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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從八歲發矇起,即使是在行軍、作戰中間,也不能兩天三天不打開書本的。但一直到四十七八歲,也可以說不曾讀過一部書,不曾讀通一本書。因為我的讀書生活是這樣的矛盾,所以寫出來或者可以作許多有志青年的前車之鑒。

我不斷的讀書,是來自對書的興趣。但現在我了解,興趣不加上一個目的,是不會有收穫的。讀了四十多年的書,當然涉獵的範圍也相當的廣泛。但我現在知道,不徹底讀通並讀熟幾部大部頭的古典,僅靠泛觀博覽,在學問上是不會立下根基的。這即是我在回憶中所得的經驗教訓。

一、作文從倒數二三變成第一名

我父親的一生,是過一生沒有考到一個功名的人。我父親要我讀書的目的,便是希望我能考功名。這一點曾不斷引起我的反感,也大大的影響了我童年的教育。一發矇,即是新舊並進。所謂「新」,是讀教科書,從第一冊讀起,讀到第八冊。再接著便是「論說模範」。接著,就讀「闈墨」。所謂闈墨,是把考舉人、進士考得很好的文章印了出來的一種東西。在這上面,我記得還讀過譚延闓的文章。

所謂舊的,是從《論語》起,讀完了《四書》便是《五經》;此外是《東萊博議》《古文筆法百篇》《古文觀止》《綱鑒易知錄》,後來又換上《御批通鑒輯覽》。除《易知錄》和《輯覽》外,都是要背誦,背誦後還要復講一遍的。

(左起)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

上面新舊兩系統的功課,到十三歲大體上告一段落。這中間,我非常喜歡讀詩,但父親不準讀。因為當時科舉雖然早廢了,但父親似乎還以為會恢復的。而最後的科舉,是只考策論,並不考詩賦。有一次,我從書櫃里找出一部套色版的《聊齋志異》,正看得律津有味的時候,被父親發見了,連書都扯了燒掉。等到進了高等小學,脫離了父親的掌握,便把三年寶貴的時間,整整的在看舊小說中花掉了。這也可以說是情緒上的反動。

十五歲進了武昌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還是那樣的糊塗。當時我們的國文程度,比現在大學中文系學生的國文程度,大概高明得很多。尤其是講授我們國文的,是一位安陸的陳仲甫先生,對桐城派文章的功力很深,講得也非常好。改作文的是武昌李希哲先生。他的學問是立足於周秦諸子,並且造詣也很高。他出的作文題目,都富有學術上的啟發性。兩星期作一次文,星期六下午出題,下星期一變卷,讓學生有充分的構思時間。

他發作文時,總是按好壞的次序發。當時我對旁的功課無所謂,獨對作文非常認真,並且對自己的能力也非常自負。但每一次都是發在倒二三名;心裡覺得這位李先生,大概沒有看懂我的文章;等到把旁人的文章看過,又確實比我做得好,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好多次偷流著眼淚,總是想不通。

有一次,在一位同學桌子上看見一部《荀子》,打開一看,原來過去所讀的教科書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一段話,就出在這裡,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借去一口氣看完,覺得很有意思。並且由此知道所謂「先秦諸子」,於是新開闢了一個讀書的天地,日以繼夜的看子書。因為對《莊子》的興趣特別高,而又不容易懂,所以在圖書館裡同時借五六種注本對照看。等到諸子看完後,對其他書籍的選擇,也自然和以前不同。有過去覺得好的,此時覺得一錢不值;許多過去不感興趣的,此時卻特別感到興趣。此後不太注意作文而只注意看書,尤其是以看舊小說的心情來看梁任公、梁漱溟和王星拱(好像是講科學方法),及胡適們有關學術方面的著作。

到了第三學年,李先生有一次發作文,突然把我的文章發第一;自後便常常是第一第二。並且知道劉鳳章校長和幾位老先生,開始在背後誇獎我。我才慢慢知道,文章的好壞,不僅僅是靠開闔跌宕的那一套技巧,而是要有內容,就一般的文章說,有思想才有內容;而思想是要在有價值的古典中妊育啟發出來,並且要在時代的氣氛中開花結果。我對於舊文章的一套腔調,大概在十二三歲時已經有了一點譜子;但回想起來,它對於我恐怕害多於利。

我對於線裝書的一點常識,是五年師範學生時代得來的。以後雖然住了三年國學館,但此時已失掉了讀書時的新鮮感覺,所以進益並不多。

二、像個流浪的人,錢到手就花掉,經手的錢不少,但到頭還是兩手空空

可是奇怪的是,在這一段相當長的讀書期間,第一,一直到民國十五年十一月底為止,可以說根本沒有看過當時政治性的東西,所以對於什麼主義,什麼黨派,完全沒有一點印象。我之開始和政治思想發生關涉,是民國十五年十二月陶子欽先生當旅長,駐軍黃陂,我在一個營部當書記的時候,他問我看過孫文學說、三民主義沒有?我說不曾;他當時覺得很奇怪,便隨手送我一部《三民主義》,要我看,這才與政治思想結了緣。

