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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空中穿梭和記憶,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談小說、新聞和寫作|訪談錄

在時空中穿梭和記憶,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談小說、新聞和寫作|訪談錄

2010 年,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出版了她最受好評的作品《時間裡的痴人》(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這本書在當時獲得普利策小說獎、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紐約時報》年度十佳圖書等眾多榮譽,她也因此入選《時代》 2011 年的影響世界 100 人名單。

《時間裡的痴人》橫跨半個世紀(1970—2020),講述與搖滾有關的一群人的人生故事。小說形式新穎,分上下兩部分( A 面和 B 面),共 13 章。其中,每章都是不同主角作為敘事者(如盜竊成癮的秘書、入獄的娛樂記者、過氣的搖滾巨星),採用不同敘事技巧(如三種人稱、模仿新聞、 PPT 形式),並且要能獨立成篇。同時,每一章之間又要相互關聯,最後形成一個完整故事。

你可能已經發現,小說形式聽起來就像它所講述的搖滾樂一樣,完全就是一張「概念專輯」,每章其實就是專輯裡的一首歌。伊根稱,她確實受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些經典「概念專輯」的影響,比如誰人樂隊(The Who)的 Tommy Quadrophenia 。「每一個片段聽起來都不一樣,而有趣的地方就在這些聽上去各自不同的片段,它們相互撞擊、融合成整個故事。我追求的就是那樣的效果。」

當你讀到或者「聽」到最後,多半會慨嘆這張「概念專輯」里人物的命運,這也恰好印證了它的主題——歲月就是個惡棍(Time"s a goon.)。

雖然收穫不少讚譽,但 9 年過去,伊根回看《時間裡的痴人》時,認為這本書被過譽了。「我是 2009 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評委之一,(清楚地知道)獎項頒發都有一定的隨意性和主觀性。那本書獲得了很多好運,這種程度的好運會帶來一些過譽。運氣是偉大的饋贈,但如果只有運氣,你還自我感覺良好,這很危險,會陷入危險的錯覺里(笑)。」她對《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說。

在時空中穿梭和記憶,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談小說、新聞和寫作|訪談錄

伊根是美國著名的作家和記者。她 1962 年出生於芝加哥,成長在舊金山,先後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和劍橋大學。在成為全職作家之前,她去世貿大樓做過餐飲服務、在法律事務所任過打字員、給伯爵夫人當過私人秘書等,積累了不少生活經驗。作為小說家,她為《紐約客》《哈潑斯》《格蘭塔》等雜誌撰寫小說,著有《翡翠城》(Emerald City)、《風雨紅顏》(Look at Me)、《塔樓》(The Keep)、《曼哈頓海灘》(Manhattan Beach)等。作為記者,她常給《紐約時報雜誌》寫特稿,關注過無家可歸孩子和躁鬱症兒童的故事,拿過一些新聞獎,最近一篇報道是關於美國阿片類藥物流行對孩子和家庭的影響。「對我來說,新聞和小說都是發現的過程」。

關於她的小說,《紐約客》的一篇特稿有過一個評價,認為她是「穿梭時間的旅行者」:「她將痴迷的研究和離奇的想像結合,運用技藝描繪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景象。想像力推動了伊根的探索,但多年來,她一直在努力將歷史事實變成生動的小說。她是一個擁有思辨心靈的現實主義者,一個有後現代傾向但又有傳統寫作天賦的作家。她以其流動、難以預測的想像力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構思而聞名。」順便一提,這篇特稿還講述了伊根和史蒂夫·喬布斯的故事。她念書時曾是喬布斯的女友,後來還拒絕了他的求婚。喬布斯患胰腺癌後,伊根和他取得聯繫,並有過一番令人感嘆的對話。時隔多年,雙方都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相比許多作家,伊根是那種拒絕將個人故事放進小說里的人。「我從不在小說中寫自己,甚至不會寫到和我相似的角色。我也從來不在小說中寫我認識的人。我真正會用到的是我記憶中的時間和空間,等待著我關於某個時空的記憶自己進入小說。這會是我創作時比較典型的情況。」

