餼,生也。牛羊右手牽之,豕束之,寢右,亦居其左。」知設饔之後又有餼牽。《聘禮》所記餼牽為牛羊豕,然卣銘並有饔餼,合此大禮之說,唯銘文餼牽為鹿,有所不同。

卣銘餼牽何以不為大牢而為鹿,除見兩周之制度差異外,設饔地點的選擇恐也有助推論其原因。《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吾子淹久於鄙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間敝邑,若何?」杜預《集解》:「資,糧也。生曰餼。牽為牛羊豕。」孔穎達《正義》:「生曰餼,牛羊豕可牽行,故云牽為牛羊豕也。」其時餼牽已竭,故以苑囿之麋鹿充為餼牽,與卣銘所記之事頗相類似。據此可知,卣銘「王格於呂」之「」似應讀為「苑」。

「」字從「田」為意符,「」為聲。古音「」在來紐元部,「苑」在影紐元部,疊韻可通。《說文·艸部》:「苑,所以養禽獸也。」故作為餼牽之鹿當取於此。

苑有大小之別。卣銘設饔於闕而取苑中之獸充為餼牽,似為小苑之屬,應即《周禮》所謂之囿。《周禮·地官·囿人》:「囿人掌囿游之獸禁。牧百獸,祭祀、喪紀、賓客,共其生獸死獸之物。」鄭玄《注》:「囿游,囿之離宮小苑觀處也。養獸以宴樂視之。禁者,其蕃衛也。鄭司農云:『囿游之獸,游牧之獸。』備養眾物也,今掖庭有鳥獸,自熊虎孔雀至於狐狸鳧鶴備焉。」賈公彥《疏》:「今此雲禁,故知非大囿,是小苑觀處也。言離宮者,謂於王宮之外,於苑中離別為宮,故名離宮。以宮外為客館,亦名離宮也。先鄭雲『囿游之獸,游牧之獸』者,此與後鄭義異,謂獸之游,非人游,觀引之在下。」故知古以大苑為蒐狩之常處,而大苑之中或別築藩界為小苑,中有宮室,宮外為客館,是為離宮,以其為囿中游觀之處,故曰囿游。苑中牧以百獸,非徒供祭祀、喪紀、賓客俎豆之實,也以備王及賓客宴樂觀賞。先鄭以「游」為游散之義,為經家所不取。然據金文證之,周王設饔於闕,其與賓客在上眺遠視下,而闕顯為小苑離宮之闕,其中牧以百獸自游,正謂百獸游於其下,乃為於闕樓觀台之上者觀視欣賞之,事類切合。後者以經雲「禁」為小苑之蕃衛,意謂囿游皆有藩籬為禁衛,使內獸不得奔逸,外人亦不得妄入。孫詒讓《周禮正義》論之甚詳。此也可明其時之小苑觀處當為獸游於苑內,而人觀於台闕之上。卣銘王格之呂苑當即小苑離宮,其近客館,而周王設饗於離宮之闕,於饗宴的同時觀游獸以為樂,反映了西周行聘的真實場景。

西周之囿游或在京,則呂苑之呂似即文獻之「旅」或「莒」。《詩·大雅·皇矣》:「以按徂旅。」毛《傳》:「旅,地名也。」《孟子·梁惠王下》引作「以遏徂莒」,趙岐《章句》:「以遏止往伐莒者。」《韓非子·難二》:「昔者文王侵盂、克莒、舉豐,三舉事而紂惡之。」《太平御覽》卷八十四引同。《詩·大雅·文王有聲》:「既伐於崇,作邑於豐。」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一考「於崇」當為邘、崇二國,甚是。文王三舉事或謂盂、莒、豐,或雲邘、崇、豐,是克莒與伐崇自為一事。張守節《史記正義》:「崇國蓋在豐鎬之間。《詩》雲『既伐於崇,作邑於豐』, 是國之地也。」「莒」從「呂」聲,故知此「呂」地近宗周,屬王畿之域,則呂苑或許即為文王靈囿之一部分。《詩·大雅·靈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毛《傳》:「囿,所以域養禽獸也,天子百里,諸侯四十里。」鄭玄《箋》:「文王親至靈囿,視牝鹿所遊伏之處。」《呂氏春秋·重己》:「昔先聖王之為苑囿園池也,足以觀望勞形而已矣。」高誘《注》:「畜禽獸所,大曰苑,小曰囿。可以游觀娛志。」《淮南子·本經》:「崇台榭之隆,侈苑囿之大,以窮要妙之望。」高誘《注》:「有牆曰苑,無牆曰囿,所以畜禽獸也,盡極要妙之觀望也。」《太平御覽》卷五百引許慎《五經異義·公羊說》:「天子三台,諸侯二。天子有靈台以觀天文,有時台以觀四時施化,有囿台以觀鳥獸龜鱉。諸侯當有時台、囿台,諸侯卑,不得觀天文,無靈台。皆在國之東南二十五里。東南少陽用事,萬物著見。二十五里者,古行五十里,朝行暮反也。」顯然,卣銘之呂苑或即囿台。

周王於小苑設饔,禮畢則取苑中之麋鹿以為餼牽。《太平御覽》卷一九六引《漢官典職》云:「宮內苑聚土為山,十里九坂, 種奇樹, 育麋鹿麑麂鳥獸百種。」卣銘言王取苑中之鹿為餼牽,與制度相合。

