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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西路軍最後陣地

位於甘肅省臨澤縣境內的倪家營,雖然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但千百年來也只是河西走廊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落,直到1937年的一場血戰讓這個小地方走進了中國的歷史……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25日《南方周末》)

尋訪西路軍最後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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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下,梨園口戰鬥遺址。 (李文東/圖)

當隆冬的一場薄雪覆蓋了整個河西大地,就會讓本來就已滴水成冰的嚴寒變得更加徹骨。2017年12月,我和同事蜷縮在厚厚的羽絨服里,經過整整一個上午的行車顛簸,中午時分,終於來到了這個名叫倪家營的偏僻村落。

站在繆老先生簡陋的房舍前,我無法想像這裡竟是紅西路軍當年的總指揮所;我也無法想像,八十年前,兩萬名身著單衣、幾乎彈盡糧絕的紅軍將士是如何在這個四面被敵人圍攻、時時做好犧牲準備的西北村落熬過了兩個多月的苦寒冬天。

繆家屯庄:幾近遺忘的總指揮部遺址

1936年10月,紅軍三大主力會師後,中共中央根據時局,制定了寧夏戰役計劃。但由於諸多原因,寧夏戰役擱淺,已經西渡黃河的紅五軍、紅九軍和紅三十軍約21800人於是組成西路軍,在總指揮徐向前、政委陳昌浩的領導下,執行西進新疆、打通國際通道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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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東西軍事態勢略圖。攝自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紀念館。 (李文東/圖)

1937年的元旦夜,隨著先頭部隊紅五軍以奇襲方式兵不血刃地佔領了高台,西路軍總部也西移到了倪家營。但補給的嚴重不足和電台的損失給西路軍的生存造成了致命硬傷,18日,因為得不到總部的有效支援,堅守高台半月有餘的紅五軍在上萬名馬步芳軍團的瘋狂進攻下抵擋不住,陣地陷落,包括軍長董振堂在內的三千多名紅五軍將士殞命高台。

這是西路軍自組建以來遭遇的第二次大規模損傷:一個月前,在平大古涼戰役中,紅九軍慘敗,元氣大傷;如今,紅五軍又損失大半,戰鬥力銳減;只剩下紅三十軍建制尚全。

艱難的時局迫使西路軍不得不迅速改變行動方案。1月21日,徐、陳電告軍委,西路軍決計當晚東返,「以十天行程到達古浪、土門地區,爾後向平番或靖遠集中」。不料此時的馬家軍主力已到達臨澤各地,開始對西路軍實施分割包圍,西路軍直到23日才轉移了五十華里。

位於河西走廊中部的臨澤北接荒涼的龍首山、南依巍峨的祁連山,兩山之間是十幾公里毫無遮攔的一馬平川,這樣的地形和動輒零下二十度的天氣對衣著單薄、僅靠兩條腿走路的西路軍極其不利,他們即便急行軍大半天,也會被敵人的騎兵輕鬆發現並迅速趕上。24日和27日,徐、陳兩度致電軍委,陳述東返的困難,並於28日帶領部隊重返倪家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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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軍和馬家軍軍事力量對比圖。攝自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紀念館。 (李文東/圖)

2017年冬天,在經過近一個小時的不停問訊和來回往還後,我和同事終於找到了當年西路軍的總部駐紮地——繆家屯庄。向站在馬路邊曬太陽的一位青年詢問西路軍總指揮部的具體位置,他指著馬路斜對面的一座老房子說:「就那兒!裡面有個老頭兒看著呢,不知道人家讓不讓你們進!」

走到門口,才發現門旁立一塊半米高、一米寬的石碑,碑上刻:紅西路軍總指揮部遺址——繆家屯庄。其實,十幾分鐘前我們曾從這裡經過,只是因為石碑太矮,加上碑前有松柏掩映,未曾看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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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軍總指揮部遺址石碑。 (李文東/圖)

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空落落的大院落里空無一人。我高喊:「有沒有人?」沒人應答。

院子很大,只東、北兩面建有四五間房子,其餘部分都是菜園。因為是冬天,園子已經上凍,沒有任何綠色,惟有園子邊上的六七棵棗樹和蘋果樹還在寒風中杈丫著乾枯的枝條。

院子西北角有一扇木柵欄門,兩隻綿羊探著腦袋咩咩地叫。順著菜園和房子之間的路轉到柵欄門前,發現門後是一個大大的羊圈,羊圈裡除了兩隻咩咩叫的羊外,還有一間小房子,房子的牆根下斜立著一塊石碑。