比如她在早期寫過一個有關中國的短篇小說《為什麼來中國?》就是基於她對中國的時空記憶,但故事和主角和她的真實經歷關係不大。現實中,伊根是在 1986 年的夏天和朋友一起來中國窮游。小說中,主人公是個因公司調查而停職來中國旅遊的男性。「我覺得之所以寫那篇小說,其實是我內心的記憶自發地找到了進入小說的方式。」

伊根稱自己那場旅行「不可思議」、「永生難忘」,她從香港開始,去了廣東、昆明、成都、西安、洛陽、北京。本來她還打算去上海,但最後沒堅持下來,而她的朋友只堅持到成都就回國了。「那時美國遊客在中國旅行太難了,你在街上根本看不到英語標識。」伊根回憶。

在她的印象中,那時的中國很擠,但人們竟然能夠維持相對的和諧秩序,而且很安全。這讓她感到驚訝。她很喜歡中國食物,尤其是路邊攤,但不是很習慣很多人在街上隨地吐痰。她在劇院和公園裡聽人唱京劇,遇見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其中還有想喬裝成僧侶偷偷潛入西藏的旅行者。她對當時城市的老建築記憶猶新,覺得那些木製老建築真的很美,穿行其中會感覺回到過去,惋惜後來古建的拆除。她說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在火車窗外看到一望無際的土地。「我相信現在中國已經變了很多,但那時真的是一望無際,幾乎沒有城鎮蹤跡。到了晚上,你會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在無垠黑暗之中閃爍起來……」

「我似乎去了一個城市生活尚未開始的中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我看到許多裹小腳的女人,現在大概都已經看不到了,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古老封建中國(與現代中國)的並置,裹小腳的女人穿著男士夾克衫在路上跛行著。所以,我認為那次中國之旅,讓我看見了一個如今不復存在的中國,而且我感到很幸運。」伊根說。

在時空中穿梭和記憶,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談小說、新聞和寫作|訪談錄

2019 年 1 月,當我們和遠在美國的伊根電話訪談時,回憶完 1986 年的中國後,她稱自己很想再一次來中國,看看它現在如何,尤其會去當初打算去但最後沒去的上海。這和她最新一部小說《曼哈頓海灘》也有關。「我對上海感興趣是因為我在為《曼哈頓海灘》搜集資料時,讀到了很多關於航海的內容,其中就有上海。這應該是水手們最為了解的中國城市。」

其實,她本來今年 1 月準備來華,但後來因為要為上課做準備,所以取消了行程。伊根現在是美國筆會(PEN America)的主席,也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老師,教授學生現代小說研究。她的第一堂課是關於 19 世紀英國作家安東尼·特羅勒普的《巴塞特郡紀事》(Barchester Towers)。課前,她讓學生聽了這本書的音頻版本。「19 世紀的小說都是大部頭,不方便隨身攜帶,所以我很好奇,在美國這種正在經歷全民播客熱的國家,我是否可以和我的學生一起,把對音頻的興趣和 19 世紀小說結合起來,看看會是怎樣的效果?」

她現在也正在寫作《時間裡的痴人》的續集,但是不確定最後能否成書。「有時我們有一些精彩片段,但問題在於如何把它們組成一本書?如果最後寫出來的東西像是狗尾續貂,那我肯定不會滿意,可能就會單獨發表這些故事,不再打算出一本書。不過,目前我對這本續集的寫作還是比較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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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daily

E=Jennifer Egan

寫作是我和這個世界的深層次聯結,而且給予我的生命以意義

Q:青少年時期,你想成為一個考古學家,但後來因為歐洲的一場旅行,才真正決定以後要成為一名作家。那你是在什麼時刻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名作家?為什麼做出這個決定?

E好像沒有一個特定時間點,但我認為那趟前往歐洲的旅行的確讓我走上了作家之路。我一直很愛閱讀,如果回憶起來,我能夠發現一些預示著我後來成為職業寫作者的信號。比如,在我小時候,我很喜歡玩想像性遊戲,而且我在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時,還會顯得很頤指氣使,因為我想決定遊戲的故事走向。角色扮演類是我最喜歡的遊戲類型,但我不喜歡演戲,只是喜歡講故事。隨著長大,我又有很多想做的事,現在看來都好像是作家的隱喻。比如我想當外科醫生,因為我非常好奇人體內部是怎麼樣的?之所以說它是寫作的隱喻,是因為對我而言,寫作就是探求人的內心世界。後來,我發現人們內心的意識比器官更令我感興趣。

