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國學大師為何在華中師大翻船？

撰文/陸沉

據知名時政媒體澎湃新聞的報道，「國學大師」安德義18日下午在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舉辦國學講座，大談「女德」等偽國學，如出現「愛抱怨的女人壞三代」等言論，令人不適，引起不少學生在社交平台上「激烈討論」。論者也注意到，安德義相關活動在湖北等地頗受追捧，甚至號稱有三百子弟，安氏為何兵敗華中師範大學？

資料圖：「國學大師」安德義

筆者以為，這與其錯估了形勢，對華中師範大學的歷史毫無了解有莫大的關係。

殊不知，華中師大歷史上從來不乏國學大師，至今依然有不少國學名家在堅守一線，所以對於冒牌國學大師可謂如火眼金睛。錢鍾書之父錢基博曾經長期執教華中師範大學前身——華中大學與華中師範學院，對於集部之學有很深的造詣，留下了著述近千萬言。

在華師長期耕耘的著名學者張舜徽先生更是當代中國罕見的國學大師，從文字之學入手，對於中國舊學有著極高的造詣，所治學問主張貫通，讚賞通人之學，主張走博通之路，著述範圍涉及經史子集，時代貫通上古至民國，著有《說文解字約注》、《鄭學叢著》、《周秦道論發微》、《清人文集別錄》、《清人筆記條辨》、《史學三書平議》、《廣校讎略》、《中國文獻學》、《漢書藝文志通釋》、《清儒學記》、《中華人民通史》。此外還有《積石叢稿》五種、《中國歷史要籍介紹》、《中國史論文集》、《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清代揚州學記》、《顧亭林學記》、《修訂本廣校讎略》、《舊學輯存》、《廣義字蒙求》、《演釋名》、《中國校讎學》等，不僅在大陸影響深遠，港台也有不少盜印版，曹聚仁甚至認為張舜徽經史之學成就實在如雷貫耳的錢穆之上。

張舜徽先生在華中師大創辦了中國歷史文獻學會並擔任首任會長，老爺子去世後，不少弟子都在華中師範大學執教，其中佼佼者張三夕、高華平、劉韶軍、董恩林都有名作存世，所學能傳其基業。用華中師範大學名教授戴建業的話說，張舜徽先生的學問是祖傳秘方，絕非某些江湖游醫的騙人術。

學問深淺，觀點異同，都可以討論甚至批評，然而安某此舉顯然不是學術討論，而是在師範重鎮宣揚舉世共非的婦德。

安某可能更不知道華中師範大學前身的啟蒙傳統，作為華中師範大學校友的惲代英，學生時代就讀於華中師範大學前身之一——中華大學，積极參加革命活動，是武漢地區五四運動主要領導人。後創辦利群書社與共存社，傳播新思想、新文化。他自稱「很喜歡看見《新青年》、《新潮》，因為他們是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的。」不僅自己飽覽新文化著作，還給《新青年》、《青年進步》、《東方雜誌》等刊物撰稿，共發表各類文章80餘篇，成為新文化運動中不要多得的鬥士。

1923年8月惲代英被選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宣傳部部長，創辦和主編《中國青年》，培養和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1927年，任中共中央前敵委員會委員，參與組織和發動南昌起義。12月參與領導廣州起義。後不幸被捕，英勇不屈，蔣介石親手下令將其立即就地處決，於1931年4月遇害。

作為五四運動的重要參與者，惲代英在當時享有盛譽，與此同時，他還是一個道德意識極高的熱血青年，為了難產而死的妻子，不惜守義近十年，親戚朋友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來勸他再娶，他卻斷然回絕：「女子喪夫，須守寡終身，男子喪妻，就可以轉眼即忘之，而另結新歡，這是何等的不平等，何等的罪過！」

作為曾經的奇男子，惲代英充分尊重婦女，為民眾解放與男女平等身先士卒，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華中師範大學校內至今依然尤其塑像，周恩來親自題詞「中國青年熱愛的領袖」。2009年9月14日，惲代英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範之一。

惲代英與他入選課本的那首絕筆詩

惲代英曾說：「我們常說青年是革命的力量，因為青年的感情豐富，氣性剛烈。他們不知道隱忍羞辱，他們不知道躲避危險，所以他們見到應當革命便會勇猛的為革命而奮鬥。」華師學子的抗議無疑呼應了此一主張。