剛準備推門進去看個究竟,一位老先生咳嗽著從北面的房子里走了出來。老先生姓繆,說這是他家的祖宅,當年西路軍的總指揮部就設在他們家裡。說著就把我們帶進了羊圈。

小房子的側牆根下斜立著一塊石碑,上刻十幾個隸書大字「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總指揮部遺址」,字體蒼勁有力。碑是1992年立的,但不知何故萎頓在牆根之下。小房子的門口有一塊黑色石碑,上刻「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下營村紅軍標語牆」字樣。房前的空地上還躺著半塊殘碑,內容和牆腳下斜立著的那塊一樣。我拿著手機照相,繆老先生說,照這兩個完整的就行了,那個破了的沒意思。繆老先生患有比較嚴重的肺病,在和我們說話期間,他不時地劇烈咳嗽。

小房子有十幾個平米,除了東、北兩面牆上掛著的兩個木框外,裡面空空如也。東面牆上的小木框呈正方形,黑色,邊長約30公分,框內有手寫的「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紅軍標語牆」等字樣。框是臨澤縣政府1983年頒發的。木框旁邊的牆上,有西路軍當年留下的宣傳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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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標語牆。 (李文東/圖)

因為年代久遠,標語很是模糊,但北牆上一幅用鏡框裝裱起來的臨摹本可以讓人清晰地一覽標語全貌:

歡迎二馬回軍將士參加抗日聯軍!二馬回軍要在西北站住腳,只有聯合甘青民團官兵、聯合紅軍保衛家鄉、保衛西北!反對投降日本出賣西北的馬步芳!進攻抗日紅軍就是賣國!馬步芳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

繆老先生言語不多,他說至少從祖父一代起他們就住在這裡,1937年紅軍來此時應當是爺爺主事的時候,但徐向前、陳昌浩等人是不是在這裡辦公,繆老先生並不清楚:「老人沒給我們講過細節,只說紅軍以前在這裡住過,至於是些啥人、都幹了啥,沒說過,我們也沒問過。我是個睜眼瞎,沒文化,也給你們說不了啥!」

繆老先生兄弟姐妹共十人,他最小,六十五歲的繆師傅孤身半生,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這裡。上世紀九十年代,繼承了祖宅的繆老先生想把經歷了幾十年風雨的老房子修繕一下,但對於怎麼處理這間標語房子頗感為難,他為此專門去了趟縣文化局。文化局的人說,你先留著吧,等以後看能不能給你點補償。於是,繆老先生就把房頂和其他三面牆都換了,只保留了這面標語牆,並從後背對它作了加固!現在,縣文化局每季度給繆老先生髮四百元補助,算是作為看護這處歷史遺迹的勞務費。「四百元雖然不多,但和低保加起來,我的生活費就夠了!」繆老先生說,他還種著幾畝地,「只要不生病,生活不成問題」,至於圈裡的兩隻綿羊,「主要是給我做個伴兒!」

汪家墩:八十年前的彈痕清晰可見

二次回到倪家營,眼前的景象令西路軍戰士震驚:馬家軍以最殘忍的方式對這裡進行了血洗,不僅安置下來養傷的紅軍戰士慘遭殺害,就連當初對紅軍報以同情和支援的許多村民也遭遇了毒手。女戰士王定烈回憶說:「1月29日晨,西路軍再回到倪家營子,那慘不忍睹的景象使人赫然:沒有人影、沒有雞犬,能燒的全部被燒光,我們留下的傷病員都被剝得赤條條凍死在荒野,有的還被石頭砸碎骨頭和腦袋!」

西路軍重返倪家營令馬家軍喜出望外,在馬步芳「寧死一萬人,不失一寸土」的嚴令之下,敵人集結了五個騎兵旅、兩個步兵旅和大量的炮兵、民團,向西路軍發動瘋狂進攻。

戰鬥異常慘烈。《紅西路軍征程》中說:「在馬家軍重圍倪家營的幾十天里,西路軍各部無日不戰。……下倪家營子的每一個村莊,每天都處在炮火硝煙的激烈廝殺中。這裡沒有男同志和女同志、輕傷員和重傷員、戰鬥人員和勤雜人員的區別,屯自為戰,人自為戰。」到2月下旬時,西路軍雖成功擊退了敵人的八九次大規模進攻,斃敵過萬,但自身傷亡也很大,兵力已不足萬人,且傷病員佔三分之一。