還有考古學。我認為考古學關於人類文明的那部分吸引了我,人類過去如何生活、如何思考,所以我開始了考古學探索。但我也越來越感到不對勁,因為我覺得這份工作好像並不能引起我對人類的思考,(至少)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思考。而且你也可以想像,在烈日下挖土挺無聊。所以那次去歐洲時,首先那是我高中畢業到大學的 Gap Year ,我當時是一個挺不開心的青少年。在那次歐洲之旅中,許多事情一下子在我身上發生,我一下就驚恐發作(panic attack)了。

但那時我根本沒聽過這個名詞。我相信現在我們對精神健康的了解遠遠超過當時。我那時只覺得我要瘋了,然後不知怎麼的,在極端情況下,我覺得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正常運行,我的整個人生要走到盡頭。這就是 18 歲的我的想法。也是在那種極端情況下,我不知怎麼就意識到了寫作對我的重要性,我意識到了它對我很重要,並不是我覺得「我會成為一個很棒的作家」的那種重要,我從沒這麼認為過,我更多是覺得,寫作是我和這個世界的深層次聯結,而且寫作給予我的生命以意義。

這些都是我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不會發現的事實,但它們會在極端情況下出現,儘管出現的時候不一定令人愉快。現在我再次想到這一點,如果是在我們身處的超強連接性(hyper-connectedness)主宰之下的世界,我不會有當時極端、孤獨的體驗。那時沒有手機,打電話回家也很困難,沒有網路、沒有電郵。那是 1981 年。所以,我想如果是今天的我有相同的經歷(驚恐發作,感到孤獨),我會發信息給朋友,我會和別人 FaceTime 。我不確定是否還能像當初一樣意識到寫作對我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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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學的是文學,後來成為了作家。你覺得你的寫作和美國的文學傳統有著什麼樣的關係?你受過哪些美國作家比較大的影響?

E啊,那實在是太多了。我今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一門文學課,那門課的閱讀書目中就包括了很多對我影響重大的作家的作品。其中之一是伊迪絲·華頓。我非常喜歡她,她寫的以紐約為背景的小說非常棒,特別是《歡樂之家》,我收錄在了這門課的閱讀書目。另一些更加晚近的對我影響很大的美國作家是唐·德里羅、羅伯特·斯通。哦還有,我對旅居國外的美國作家也很感興趣,其中之一是亨利·詹姆斯,還有很多很多。

當然,對我有影響的也不僅僅是美國作家。我認為每本書寫出來以後,都存在於與其他作家的書籍的對話中,比如《時間裡的痴人》就是與普魯斯特對話。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和《時間裡的痴人》一樣,書寫的是明確關於時間主題的故事。所以某種程度上,我把《追憶逝水年華》當作書寫時間題材的範本。而《曼哈頓海灘》這本書,我個人覺得是在與好些書籍進行對話,其中當然有赫爾曼·梅爾維爾,也是我最愛的美國小說家之一。

《白鯨》是一本傑作,但我最初讀這本書時,並不喜歡。說來丟臉,高中時,很多同學和我提起這本書,我都說我很不喜歡,覺得無聊透頂。我不關心鯨魚怎麼樣,書里也沒有戳我的點。但我重讀這本書時,我看見了它的美麗之處。梅爾維爾也住在紐約,他寫了紐約和海洋的關係。總之,這是一本對《曼哈頓海灘》的寫作很重要的書。

其他我能想到的,還有雷蒙德·錢德勒,我超喜歡他。他寫很多西海岸的故事,整個故事氛圍完全不一樣,也對我寫《曼哈頓海灘》有很大啟發。寫作時,我感興趣的是對都市生活存在主義式的回應。棲息在都市景觀中的那些神秘、令人恐懼、有些危險的東西,它們與海邊的故事形成了一種有趣的並置。因為發生在海邊的故事看起來與黑色元素沒有任何共同點,甚至處於對立面,但那種存在主義式的恐懼和危險是類似的。海邊故事裡,人性被危險又神秘的自然界實體,即海洋包圍著;而在黑色小說中,人性是被危險又神秘的人造實體世界,即城市包圍著。所以你可以感覺到,這兩種小說是很有趣的並置。而在我開始寫《曼哈頓海灘》之前,我並沒有發現這一點,這都是我在寫作過程中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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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影響了人類的自我審視和溝通交流,小說家對此很感興趣

Q: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寫作。如果讓你審視自己,你覺得到底是什麼驅動你寫小說?你比較會對哪類主題感興趣?

