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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第三者」讓我明白的事

大年夜,看到一個娛記朋友發的朋友圈,「全世界新年快樂,渣男和三兒除外」,我忍住了向她「 出櫃」 的衝動。如果我告訴她,我就是她所不齒的 「小三」,而且從關係確定前就主動擁抱了這個身份,她會怎樣想?是像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把我視為被包養的情婦,還是尋歡作樂的浪女?

我大可有板有眼地反駁:在強制一對一異性戀關係的社會規範下,這些認識都是給女性貼的污名化標籤。主流觀念將性刻畫成一種男性想要而由女人控制的事情,在文化上賦予了男性正當的出軌理由,也將 「第三者」 矮化為引誘男人的性玩物,而不是獨特的個體或愛的主體。

可我知道,大多人都沒興趣聽我怎麼想,如何感受。在一年多時間裡我曾經歷多少惶惑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日益成為了我的情感黑洞,把我吞沒,越努力越徒勞。我在相熟的 「metoo女孩」 身上清晰地感受到她們通過言說重獲的力量感;而我不行,我無法言說。畢竟,當初我沒有多少掙扎就主動愛上了他。

我從一開始就明白,無論我會為此歷經多少創傷我都不能怪罪任何人。而後我又花了很多時間學習思考,才明白我也沒有理由怪罪自己。從經典的《第二性》到發展心理學書籍《執迷:如何正常地愛與被愛》,還有《單身時代》、《情婦史》,以及《面紗》、《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這些小說,作為自身的參照它們都很有幫助,但無法幫我走出困局:在這個事情上,我沒辦法純粹理智地出於為自己考慮去計算得失,否則我根本不會進入這個關係。

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把香港女性主義社會學者何式凝的言行視為 「解藥」。她曾公開自己與一位已婚銀行家的戀情,行文和訪談的立足點都是女性要改變自己的意識形態:你不可能是他的唯一,不要在愛里計算回報。因此,我一度在比較雙方的感情觀時,認為女性身上愛的真誠、奉獻、無私價值大大優於男性,直到讀到批判觀點時才恍然大悟:這種對女性所謂本質的闡釋和理解,不過是反映和再造主流性別文化關於女性的種種設想。難怪有識者批評何式凝鼓吹 「聖母心」 的陳詞濫調對女性無益。

直到情人節前一天,我買到一本研究 「第三者」 的社會學專著《夾縫中的女性》(THE NEW OTHER WOMAN: Contemporary Single Women in affairs with Married Men),寫於美國80年代,台灣2018年10月才翻譯出版。作者 Laurel Richardson 訪談了55位 「小三」,將她們命名為 「新型第三者」(The New Other Women)。

我簡直就像在讀自傳一般,原來這段關係中我的情緒、我的所思所想,都沒有一丁點特別之處,甚至我寫過的許多話都可以直接拿來作為引語和論據。社會性別制度對親密關係的浸透,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和我相似的女人。這個被迫消隱的灰色世界終於透過這本書顯露,讓我直觀地看到,這是許多女人的共同命運。我不是孤單一人。

平等關係的陷阱?

《夾縫中的女人》中的 「第三者」 所謂 「新型」,是為了區別於 「故意偷獵的情婦」 這一刻板印象(這個印象本就是不夠有代表性的少數)。她們並不想從這個男人身上得到婚姻,恰恰相反,她們將自我認同的目標與親密關係解綁,相信自己在親密關係里就和在公共領域裡一樣,可以獲得獨立和控制權。這多少要歸功於婦女解放和性解放運動。關於親密關係的社會觀念也在逐步開放,婚姻不再被視為必須 「從一而終」,而是一個選擇過程,「自我發現「 是重要因素。

這與我的經驗完全契合。最初我對越軌的否定,很快轉向成為自我肯定,擁抱自己的身體慾望,滿足於婚外戀構築的純粹和自由:不用負擔妻子的日常照料角色,不用被穩定的親密關係壓榨精力,有更多時間投入在自己的事業和生活 —— 對此,已婚男人比普通伴侶顯得支持得多(因為你有自己的生活就不會那麼黏他);在性方面,禁忌和限制帶來更多刺激和解放,我可以感受到性自主,同時不用面對普通伴侶 「索求過多」 的性壓力。我認真地想過:像我這樣的親密關係疏離者,「小三」 這個角色其實很適合我。