處境越來越艱險。2月21日,西路軍再次撤出倪家營,突圍至三十里外的威狄堡。但那裡堡寨密集,容易被敵人封鎖分割。22日晚,西路軍第三次進入了倪家營,並將建制尚全的紅三十軍布置在最外層,作為第一道防線拱衛總指揮部和兄弟部隊的安全。時任紅三十軍第二六三團三營教導員的周純麟就駐守在距繆家屯庄僅四公里的汪家墩。

如今的汪家墩是倪家營鄉政府的駐地,兩條交叉成T字形的柏油路構成了這個村落的全部:一條路連接了村子與外界,另一條路是村子裡唯一的街道:學校、派出所、鄉政府、村委會、飯館、小賣部等一字排開。2013年春,當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正值農忙,百十來米的街道上沒有幾個行人,只有三三兩兩的小賣部老闆娘閑來無事,集中在兩三家鋪子的門口聊天打毛衣做針線活。我向路邊一位扛著犁趕著牲口回家的中年漢子問訊,他說學校後面就有西路軍的紀念碑和戰鬥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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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倪家營街景。 (李文東/圖)

沿著學校後面的一條土路走下去,一座孤零零的磚土墓碑豎立在大片的耕地中間。墓碑高五六米,下面有個十餘平米的墓基。墓基上的綠草已經發芽,顯露出生命的盎然;墓基一角,有新焚燒過的痕迹與灰燼,顯然是一兩天前曾有人來此祭奠。墓碑正面,有用黃色廣告漆書寫的「紅軍烈士永垂不朽」幾個正楷大字,側面寫:馬克思列寧主義萬歲!墓碑下面沒有落款,不知是什麼人、什麼單位在哪一年立的。對著土坯已經剝落了的墓碑,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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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墩烈士紀念碑(2017年)。 (李文東/圖)

離墓碑不遠處,一對夫妻正在平整土地。丈夫用一種自製的工具鋪塑料薄膜。薄膜卷在一個實心的軸上,軸的後面有兩個內卷的小犁頭,人拉著軸前進時,鐵犁捲起的土會自動將薄膜從兩邊壓住。妻子跟在後面用一個鋁鐵製成的磙子碾壓地壟,磙子裡面灌了鉛,拖起來挺沉。夫妻二人平整的土地是準備種玉米的。對於一畝地有多大產量,丈夫保持了沉默,妻子則給我含糊的答詞,「不一定,有時好有時差!」但究竟能好到什麼程度,又能差到哪個地步,她始終沒給我正面的回答。不過汪家墩地處黑河中游,用水充足,收成應該不錯,當年西路軍在給軍委的電報中就有「人、糧均極豐」之語。

夫妻倆養了幾十隻羊、六頭牲口。看得出,這是一戶家境比較殷實的家庭,對於目前的生活,他們很知足,臉上自然流露出的笑容讓我都覺得幸福。我問附近有沒有西路軍的其他遺址,夫妻倆熱情地指給我說:「那排樹後面有個大土墩子,以前打過仗,圈著呢。樹高得很,你到跟前就看到了。」

墩子離這對夫妻的田地不遠,四五百米的距離,掩映在一排高高的松樹後面。松樹大概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栽的,高但不粗。墩子被一道粉刷成黃色的圍牆圍起來,圍牆高約兩米,安裝了鐵大門。大門上鎖。門兩側的立柱上有用魏碑體書就的兩句毛澤東詩詞: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因為進不去,我只能站在鐵門外窺視:墩子不大,目測有幾百平米,墩牆也不高,但牆面上大大小小的彈痕在經歷了八十年的風雨後依然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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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墩戰鬥堡壘。 (李文東/圖)

這個殘存的墩子正是八十年前周純麟率部所守衛的那座堡壘。1937年,當西路軍重返倪家營後,周純麟奉命帶領一個連的弟兄駐紮到這裡。據周純麟回憶,他們是頭天夜裡進駐的,經過一整天的激戰,到第二天傍晚撤出時,原本帶進去的一百三十多條漢子只剩下八人。