E我不認為有一個特定主題。我覺得我寫小說的動力大概是通過寫作過兩種生活,類似於(對現實生活的)某種逃避。我喜歡有機會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當然,我也很享受我擁有的現實生活。我有丈夫和兩個小孩,我們家很幸運。現在我們住的地方很冷,不過家裡有暖氣。我總是會想到這些事情,想到自己擁有很幸運的生活,但我也很愛那種超脫日常生活,進入想像世界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如果你想想小時候看過的兒童文學,會發現很多故事就是在寫這種經歷。比如說《納尼亞傳奇》裡面,打開衣櫃就是另一個世界。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是寫作和閱讀的隱喻,教我超脫出日常生活和正常時間推進。

在第二重世界中生活,即是寫作之於我的意義,至關重要。我想為讀者提供的也是這種徹底出逃所帶來的愉悅體驗。但我想我應該還要再補充一點,很少的作品能做到這樣。為讀者創造沉浸式的體驗並不像聽起來那麼簡單,實現這一點的佳作少之又少,起碼對我來說是如此。這樣的作品蘊含著無數想法和智慧。同時,我想要在閱讀中感受到文化力量在起作用。我喜歡 19 世紀的小說,它們是最好的,在讀它們時,你會非常入戲,但你進入的也不僅僅是故事中的具體時刻,對整個人類生活及其生活動機的普遍性也會有更深認識。因此,寫出這樣的作品需要付出很多努力。這就是我想要寫出的作品。我試圖在書中創造出使讀者沉浸其中的出逃,讓讀者入戲,又覺得興奮、新鮮。

Q:關於寫作的主題,我注意到時間是你小說中重複出現的主題,所以你對時間本身有什麼特別興趣嗎?

E首先,我覺得每本小說都可以說關於時間流逝,即使故事發生在一天或者一分鐘之內,只要我們在開始和結束時發生了空間上的位移,就會說明時間流逝。我認為這是將小說與詩歌區分開來的一點。當然,我唯一一本明確以時間(流逝)為主題的書就是《時間裡的痴人》,我並不傾向於圍繞同一主題寫兩本書。因為理想狀態下,我會在一本書中窮盡一個主題。所以,我顯然不想再寫第二本關於時間的書了。這樣的重複讓我覺得很沒意思。

書中還有很多反覆出現(但沒有明確以其為主題)的主題,比如技術。技術一直是我的興趣所在。我的成長伴隨著技術疾速更新迭代,像我之前說的,在我 18 歲時,我還沒有目睹通信技術發展,而最近這些年,個人電腦的發明等,技術使我們目眩。我對技術的興趣是作為消費者的興趣,但我也覺得技術為人類帶來了不幸的痴迷,它吸走人們的注意力,使得更重要的事情反而被忽略。這是我作為一個作家,一個觀察者的看法。

技術令我著迷的點在於它影響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人們如何審視自己,這就是我們小說家最感興趣的事情。自我呈現和圖片發布是社交媒體如此重要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技術影響了人類溝通、交談的方式。這又是小說家們感興趣的一個點。如果你去看最早的小說,裡面都是人們寫的信。所以小說家對人們如何利用現有溝通技術向他人呈現自己有著極大興趣。隨著技術不斷演進,人們向他人呈現自己的方式也會不斷改變。這是我所關心的。

Q:你的許多小說,比如《時間裡的痴人》《風雨紅顏》,都成功預測了未來。當你知道自己預測未來成功後,有什麼感受?你覺得自己為什麼能做到預測未來?