第二,我當時雖然讀了不少的線裝書,但回想起來,並沒有得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是因為當時雖然有好幾位老先生對我很好,但在做學問方面,並沒有一位先生切實指導過我。再加以我自己任天而動的性格,在讀書時,並沒有一定要達到的目的;也沒有一個方向和立足點;等於一個流浪的人,錢到手就花掉;縱然經手的錢不少,但到頭還是兩手空空。

從民國十六年起,開始由孫中山先生而知道馬克思、恩格斯、唯物論等等。以後到日本,不是這一方面的書便看不起勁,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時候,組織了一個「群不讀書會」,專門看這類的書,大約一直到德波林被清算為止。其中包括了哲學、經濟學、政治學等等。連日譯的「在馬克思主義之旗下」的蘇聯刊物,也一期不漏的買來看。

回國後在軍隊服務,對於這一套,雖然口裡不說,筆下不寫,但一直到民國二十九年前後,它實在填補了我從青年到壯年的一段精神上的空虛。大概從民國三十一年到三十七年,我以「由救國民黨來救中國」的獃想,接替了過去馬恩主義在我精神中所佔的位置。從日本回國後,在十多年的寶貴時間中,為了好強的心理,讀了不少與軍事業務有關的書籍。

這中間,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十分悵惘的,即是民國三十一年軍令部派我到延安當聯絡參謀,住在窯洞里的半年時間,讀通了克勞塞維茲所著的《戰爭論》,但又從此把它放棄,但並沒有走進學問之門!近年來,我每遇見覺得沒有什麼書值得去讀的人,便知道一定是以小聰明耽誤了。這部書,若不了解歐洲近代的七年戰爭及法國從革命到拿破崙的戰爭,以及當時德國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哲學背景是不可能完全了解它的。在延安讀這部書,是我的第三次。這一次偶然了解到它是通過那一種思考的歷程來形成此一著作的結構,及得出他的結論;因而才真正相信他不是告訴我們以戰爭的某些公式,而是教給我們以理解、把握戰爭的一種方法。

克勞塞維茲:《戰爭論》

凡是偉大的著作,幾乎都在告訴讀者以一種達到結論的方法,因而給讀者以思想的訓練。我看了這部書後,再回頭來看楊傑們所說的,真是「小兒強作解事語」。當時我已寫了不少的筆記,本來預定回重慶後寫成一書的;但因循怠忽,興趣轉移,使我十多年在軍事學上的努力,竟沒有拿出一點貢獻,真是恨事。但由此也可知道對每一門學問,若沒有抓住最基本的東西,一生總是門外漢。

三、熊十力先生對我當頭棒喝

我決心扣學問之門的勇氣,是啟發自熊十力先生。對中國文化,從二十年的厭棄心理中轉變過來,因面多有一點認識,也是得自熊先生的啟示。第一次我穿軍服到北碚金剛碑勉仁書院。

看他時,請教應該讀什麼書。他老先生教我讀王船山的《讀通鑒論》;我說那早年已經讀過了;他以不高興的神氣說,「你並沒有讀懂,應當再讀。」過了些時候再去見他,說《讀通鑒論》已經讀完了。他問:「有點什麼心得?」於是我接二連三的說出我的許多不同意的地方。

他老先生未聽完便怒聲斥罵說:「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這一罵,罵得我這個陸軍少將目瞪口呆。腦筋里亂轉著;原來這位先生罵人罵得這樣凶!原來他讀書讀得這樣熟!原來讀書是要先讀出每一部的意義!這對於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熊十力

以後同熊先生在一起,每談到某一文化問題時,他老人家聽了我的意見以後,總是帶勸帶罵的說,「你這東西,這種浮薄的看法,難道說我不曾想到?但是... ...這如何說得通呢?再進一層。又可以這樣的想,... ...但這也說不通。經過幾個層次的分析後,所以才得出這樣的結論。」受到他老先生不斷的錘鍊,才逐漸使我從個人的浮淺中掙扎出來,也不讓自己被浮淺的風氣淹沒下去,慢慢感到精神上總要追求一個什麼。為了要追求一個什麼而打開書本了,這和漫無目標的讀書,在效果上便完全是兩樣。

四、決不讀第二流以下的書,也不讀與自己的研究無關的書

自卅八年與現實政治遠緣以後,事實上也只有讀書之一法。我原來的計劃,要在思考力尚銳的時候,用全部時間去讀西方有關哲學這一方面的書,抽一部分時間讀政治這一方面的。預定到六十歲左右才回頭來讀線裝書。但此一計劃因為教書的關係而不能不中途改變。不過在可能範圍以內,我還是要讀與功課有關的西方著作。

譬如我為了教《文心雕龍》,便看了三千多頁的西方文學理論的書。為了教《史記》,我便把蘭克、克羅齊及馬伊勒克們的歷史理論乃至卡西勒們的綜合敘述,弄一個頭緒,並都做一番摘抄工作。因為中國的文學史學,在什麼地方站得住腳,在什麼地方有問題,是要在大的較量之下才能開口的。我若不是先把西方倫理思想史這一類的東西摘抄過三十多萬字,我便不能了解朱元晦和陸象山,我便不能寫「象山學述」。因此,我常勸東海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一定要把英文學好。