梨園口:染紅祁連山的鮮血

激烈的戰鬥不只在汪家墩進行,倪家營凡有紅軍的地方都有戰鬥,而且是不分晝夜!「再次回到倪家營後,經過五晝夜的血戰,西路軍駐地房倒屋坍、吃住都更加困難,幾乎到彈盡糧絕、精疲力竭的時候了。由於沒有輪換使用的兵力,戰士晝夜不眠,有的人打著仗就睡著了。」《紅西路軍征程》中這樣說。

形勢非常危急!27日,西路軍第三次從倪家營突圍而出,連夜西進,先到沙河,再到三道流溝,3月12日凌晨到達梨園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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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軍在高台、臨澤地區行軍作戰圖。攝自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紀念館。 (李文東/圖)

位於倪家營西南十幾公里處的梨園口是臨澤縣進入祁連山的交通孔道,這裡地勢複雜,土地貧瘠,兩座險峻的高山左右對峙,中間只留出一條寬兩三百米的走廊供車馬通行。甘肅省213省道就從這裡穿過,將河西重鎮張掖和鄰境的甘肅肅南縣、青海祁連縣連接在一起。2017年冬,我和同事沿著這條省道由西向東去尋訪梨園口戰鬥遺址。

車子剛過梨園村,爬上一段小坡,北面大山上四個紅色的大字便赫然進入了眼帘——西路軍魂。

1937年3月12日凌晨,當西路軍六千餘人轉移到梨園口時,遭遇馬家軍兩萬多人的圍攻。為搶奪進山的有利地形、保衛前鋒和總部順利入山,擔任後衛的紅九軍余部和婦女團二營約兩千人在梨園口與敵人展開了血拚。馬家軍憑藉優勢兵力輪番猛攻,西路軍頑強抵抗。最後,除極少數人撤進大山外,紅九軍和婦女團兩千多名將士英勇犧牲,其中包括年僅二十三歲的紅九軍政委陳海松。

勇敢的紅軍將士用鮮血染紅了梨園口的土地,但馬家軍並未因此消停追趕的腳步,他們決計在祁連山下將西路軍一網打盡!

14日,撤退到祁連山中的西路軍在肅南縣一個叫石窩的地方召開了軍政會議。會議決定派徐向前和陳昌浩回陝北向中央報告失敗情況,殘餘部隊由李先念、李卓然、李特、王樹聲、程世才等人領導,繼續戰鬥。

至此,西路軍西進新疆以打通國際通道的戰略行動失敗了。

作為西路軍的總指揮,徐向前儘管是執行會議的決定,但他畢竟是在事關西路軍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離開了跟隨自己多年的部隊、離開了患難與共的三千餘名戰友。軍事上的失敗和道義上的不忍令他「終身抱憾」、「疚愧良深」(徐向前語),以致在此後的幾十年間,他都不願多談有關西路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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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軍西進行動示意圖。攝自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紀念館。 (李文東/圖)

八十年過去了,如今的倪家營平靜而安寧。在汪家墩寬大厚實的「倪家營中學」門楣前,我曾和一位穿著保安服的小夥子聊天。小夥子已在這所學校工作了十二年。剛來時,他是代課老師;後來,因為越來越多的大專生本科生調入,只有中專學歷的他被調到門房當了保安……正說話間,幾個小不點兒蹦蹦跳跳地跑出來,給他打招呼,說要去馬路對面買東西,他柔聲輕語地囑咐他們小心車輛,快去早回。

「保安服」的溫和與孩子們的歡快讓我心生暖意。記得以前曾看過一篇報道:紅軍長征途經貴州時,閩粵省委書記陳慧清臨盆分娩,負責後衛工作的紅五軍團(幾個月後改稱紅五軍)軍團長董振堂嚴令第三十九團死守陣地,為孩子的降生贏得時間。因為難產,三十九團傷亡慘重。等孩子出生部隊撤退時,一些戰士對著陳慧清怒目而視。董振堂厲聲說道:「瞪什麼?我們鬧革命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能過上好生活嗎?」

看著倪家營今天那些閑聊的婦女、農耕的夫妻、隨和的保安、天真的孩子,我心裡不由地想起這樁往事。有句話說得好:從來都沒有什麼歲月靜好,有的,只是在我們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替我們負重前行!

李文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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