E很震驚。這樣的預測似乎還在連續成真。現在有一首很火的兒歌,叫 Baby Shark 什麼的,我不太了解,但是很多讀者說,天哪!這和《時間裡的痴人》寫得一樣。我一直在嘗試寫諷刺小說,這是我的目標。但在美國,(當一個人要寫諷刺小說),他的諷刺性寓言總能成真。從美學角度看,這是挺令人失望的一件事。因為我一直試圖在書中呈現的是某種極端的東西,但在《風雨紅顏》和《時間裡的痴人》的故事結尾,我期望展示的極端不復存在,極端主義在讀者那裡變成了現實主義。如我所說,從美學角度看,這令人失望。但是從文化角度看,這挺可怕。我明明在書寫一些可怕的未來,它們卻成了真。這不是一件好事。

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不過是想像未來,甚至根本沒有想到很遠的未來。我認為想像的基礎就是現在。我只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利用現在而已。而且,我的想像不是真的對未來的想像,即使是這些事情在幾年內成真了。我並不是一個未來主義者,也沒有因此佔據什麼先發優勢。我覺得很多作家做的事情有點像是表演,他們把正在上演的各種文化力量書寫出來。而我其實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沒有這麼強的控制,我嘗試說一個好的故事,但在寫作中,一直都是直覺在左右著我,以及從美學角度引領著我。因為直覺也是在文化語境下起的作用,所以我猜想,如果我(的書寫)能夠向未來最終發展的方向傾斜,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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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用 PPT 的形式寫小說的原因和難點

Q:我讀《時間裡的痴人》的時候,很驚訝你在第 12 章採用了 PPT 的形式敘述。當初為什麼想到用 PPT 的形式來寫?

E對我來說,使用 PPT 這種形式寫小說挺困難。我之前就想用這種形式寫,但花了很久才真正使它起作用。而之所以打算用 PPT 的形式,是這本書的寫作規則所決定——每一章都使用不同的技術手段。我感覺到寫作中我在很艱難地遵守這個規則。因為沒有那麼多不同的技術手段可供我運用。事實上,我在這個過程中嘗試了許多方式,最後均以失敗告終。比如有一次,我本來打算用史詩的形式寫作某一章,直到現在我都很遺憾最後沒寫出來,但事實就是,我是個糟糕的詩人,寫著寫著就不知所云。另一個失敗嘗試是在某章使用戲劇的一些規範,就像寫劇本。這種形式在我之前的作品《塔樓》里實踐得不錯,但在寫這本小說時失敗了。

PPT 讓我感覺它有(作為寫作形式的)技術潛力,但我花了挺久才把握到它。就像我之前所提到寫《曼哈頓海灘》的經歷一樣,我有一個初始想法,一個地點或是情景,然後我跟隨著這條線索(展開),但這招在 PPT 上不管用。我就想, PPT 是一個辦公工具,所以我得要一個公司里的角色。這個角色能是誰呢?我的意思是,我寫到這一章的時候,大部分的角色已經出場。我打算鎖定其中一個,但最後也沒找到。

所以我將這本書賣給出版商的時候沒有 PPT 這一章,我那時還不知道怎麼把 PPT 這個形式很好地用起來。我是給出版商交稿以後才寫的 PPT 那章。交稿以後,小說的一個瑕疵一直困擾著我,那就是薩莎這個角色。我一直想找個方式,從她更晚近的生命節點上來審視這個角色,但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方式。如果把薩沙將來的命運略去,我又很不平。因為這樣班尼好像就成了故事中最主要的角色,薩沙只是個次要的人物。後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從薩沙的某個孩子的視角來寫一章呈現在 PPT 上的故事,而我隱隱感覺這會行得通,寫起來應該會比之前更順利。

我用 PPT 的另一個原因,很重要的一點,即(我寫作)小說的入口是時空感和氛圍。之所以《曼哈頓海灘》的故事沒能成功從布魯克林造船廠開頭,是因為這個地點的時空感和氛圍對我來說,不如冬日海灘那麼強。同樣,如果我假設在這一章中,一個公司職員要用 PPT 講故事,這樣的故事也毫無氛圍,我無法被帶入(到那個時空情境中)。但當我想像著把沙漠的場景呈現在 PPT 上時,我能感覺到那種令人興奮的氛圍。這就是我確定 PPT 的形式會起效果的原因。所以我寫下了那一章,小說中薩沙和家人最後到了沙漠里,而我的編輯還根本不知道這一章要被加入書中,她當時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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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在用 PPT 寫作的過程中,比較困難的地方在哪裡?

