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的故事

　　又到了豌豆大量上市的季節了，大街小巷推著三輪車叫賣的小販一大早就開始四處活動，送完孩子走在僻靜的巷道里，也總能碰到三之五個這樣的攤點，蹲下去，挑一些飽滿的，預備回去慢慢剝開。

父親十三四歲正值青春期的時候，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農村所有家庭的田地糧食全部歸公，一起統籌著用一隻大鍋開始吃「食堂飯」，奶奶上交了所有的金銀首飾和糧倉里的糧食，我家從一個有著幾十畝地的富農家庭變成了一貧如洗光榮的吃不飽肚子的窮人家庭。父親一生耿直固執，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顯現出來了。心靈手巧的他不僅領導著一幫大人們，做棉花技術指導員，也學會了打造傢具和建房子，叛逆的時候，不顧一輩子做生意的爺爺和出自書香門第的奶奶的反對，偷偷逃出家門，幾月不回，跟隨嗩吶隊學習拉二胡，那時的嗩吶隊是中國早期的民樂團，在當時的國人眼裡，屬於下三流的職業，和剃頭匠戲子一樣，上不了檯面，可正值青春期，意氣風發的父親管不了那麼多，他想的他愛的，就一定要去做。後來我年紀漸長，站在歲月的介面處慢慢理解了父親，他的一生，也只有那幾年雖然餓得面黃肌瘦(聽奶奶說的），但應該是他最快樂的時候。父親做什麼都認真投入，傢具做得好，徒弟帶得好，二胡拉得好，而且還會畫畫。我小時候每天晚上坐在飯桌的煤油燈下寫作業的時候，他都坐在我的身邊，有時候手裡握著一本書《三國演義》《隋唐英雄傳》之類，有時候，用他抽煙後拆開的煙盒紙背面記工，他帶著一幫人走鄉串村建房子，雖是領頭的，做的是大工，但在工錢分配有差異時，總是從自己的那份里扣了貼給旁人，有時候，他用我寫過的作業本的反面畫畫，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用鉛筆畫了一匹惟妙惟肖的馬，後來我長大了想起來才發覺，那是美術里的素描。

什麼都好的父親，因為性格耿直的原因，在豌豆地里栽了跟頭。那年正值青黃不接的春天，食堂里大鍋做的飯食，根本就喂不飽全家人的肚子，奶奶丟了一隻籃子和一把鐮刀給已經長大了的父親，說田裡的豌豆秧正旺，豌豆莢開始飽滿，讓他偷偷溜過去連秧帶豆莢一起割了回來，給家裡人充充饑。實際上，那個時候，已經有人開始偷偷摸摸的把生產隊地里的莊稼往家裡帶了，大家都餓得面黃肌瘦睡不著覺，即使守著田看守莊稼的人，也睜隻眼閉隻眼裝作看不見，可是，年輕的父親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大概是動靜太大，被守田人沒收了工具，趕了回來。父親姊妹四個，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是家裡最小的，那時候父親的大哥已經成家，大嫂看到父親黑著臉回來，訴說了經過之後，沒有驚動奶奶，悄悄地去守田人那裡要回了籃子和鐮刀，偷割了一籃子的豌豆之後才回來。後來很多年，奶奶總拿這件事來講給我們小輩聽，批評我的固執。我不僅遺傳了父親的五官，自來卷頭髮，也遺傳了他的耿直和固執，所以，我不可避免地像父親一樣，吃了很多次性格的虧，並預計在餘生會一直吃虧下去。

在南方工作的時候，我有一個最要好的女朋友，就是湖北的琳。琳是美女，身材纖瘦窈窕，皮膚如瓊脂般光滑細膩，兩年前有篇文章里，我記得提到過一筆，她在我的宿舍里洗了澡之後坐在我的床上，那驚鴻一瞥，讓我極為震驚，生在北方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好的身材，皮膚那麼細膩的女人。琳也是才女，那個時候，我們倆除了自己的本職工作之外，都為公司的編輯部服務，琳的文筆，深刻細膩，犀利而不見其鋒芒，我們常常在期刊下來的時候，先拜讀一下對方的文章，彼此玩笑恭維一番，然後找一個火熱的劇，蜷縮在她家的床上，靠在一起觀看到天亮。當《浪漫滿屋》盛行於大江南北的時候，也正是我和琳窩在床上，追劇追到天色泛青的時候，小個子的宋慧喬穿著超短裙滑稽地吊在大個子的男友脖子上，讓我們數次忍俊不禁。琳十八歲遇到二十八歲的安，然後結婚生子，在婚姻里，因為男人的晚熟，琳承受了太多，所以，當我開始拍拖結婚的時候，也都是在閱歷豐富的她的指引下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她像我的大姐姐一樣，對我親切友好，而安，在我們倆的面前總是被忽略不計的那位。其實我和安認識在前，我們做過兩個月的同事並給彼此留下印象之後，我去了深圳，一年後回來，機緣巧合和琳在一個公司上班，並因為工作上的接觸性情相投成為好友，這時候才知道，高大英俊的安是她的丈夫，命運真是神奇。

湖北人的好廚藝是有目共睹的，他們腌制臘魚臘肉，並不像湖南四川一樣用樹枝熏制，而是在肉上划了口子，抹上鹽，掛在陽台上風乾，琳做教師的父親擅長的是做魚面，那年他帶著阿姨來看琳，去市場買了大魚，回來剁泥(我只聽到剁肉的聲音，沒有看怎麼做)，然後，我們就吃到了像拉麵一樣的魚面，做的和餛飩一樣是帶湯的，有魚的鮮香，但看不到肉原來的樣子，琳的父親走後，我又收到了半袋子晾乾的魚面，和一小塊一小塊的速食麵類似，可以存放很久，那是一份父親的心意。

琳也擅長做菜，下午下班之後，如果晚上不需要加班，我們倆會一起去菜市場賣菜，印象最深的是她挑絲瓜，先把一條粗細均勻的絲瓜攥在手掌心，掂量幾秒，然後就可以決定要與不要，後來我猜，她大概掂的是重量，稍微重一點兒的，水分大一些。她做西紅柿蛋湯，是把整個西紅柿洗乾淨後放在開水鍋里氽燙，扒了皮之後小心地切成好看的形狀，做出來的湯汁光滑細膩，酸香可口。豌豆被南方人稱作青豆，我們常做的就是青豆土豆塊紅蘿蔔丁炒瘦肉，燒出來之後白是白，紅是紅，綠是綠，又好看又好吃。我對生活的品味，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跟著琳，從豌豆土豆塊紅蘿蔔丁瘦肉里學習來的。

拎著一袋子碧綠飽滿的豌豆，幫忙扶起一對從電動車上摔下來的母子，心情一下子就變好了很多，迎著有些冷的空氣里走回來，想著那個鋪了十八床棉被，依然被豌豆硌得睡不著覺的公主的故事，發現世上最最驕矜的人，大概就是《豌豆公主》里的這位了，那麼豌豆有幸成為主角的配演，在豆類里，也算是露臉了很多年。

那些我記憶深處的人和事，與豌豆有關的人和事，在這個春天裡想起，是心底里暖暖的底氣，催我上進，促我自省，更能看清楚自我，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人，不屈不撓，不卑不亢，向平實的植物學習，迎著陽光，偶自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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