「愛上的是你代表的概念和存在」

有的女人在一段關係結束後仍然願意再做 「第三者」,部分原因也是她從中感到一種勝於一般戀情的關係平等,並將此歸結於情人的已婚狀態。而 Richardson 指出,這種表面的平等實際上只是一種未經考驗的關係 —— 少了每日持家管錢的生活衝突,「誰的事業更重要」 的權力較量,還有生養教育孩子相關的紛爭。而這種考驗的結果往往是,女人留下堅持,男人另找出口,對妻子的不公顯而易見。

「已婚狀態」 本身就是戀情的催化劑。因為隱私性,他們可以自由定義雙方的關係,又因為現實的限制,他們珍惜有限的相處時間,同時感到情感上的安全 —— 「既然費心思、擠出時間來安排約會,對方必定是在乎我的。」 再重申一次,妻子當然有理由對此感到極度不公,如《晝顏》里北野太太有理由憤怒大喊:你們怎麼能把婚外情談成了 「初戀」 還沉浸在自我感動里呢?

不過隨著深陷愛戀,我和 「她們」 一樣,發現自己掉入了陷阱。這個 「新世界」 是被污名的,它的存在和人在其中的身份都永遠不穩定。對 「小三」 而言,無需滿足社會期望同時意味著沒有社會支持。長久以往,我感到被架空了 —— 可能為了證明和他之間的感情,紀念品和紀念日都被賦予滿滿的象徵意義。

來自作者

在 「隱藏」 和 「展示」 之間,空間與時間都由男人的已婚狀態控制。不知不覺間,我調整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社交圈以配合他的行程表。因為害怕曝光,我不再能和親友談論自己,因而導致情感的隔離又加劇了對他的依賴。即使是對親密關係有經驗、精於 「劃界」 的獨立女性,一旦將安排約會時間的權利交予對方(這符合傳統性別角色分工),也會越來越身不由己、患得患失、喪失自尊,時間和精力被負面情緒佔據。這種模式高度近似於精神控制。

走到今天我不得不驚嘆,我離剛開始這段關係的自己已經有多麼遙遠。赤誠相見?不存在的。起初那些有關真愛和自我實現的夢想,都被現實消解成幻夢,有的只能是隱瞞和自欺。我主動向後退去,以一種 「這也沒什麼不好」 的口吻,在許多個節日到來前早早做好個人安排,避開希望的落空。

她和她的戰爭?

婚外戀的起點是什麼?大多數人是誤打誤撞地進入這類關係。發生婚外戀的時機,往往是女性在人生的轉折過渡期(這種過渡性質正是現代女性生活的主要特徵之一),比如重新回到學校進修、離異、換工作等等,正重新檢視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可以接受一段新的經歷。一對男女的偶遇總是蘊含潛在的性元素,但男性自我感覺良好是因為相信自己對她有性吸引力,而女性則希望自己作為一個 「人」 被他尊重和發生興趣。而當女性進入各種曾經男性主導的工作領域,很多男性還是天然地將女性置於性愛角色之中,這影響他們評判一個女人具備的真實能力,也增加了婚外情的可能。

進入關係之後,為了讓自己好過,減輕負罪感,「第三者「 會假裝 「妻子」 不存在,或者輕信他的描述:他們的婚姻存在問題,而妻子才是問題的根源。沒有任何人能告訴她他的另一面。

來源:紐約客

我完全不認識他的妻子,也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他妻子的任何細節。越具象越會不自主地進行 「對比」,無論她是完美的還是糟糕的,都會成為反噬我的力量,我甚至不知道哪一個更嚴重。每次約會到深夜,他送我回家繼而離開,都會對我的情緒產生難以言喻的擾動 —— 他又要回到她的身邊,我從未感受過如此的孤獨。我幾次想要放棄,和他回歸普通朋友,因為我越來越沒法忽視 「她」 即便抽象的存在。我抓住很多機會或暗或明地提醒他 「珍惜和陪伴家人」,甚至教育他接受女性主義思想。我幾乎分不清這是自虐還是自我開脫。