E哦,天哪!用 PPT 寫圖像化的小說幾乎不可能。一個很大的問題是,你無法在 PPT 中描寫動作。因為 PPT 的形式缺乏連貫性,是個很分裂且很靜態的敘述工具,但是故事需要推進。雖然說我們可以通過一張張地播放 PPT 來製造連貫性,但在我們需要描寫人群的互動和活動時,這種連貫性顯得非常貧瘠。不過,我覺得我之所以能夠成功地在 PPT 上寫下這一章,一個原因是,這章故事裡動作、行動很少,幾乎沒什麼具體事情發生。如果用傳統方式來寫這一章基本不可能,因為它無法呈現出畫面感。

關於 PPT 的另一問題是,這個形式視覺上給人一種非常冷靜的辦公氣質,導致這個感覺的原因是,我們基本都把 PPT 和辦公聯繫起來,讓人感覺整潔、冷酷。我想,這章的故事其實很富有感情,情緒上的感染力很強。所以我不想用傳統的小說形式呈現這章,不然會顯得濫情。就好像,噢,大家都相親相愛,一切都會沒事。天哪!我不想寫這樣的東西。 PPT 這種形式的冷酷氣質恰好中和了故事中豐沛的情緒。我能夠感受到中間的平衡。

總的來說,如果你想在形式上創新(我很愛這麼做),你也要明白新的形式很難把握。除非你能在敘事上也有創新,不然僅僅形式上的創新是行不通的。如果你只是覺得不走尋常路很酷,那麼傳統的形式或許更加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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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沒有做過記者,可能永遠都不會寫《曼哈頓海灘》這本小說

Q:你寫《曼哈頓海灘》是因為它和 9·11 事件有關,而且最開始的想法是從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寫到 9·11 事件,但最後你只寫了二十世紀三十到四十年代。為什麼放棄了當初的設想?這個時間段吸引你的地方到底在哪裡?

E我覺得改變我最初想法的一個原因是,當我寫作這本書時,我的思考更加接近於現在時視角,敘事上就會有一些突兀。事實上,我是在書寫一個今時今日的敘事者不斷提醒讀者過去的事情,並告訴他們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而且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來也發生了很多其他事情。在我的預期中,敘事者的視野很重要,可以引領讀者進入較近的歷史時期,包括 9·11 後和 20 世紀後半期。

但我在書開頭的幾個章節里發現,(現在時的)敘事者是一個不和諧的干擾。我不喜歡這麼寫作。我不喜歡打破那種讓讀者信服的、過去時的氛圍。所以,我馬上和寫作小組裡的同伴們一起討論,通過朗讀的方式來檢測這種敘事方式,聽起來如何?是否栩栩如生?但每當現在時的聲音突然出現,就提醒著我們這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久到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每個人都不喜歡這樣的跳轉。於是,我意識到我得放棄現在時的敘事者。當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重心就開始向 9·11 事件附近的歷史時期偏移,一開始的計劃不再算數。

某種程度上,這回應了你關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為何使我著迷的問題。這件事情的樂趣似乎在於那種幻覺般的過去的在場感。和我上一本書《時間裡的痴人》正好相反,那本書中我選擇了在時間中四處游移。我們總是在意識到過去發生了什麼之前,感覺到了未來會發生什麼。在《時間裡的痴人》的語境之下,這種游移是有趣的。但在《曼哈頓海灘》的語境之下,有趣的地方似乎只在於三四十年代的戰爭氛圍。

Q:你從 2004 年就開始準備《曼哈頓海灘》這個寫作計劃,看了大量資料,做了許多採訪,還去了實地考察。這樣的工作方法其實有點像記者,而你自己平常也會寫非虛構。那你之前有想過把《曼哈頓海灘》的故事寫成非虛構嗎?

E沒有,但我的確在之前寫過一篇文章,寫到我讀了一位妻子與她的丈夫在 1940 年代一系列書信往來的感受。他們在布魯克林造船廠相遇、結識等。我通過這種方式得以私人地了解這位已經逝世的妻子。但是,相比具體的人物故事,那個時代更加吸引我。我並沒有一個具體的非虛構故事要講,(而且)具體的某個故事,比如那位妻子的故事,也可以包括在時代敘述里。