不僅僅是啟蒙傳統，華中師範大學更有著革命傳統，其前身之一中原大學就誕生於烽火連天的1940年代，更值得一提的是，至今依然健在的華中師範大學老校長、海內外敬仰的著名歷史學家章開沅先生就是中原大學的一份子，當時最為重要的口號就是男女平等與婦女解放，章開沅先生本人就充分尊重女性，他們賢伉儷就是琴瑟和諧的模範夫妻，如今甚至過了鑽石婚。

著名歷史學家章開沅

章開沅先生認為，夫妻相處，相互信任最重要，「不要拿自己的長處比愛人的短處。每個人都有所長，都有所短，都有優點，都有缺點。與人相處，最忌諱看自己只找優點，看別人專找缺點。整天拿自己的長處和別人短處比的人，永遠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人，甚至盛氣凌人。人與人之間如果互相瞧不起，那是無法和睦相處的。」

他還語重心長地說，「作為男人，我想奉勸男子漢們一句：一定要根除大男子主義。中國長期是一個男權社會，國人很容易滋長出大男子主義來，男子漢們要特別警惕這一點。在家庭里，對老婆多一點關心，多干一點家務，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時傳為佳話。

章開沅先生十多年前曾撰文紀念近代著名國學大師章太炎，表彰章太炎「珍愛國粹，但決不泥古。他已經涉獵西學，吸收進步學理與思想。他不僅以新的時代精神，重新審視並整理國學，而且還試圖創建新的中國通史體例，推動史學革新」，不愧為有學問的革命家。

在章先生眼中，「宋明以後，儒學發展到極致，但從精神層面而言，道學卻逐漸走下坡路。正因為道學維護皇權，皇權利用道學，便出現了許多道學家的墮落。狂狷漸少，鄉愿日多，不僅是國學的衰微，而且也是國運的衰微。所以，我希望今天的國學提倡者，應該真正從精神層面著眼著手，努力繼承並發揚傳統文化中可貴的民族精神。千萬不可把國學變成一種時尚，甚至變成商品，襲其皮毛，棄其精華，無異買櫝還珠。」

言猶在耳，作為辛亥革命史研究泰斗的章開沅先生，對那段國將不國的歷史有著痛心的認識，對所謂國學的興起也了如指掌，他以自己的人格與學問開拓出了歷史認知的新路。他認為，「既往的真正國學大師們，有誰不是把自己的生命與國粹融為一體，並且把維護、繼承、發展民族文化作為最高天職」。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冒牌國學大師就肯定是蠅營狗苟，面目可憎，哪裡談得上使命與天職。

就在同一座桂子山，安某大肆宣揚婦德，在華中師範大學講堂上甚至「還多次要求學生們跟讀幻燈片內容」，使得在場的學生「都很不耐煩，也很憤怒」。學歷史的學生果然不好糊弄，「大部分同學認為他講的根本不是國學，是在歪曲國學，傷害真正的研究者。」

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的學子以血性與道義，回應了惲代英這一號召，也無愧於章開沅老校長的教導，讓一切假道學偽國學冒牌貨都要掀翻在地，讓其丟盔卸甲，慘不忍睹。

我們還關心的是，到底是哪些人讓安某登上了華中師範大學講堂，到底又是誰在遮遮掩掩，甚至還有人以為學生們這樣公開，會給華中師範大學抹黑，使得後來者不敢報考華中師範大學，這種誅心之論，可謂謬種流傳，很難想像這是大學相關員工的言論與心聲，身為華師的一份子，數典忘祖，其心可誅。

恰好相反，正因為有了堅持正義與勇於反思的學子，華中師範大學才可以名垂青史，更能夠可以吸引無數人為之折腰。

安某當然不可能會是天外飛仙，直接就從地里冒出來，跑到華中師範大學講堂，幕後到底是誰邀請是誰批准，顯然已經不那麼重要，需要再三警醒的是，任何人，無論他是何路神仙，得知道自己的斤兩，得知道華師學子不可辱。因為他們身後的學校，有著傳統、啟蒙與革命的基因，而且絕非名利場上的假大空。

在日漸變得與人文精神漸行漸遠的大學，華中師大學子的行動，讓我們感到了一絲絲慰藉，這裡面不僅僅事關國學，更事關人格與校格，正如先賢所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

只有自己為自己爭人格，才有可期而燦爛的校格與國格。如此的大學，如此的人生，才不負你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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