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形的金字塔矗立無聲

從一個地方飛到另外一個地方，中間甚至隔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這種時間上的差異本身看起來就很有意思。不是嗎？你在自己的家鄉或者熟悉的城市，你沒有這種感覺，但是當你從北京時間飛到開羅時間，或者從成都飛到奧克蘭，你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極為被動，你被時間挾持了。深受時間挾持的感覺，造成了你旅程的不舒服，你脫離了原來時間的運行軌道，而換到另外一條軌道上了。這和我們看見火車換軌道是一樣的，你行走的速度、心跳、皮膚的濕潤度、咽喉的滋潤度，你站在一個新的地方目睹同一個太陽的時候眼神的變化，都在提醒你，你現在已經進入另外一條時間軌道了。

我把這種突然產生的驚異感，和我們看見的科幻作品與電影帶來的畫面感相提並論。坐地日行八萬里，這種運動變化的永恆性，為人類生命的存在提供了生生不息的強大背景，你從來都不需要想起這些事情，你只是一片碩大的南瓜葉片上緩慢爬行的瓢蟲。因為這種巨大的變化和運動，似乎都不會發出來任何聲音，你不會說：「啊！我太高興了！，我每天都可以聽見地球中心那個軲轆轉動的聲音，我會沿著地球表面某個弧線，滑向另外一個地方。」就此而論，如果因為時差帶來的旅行感動，造成了你這種奇妙的反應，實在是對人生美好的一次描述。因為你突然間醒悟過來，對於如此托舉我們生命的宇宙力量，我們缺乏興趣，很少想起，因而我們發現源自內心的謙卑和慈悲不夠踏實和堅定。想到一個巨大的球體已經在那麼古老的時間裡默默運行，而依然毫無滄桑感，每一天同一個太陽都如期而至，每一個星星點燈般的夜晚，所有的生命都深陷睡眠狀態，就足以讓我們意識到這種宇宙宏大的公平性。如果沒有這種感覺會怎樣？在我踏上埃及，從薄暮黃昏迷離的曠野上目睹遠處金字塔的時候，那種簡單至極的三角形輪廓，成為了我思考的出發點：此刻，歷史、傳統、文化、人文、戰爭、災難、飢餓、恐慌、掠奪、爭執、奢華、富麗堂皇、敵視、暴力、瘋狂、馬車、賓士、名牌包包和一個反覆包緊了五元錢的塑料袋、勇猛的獅子和寂靜的蝸牛，所有這一切，都在沉浸的地球上隨著同一個運動軌道以各自的方式運行。我們千差萬別，卻又同在一處，你在覺得自己所呼吸空氣都沒有任何辦法來和另外一個陌生的人所呼吸的空氣相互隔離的時候，你就被這種統領宇宙的原始法則所引領。

所以，當我在開羅住下來之後，遇到幾個從中國過來的旅遊者，她們穿得很漂亮，很優雅，似乎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城市。她們來埃及，是為了看看金字塔，看看埃及豔后所生活的粗糙曠野，她們聽不出6000多公里長的尼羅河令人神往的流水聲：一條河流穿越熾熱陽光和沙漠的四周所恩惠於一切生命的輕柔之聲。她們告訴我這個地方髒亂差，隨後坐電梯回到她們的房間。我能夠說什麼？我坐在大堂，那個吹薩克斯的人，還在一個角落，他額頭上的皮膚因為光影的照顧而有了一種深刻得令人不安的色澤，夜色越來越深，天幕漣漪一樣泛起了星星河流的光斑，這些光斑來自何處，來自星星自身，還是來自一個更大的明亮的神明?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喜歡上了這種旅行中的時差。它讓我遠離故鄉，由於旅途困頓使得我想及一切故鄉的好，這種抽身出來的感覺，保證了我們一次又一次外出旅行之後，願意重返故鄉，表達我們的眷戀感。我記得瓦爾特·本傑明曾經在《柏林童年》里有過同樣的感嘆：再遠的旅行都是為了我們重返家園。而法國那個偉大作家在《小王子》里，甚至第一次展現了一滴眼淚對於生命的影響意義。在開羅凌晨四點的時候，萬籟俱寂，和我們在任何一個地方所感應到的宇宙之靜謐沒有絲毫區別。要再等一會，陽光才會噴薄而出，那個時候埃及的土地上又將再一次被火熱的光芒覆蓋，一條河流蜿蜒穿越，三角形的金字塔矗立無聲。還有什麼會消失嗎？還有什麼會不平等嗎？還有什麼比我們此刻臣服在另外一片土地上的道德力量更令自己的旅程變得謙卑的嗎？

埃及有一種香蕉，地方上的人取了一個很美的名字：lady finger女人的手指。這種香蕉大約只有我們的手掌長，成串的掛在香蕉樹上，一旦摘下來，就會在表皮上出現水分蒸髮帶來的醇香感覺。剝開表皮後，香蕉肉質細膩，口感滑嫩。我問那個賣香蕉的人，他們為什麼給這種香蕉取這樣一個美好的名字，或者說令人心動的名字。他朝我微笑，然後看著地上好幾隻迅速爬行的飛螞蟻，那種適應熱帶沙漠的英雄群體成員，對我說：「在香蕉樹林，當你看見這些細嫩的和女性的手指一樣的香蕉的時候，你會覺得生活很有意思。我們常常在摘下來的時候，反覆看著這些手指，它們應該來自另外一個地方。」那麼，這個地方在哪裡？是不是有個女神生活在香蕉樹林里，她給每一棵香蕉樹施以魔法，於是，那些香蕉的形式就變成了超越大地的神聖啟示，是一道手諭，是明晰而溫暖的關懷，是惠顧酷熱土地上文明的孩子的方式。

無論我們在哪裡生活，無論條件是多麼的艱苦，或者幸福得無法形容，關於生活得很有意思的思想，卻是鼓勵我們相信日常生活深處永恆法則的恩惠中的最佳方向。在埃及的第一天旅行中，我再一次觸及到了作為延長我們生活的時間長度的旅行所帶來的真實性，有意思的生活，不僅僅意味著我們如何觀察日常生活，更意味著我們在踏上旅行的時候，把全部人生作為旅行來理解，這樣，可以促進我們在某一處看見不同的生命景象而拓展自己的情懷，以及由黯然而來的歷史文明賦予我們的啟發來幫助我們寫下旅行筆記值得記憶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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