所以,我沒有(寫作非虛構的)衝動,但如果我沒有做過記者,可能永遠都不會寫這本書。因為寫作前的工作量實在很大,我需要閱讀各個領域的史料和研究,而如果沒有積累一定數量的研究訓練,我覺得我根本沒有勇氣完成它們。如你所知,記者永遠處於從零開始寫作的狀態,總會覺得自己好像一無所知。你感覺到自己的無知,但你又很習慣(在做稿過程中)快速自我學習。所以我在寫《曼哈頓海灘》的時候,儘管感到自己無知,同時我也有一種信念,我能夠獲得我寫作所需的知識。這樣的信念就來自於我作為記者的職業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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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曼哈頓海灘》這個寫作計劃的時間跨度很長,你也準備了很久,直到 2012 年才正式動筆,中間有一段時間你去寫《時間裡的痴人》了。一般而言,準備工作做得越久越長,其實反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適合開始。所以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是在 2012 年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可以開始寫作了?

E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我跟隨直覺。我覺得寫作中的一個問題是,在早些時候,我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道寫到哪裡才算停止。對我來說,小說結尾是非常直覺性的產物。如果我需要為此提前計劃,這其實是個很糟糕的信號。我在寫作時希望自己是「在某處」,這種「在某處」幾乎具有夢境般的特點,而我在寫作《曼哈頓海灘》時沒有感覺到這種「在某處」,直到我中途寫完了《時間裡的痴人》。我感到比較驚訝的一點是,在寫《曼哈頓海灘》時,我一開始假設這個故事發生在布魯克林造船廠,當然最後某種程度上來說,故事的確發生在此,但我一開始想的是故事在這裡開始。

所以,在初期寫作階段,我從故事中感受不到任何牽引力量,我拚命地想著從這個地點展開故事,但就是什麼也沒寫出來。我沒有感知到任何敘事動力,我的好奇心帶我在原地打轉。直到有一次我(從布魯克林造船廠中抽離了),突然想到一對父女前往冬日海灘的場景。我瞬間就感知到了那個入口。但我同時又很憂慮,因為那個場景其實不是 1940 年代的,而是發生在 1930 年代,而我根本就沒開始研究 1930 年代的事。總的來說,我需要等待時機的到來。

Q:能具體講講感知到那個入口後發生了什麼嗎?

E啊,我那時候出了門,然後開始動筆寫。你知道,小說里總是很多事情同時發生。如果只有一件事,其實不太好,所以同一時刻同時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很有意思。一切就從一次長途駕駛開始,兩個人前往一個不熟悉的地方。成年人很緊張,小女孩觀察很敏銳,感覺到她父親很緊張。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別的。然後我就跟著我的直覺自由發揮了。在第一稿中,我會盡量讓我的潛意識發揮作用。因為首先我對如何寫作這個故事、故事裡將要發生些什麼,沒有一個很清晰的想法;其次,我如果有意識地做這些,最後寫出來的故事會沒那麼有意思。我需要在寫作中感到驚奇。我跟隨著一開始的線索,隨著故事的展開陸續感到驚訝,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感受也會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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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寫作和閱讀,可以讓我們保持清醒,更不容易被操縱

Q:你剛提到去中國旅行的經歷和回憶某種程度上激發了你的創作。那你怎麼看待現實經歷和小說創作之間的關係?

E我覺得對我來說,我的個人經歷、記憶在小說創作中起到的作用並不是我有意運用。我從不在小說中寫自己,甚至不會寫到和我相似的角色。我也從來不在小說中寫我認識的人。我真正會用到的是我記憶中的時間和空間,等待著我關於某個時空的記憶進入小說。這會是我創作時比較典型的情況。

我在旅行時確實也會記筆記。《時間裡的痴人》里有一章的故事發生在那不勒斯,我寫作之前去了那不勒斯,不過可能只待了三四天,但我記了很多筆記,所以最後小說呈現出來的氛圍感很強。小說中的朋克、搖滾樂的畫面、 1970 年代的舊金山,也來自我的回憶。我當時還是個青少年,並不是什麼朋克,但我見過一些,所以我運用這些關於朋克的印象和回憶創造新的語境。對我來說,這是個全新故事。

我寫作時的做法就是這樣。像寫《為什麼來中國?》也是如此。實際上在《翡翠城》那本書里,很多故事都是在各個不同地方發生。有一個故事發生在墨西哥,也是因為我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去過那裡;有一個故事叫《聖心》(Sacred Heart),故事背景是個天主教女校。我小時候就去了芝加哥一個叫「聖心」的學校。所以其實我也用到了很多回憶。我依賴我對時空的記憶寫作。

Q:我看到你還準備寫回憶錄,感覺這和你拒絕寫自己的想法差異很大。所以你為什麼要寫回憶錄?