世間婚外戀種種,似乎總是很難避免成為 「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的戰爭」,兩個女人在心中互相矮化對方,男人變相鼓勵這種比較和對立(為此制定規則和裁判),到了極端的程度兩個女人互相羞辱傷害。連木子美都不例外。這恰恰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對於經濟獨立的現代人來說,男性從婚外戀中獲得的益處遠多過女性,就跟男性從婚姻中獲得的益處遠多過女性一樣:性滿足、自信心和權力,「正是女性運動過去所挑戰的男性特權。」

我曾寫過這樣的自我批判:

不知不覺間我竟完成了一個 「完美小三」 的角色建構。我以為我拒絕了家庭價值、消費主義對女性的雙重物化,卻沒能抵抗男性中心社會製造的 「主體化陷阱」;我以為我對假想中的這位妻子的理解乃至肯定,避免了同性間的敵對戰爭,實際上我的一切行為都加強了男性特權及其安全感 —— 不付任何責任義務,即可享受的情慾自由和權利。家務付出或者感情支持既非必要,又由不同女性主動奉獻,沒有稀缺性,更不被重視,製造了勞動和情感的雙方面剝削。這不僅削弱了兩位女性的實際利益(假設他投入感情的時間和金錢資源總量固定,在二者之間分配),甚至還固化了男性內部在偶配市場面對的不平等。

當我把這段文字發給他時,他說 「有種被大字報揭批的感覺」。他徹底的不安,讓我既好笑又抱歉,也輕易便說服了自己,「無論如何,愛情本身就是最強力的權力機制不是嗎,我有必要把深愛的他樹立成性別鬥爭的敵人嗎?」

正如 Richardson 所言,很少有女人會利用女性運動信念讓自己從婚外情中抽身,即使是女性主義者也不例外,相反,她們會運用現代社會所謂的 「覺醒」 將婚外情合理化,獲得反抗社會規範的自由假象。我也沒例外,至少當時沒有。

未來的親密關係

齊美爾說,二元關係是最脆弱的人類關係,因為假使一個人走了,關係就終結了。根據 Richardson 的訪談經驗,越是獨立、少依賴的 「第三者」,尤其是選擇主動分手的人,所受傷害就越小。我知道我過去留戀的,除了內心深處渴望的浪漫之愛,還有知識以及實際或潛在的工作幫助。只有認識到獲得這一切完全可以不經由他、不依賴他,才有可能找到出路。

「真愛」 還是 「誘騙」、「繼續」 還是 「離開」,感覺總在兩端遊走。我天真地和自己打過幾次賭,意料之中的滿盤皆輸。

來自作者:曾經邀請前任一起玩某個 H5 頁面遊戲,合作繪製一張親吻圖。因為現在已經把他微信刪了,手機里只找到自己單獨的這張(對,現實中我們從來不拍照不合影。)

我很喜歡書中一位受訪者的自白,「結束關係,就像坐在一列火車上,火車還要很久才進站,但你知道它會停,你會下車。你利用最後那點時間來準備下車。旅行這件事是有點苦樂參半的,你不覺得嗎?」

書中55段婚外戀,短則一兩年,長則十數年,無一例外都走到了盡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裡,我竟然長舒了一口氣。我將這本書的結尾視為對自己的祝福,當然也是我從這段關係中已然得到的最好的教益:

「拒絕再當第三者,接受 『我可以終生不和男人有浪漫關係』 的女性,將來再進入兩性關係時,最有可能與男性建立誠實、平等的關係。因為她們在經濟和心理皆獨立於男人之外,不需要湊活,不會妥協去接受一種不符合理想的狀態,不接受退而求其次。這些女人是以真正平等的個體姿態,進入兩性關係。她們沒必要再當 『尋找一段美好戀情卻陷入欺騙』 的新時代第三者了,因為她們本身已擁有許多現代女性所追尋的 —— 自由與安全感。」

如是,我就仍然走在自省的路上。

//作者:Muriel

//編輯:Alex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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