卣銘「歸」為「饋」之古文,其於《聘禮》已明。《聘禮·記》:「夫人歸禮。」鄭玄《注》:「今文歸作饋。」《小爾雅·廣言》:「餼,饋也。」胡承珙《義證》:「哀十二年《傳》『地主歸餼』,歸與饋古文通。」《左傳·閔公二年》:「歸公乘馬。」杜預《集解》:「歸,遺也。」此以「歸」行於聘禮而致贈餼牽,遣詞與制度也合。

饋贈餼牽之事乃由士道奉王命而行,故士道實為官名,當即訝士。《周禮·秋官·訝士》:「邦有賓客,則與行人送逆之。入於國,則為之前驅而辟,野亦如之。居館,則帥其屬而為之蹕,誅戮暴客者。客出入則道之,有治則贊之。」陸德明《釋文》:「道,音導。」孫詒讓《正義》:「邦有賓客,則與行人送逆之者,行人謂小行人,訝士與彼為官聯也。《小行人》云:『凡諸侯入王,則逆勞於畿。』是大賓,行人有送逆之禮。小賓客,非小行人所送逆,則與掌訝送逆之。故《掌訝》云:『若將有國賓客至,與士逆賓於疆;及歸,送亦如之。』注云:『士,訝士。』又《聘禮》,賓及竟,雲『君使士請事,遂以入竟』。又賓歸,雲『士送至於竟』。《聘義》亦云『君使士迎於竟』。士皆即此訝士也。又《國語·周語》云:『敵國賓至,關尹以告行理,以節逆之。』此與《聘禮》合。行理,韋注謂小行人。竊疑或即訝士。」其又與掌訝為官聯。《周禮·秋官·掌訝》:「掌訝掌邦國之等籍,以待賓客。若將有國賓客至,則戒官修委積,與士逆賓於疆,為前驅而入;……及委,則致積;……及將幣,為前驅;至於朝,詔其位,入復。及退亦如之。……凡從者出,則使人道之。凡賓客,諸侯有卿訝,卿有大夫訝,大夫有士訝,士皆有訝。」鄭玄《注》:「以士逆賓,士,訝士也。致積,以王命致於賓。為前驅,道之以如朝。」知訝士、掌訝皆有賓導之責,與此「士道」之義相合;且掌訝又有致積之事,與此士道歸餼無異。

訝為聘賓之引導者。《儀禮·聘禮》:「厥明,訝賓於館。」鄭玄《注》:「以君命迎賓謂之訝。訝,迎也。」致饔之後又有游觀,也由訝所引導。《聘禮·記》:「歸大禮之日,既受饔餼,請觀。訝帥之,自下門入。」鄭玄《注》:「帥猶道也。」此與卣銘所述士道以王命歸餼之名事若合符契。

《記》雲賓受饔餼之後有請觀之事,鄭玄《注》以為請觀為「聘於是國,欲見其宗廟之好,百官之富,若尤尊大之焉」,而其行徑,則由訝士導之「從下門外入」,掌訝以待賓客,出入導之,不另派大夫,以「游觀非正也」。「請觀」之意,鄭玄以為觀國之光,是為一義。然據卣銘致饔於闕台樓觀,本亦已有觀景觀賞之義。《記》雲既饔而觀,銘言致饔已觀,二者不同。然《記》雲請觀而「從下門外入」,胡培翚《正義》:「下門蓋即便門之類。」吳廷華《章句》:「下門,其偏隅有門如闈門歟。」結合卣銘致饔於闕的事實分析,則下門自與上樓為對,自下門外入,知其有樓觀於上也。時致饔於離宮小苑之闕,下有散養之獸,且以藩禁阻其逃逸,外人不可妄入,故登觀饗宴,必有專門通之,此或即下門。故致饔與請觀實為同時之事,禮行於離宮,主賓宴樂而觀賞之。

貉子為賓,其人又作有己侯貉子簋,知其為紀侯,時朝聘於周,受周王饔餼。

綜上所論,可知西周聘儀之嚴整,不僅已行牢禮及餼牽,且餼牽或以鹿代牢。牢禮或行於王苑囿離宮之闕,而有小苑,養獸以供宴饗觀賞,其地或在京,類似於漢代之掖庭。聘禮有訝士、掌訝,其受王命而承導賓、歸餼之責。銘文記事以致遣詞用字皆與禮書相似,可見諸如《儀禮》、《周禮》一類文獻之禮學與官制淵源。

最後必須注意的是,此器形制與上海博物館所藏召卣略同(圖二),但垂腹更圓而近於豐卣。召卣為昭王晚期器,豐卣的時代則已晚在穆王。因此,貉子卣時代當屬穆王。其時朝聘以鹿充為餼牽或許與於小苑觀獸宴饗有關,但本質上卻可能因為穆王繁游盜征而致王朝財力匱乏的緣故。

逨盤銘謂「昭王、穆王盜征四方」,戎生鍾銘雲「臧稱穆天子盜靈,用建於茲外土」,皆以「盜」相稱穆王。《說文·部》:「盜,私利物也,從皿。,欲也。欲皿為盜。」又《米部》:「竊,盜自中出曰竊。從穴從米,禼廿皆聲也。」段玉裁《注》:「小徐曰:所謂亂在內為宄也。按《春秋》曰:盜竊寶玉大弓。盜自中出也。米自穴出,此盜自中出之象也。」穆王蓋傾一國之財力物力出遊出征,適合此「盜自中出」之義。貉子卣銘所述之聘禮背景頗與《左傳·僖公三十三年》餼牽耗竭的情況相似,這一史實的揭示對客觀認識西周穆王之作為,特別是探討其時禮制變化的原因極為重要。有關問題容另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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