E我並不期待寫回憶錄,但我在為寫《曼哈頓海灘》搜集資料時,我感覺我非常依賴人們的人生回憶和他們記錄人生的意願,所以我也感到有某種責任,在未來某個時刻記錄下我的人生。我很感謝那些記錄了自己人生的人,這對我的寫作幫助很大。所以,我覺得如果我可以把自己現在對世界的印象書寫、記錄下來,這也將是一件對後代有所助益的事情。

在時空中穿梭和記憶,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談小說、新聞和寫作|訪談錄

Q:你曾說:「小說是我內心深處的最愛,但我也愛新聞。新聞使我警覺地思考,並提醒我世界就在那兒。」因為你在小說和新聞兩方面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那你覺得這兩者分別對你都意味著什麼?

E對我來說,新聞和小說都是發現的過程。當我在寫小說時,我試圖發現一個想像中的世界,而不是發現我已經熟悉的世界中不了解的部分。但是新聞,在搜集素材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事實。兩者的區別是,對於小說,寫作是發現的手段,我在寫作時會用很多方法來激活我的潛意識。但在做新聞時,情況不同,更多是把我帶到精彩有趣的故事面前。我寫新聞時,試圖提煉、濃縮我所閱讀的大量素材。我寫小說時,要花很多時間,寫作效率相對很低。我現在還堅持手寫,通常都要花上數以年計的時間才能真正寫出一些過得去的東西。在做新聞時,我得把我掌握的知識濃縮成一篇普通讀者看得懂的文章,而且寫作速度需要很快。搜集素材、理解問題、寫作,一氣呵成。總之,新聞寫作和小說寫作非常不同,雖然兩者都是由好奇心驅動。

Q:2018 年 3 月,你成為了美國筆會的主席。現在差不多一年過去了,你對這份工作有什麼比較大的感受嗎?

E這份工作佔據了生活中很多時間,但為言論自由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首先,我覺得任務之一是歌頌文學實踐。我感覺這種傳統在今天越來越受到熒幕技術的威脅,所以我很高興可以通過這份工作伸張、堅持文學在今天的價值。保障言論自由也是很重要的一點,這樣作家才可以自由寫作。

還有,正如大家所知,我們有一個不稱職的,甚至可能不是以合法方式選舉出來的總統。他試圖封鎖媒體言論。筆會也很榮幸可以在這方面積極地與媒體合作。儘管筆會並不是個政治組織,我們有共和黨成員,也有民主黨成員,但很多人都認為我們正身處不稱職領導人的危機之中。作為公民,我們需要主動做些什麼,使得這個不穩定時期保持穩定狀態。筆會的工作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參與和積極行動。

Q:聊到這兒,我想起 2018 年 12 月,你在《時代》發了一篇文章《我們現在比以往要更需要作家,我們的民主依賴於此》。那你覺得在今天這個時代,作家的責任是什麼?是說出真相和保衛民主嗎?

E我認為說出真相以及被允許說出真相,這兩件事情對民主至關重要。還有,現在社交媒體和圖像文化正在簡單化很多事實,而且它們很容易被外部力量利用,比如其它國家想要操縱一些事情時,它們想通過社交媒體影響美國正在發生的事情。 2016 年的選舉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俄羅斯人入侵了我們的社交媒體,然後他們幫助唐納德·特朗普當權。這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相比社交媒體),寫作是很複雜的。寫作總是很複雜。它把矛盾衝突層疊地具象化,這正好是簡單化和易被操縱利用的反面。所以,我相信通過好的寫作和好的閱讀,我們可以保持清醒和警覺,我們的頭腦也更不容易被操縱。我們現在得事事小心,因為太多力量都想要控制人們了,而那些不仔細思考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控制。所以筆會的工作,和作為讀者的工作,就是讓我們精神上保持警覺和強大,使得我們不會受那些外部力量的操縱。

(王穗對此文亦有貢獻,特此感謝!)

題圖為誰人樂隊(The Who),長題圖為伊基·波普(Iggy Pop),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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