當我看哲學書籍的時候,有好幾位朋友笑我:「難道說你能當一個哲學家嗎?」不錯,我不能,也不想。

但我有我的道理:第一,我要了解西方文化中有哪些基本問題,及他們努力求得解答的經路。因為這和中國文化問題,常常在無形中成一顯明的對照。第二,西方的哲學著作,在結論上多感到貧乏,但在批判他人,分析現象和事實時,則極盡深銳條理之能事。人的頭腦,好比一把刀。看這類的書,好比一把刀在極細膩的砥石上磨洗。

在這一方面的努力,我沒有收到正面的效果,即是我沒有成為一個哲學家。但卻獲到了側面的效果:首先,每遇見自己覺得是學術權威,拿西化來壓人的先生們時,我一聽,便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是假內行,回頭來翻翻有關的書籍,更證明他是假內行(例如胡適之先生)。雖然因此而得罪了不少有地位的人,使自己更陷於孤立,但這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許多人受了這種假內行的唬嚇,而害得一生走錯了路,甚至不敢走路,耽擱了一生的光陰、精力。其次,我這幾年讀書,似乎比一般人細密一點,深刻一點;在常見的材料中,頗能發現為過去的人所忽略,但並非不重要的問題;也許是因為我這付像鉛刀樣的頭腦,在砥石上多受了一點磨洗。

在浪費了無數精力以後,對於讀書,我也慢慢的摸出了一點自己的門徑。第一,十年以來,決不讀第二流以下的書。非萬不得已,也不讀與自己的研究無關的書。隨便在哪一部門裡,總有些不知不覺的被人推為第一流的學者或第一流的書。這類的書,常常部頭較大,內容較深。當然有時也有例外的。看慣了小冊子或教科書這類的東西,要再向上追進一步時,因為已經橫亘了許多庸俗淺薄之見,反覺得特別困難;並且常常等於鄉下女人,戴滿許多鍍金的銅鐲子,自以為華貴,其實一錢不值;倒不如戴一隻真金的小戒指,還算得一點積蓄。這就是情願少讀,但必須讀第一流著作的道理。

我從前對魯迅的東西,對河上肇的東西,片紙隻字必讀。並讀了好幾本厚的經濟學的書。中間又讀了不少的軍事著作;一直到民國四十一年還把日譯拉斯基的著作共四種,拿它摘抄一遍。

但這些因為與我現時的研究無關,所以都等於浪費。我一生的精力,像這樣的浪費太多了。垂老之年,希望不再有這種浪費。

第二,讀中國的古典或研究中國古典中的某一問題時,我一定要把可以收集得到的後人的有關研究,尤其是今人的有關研究,先看一個清楚明白,再細細去讀原典。因為我覺得後人的研究,對原典常常有一種指引的作用;且由此可以知道此一方面的研究所達到的水準和結果。但若把這種工作代替細讀原典的工作,那便一生居人胯下,並貽誤終身,看了後人的研究,再細讀原典,這對於原典及後人研究上作的了解和評價,容易有把握,並常發現尚有許多工作須要我們去做。

這幾年來我讀若干頗負聲名的先生們的文章,都是文采斐然。但一經與原典或原料對勘,便多使人失望。至於專為稿費的東西,頂好是一字不沾。所以我教學生,總是勉勵他們力爭上遊,多讀原典。

第三,便是讀書中的摘抄工作。一部重要的書常是一面讀,一面做記號。記號做完了便摘抄。我不慣於做卡片。卡片可適用於搜集一般的材料,但用到應該精讀的古典上,便沒有意思。

書上許多地方,看的時候以為已經懂得;但一經摘抄,才知道先前並沒有懂清楚。所以摘抄工作,實際是讀書的水磨工夫。再者年紀老了,記憶力日減,並且全書的內容,一下子也抓不住,摘抄一遍,可以幫助記憶,並便於提挈全書的內容,匯成為幾個重要的觀點。這是最笨的工作,但我讀一生的書,只有在這幾年的笨工作中,才得到一點受用。

其實,正吃東西時,所吃的東西,並未發生營養作用。營養作用是發生在吃完後的休息或休閑的時間裡面。書的消化,也常在讀完後短暫的休閑時間;讀過的書,在短暫的休閑時間中,或以新問題的方式,或以像反芻動物樣的反芻的方式,若有意若無意的在腦筋里轉來轉去,這便是所讀的書開始在消化了。並且許多疑難問題,常常是在這一剎那之間得到解決的曙光。

我十二三歲時,讀來易氏,對於所謂卦的錯、綜、互體、中爻等,總弄不清楚,我父親也弄不清楚。有一天吃午飯,我突然把碗筷子一放:「父,我懂了。」父親說:「你懂了什麼?」我便告訴他如何是卦的錯綜等等,父親還不相信,拿起書來一卦卦的對,果然不差。平生這類的經驗不少,我想也是任何人所有過的經驗。

一個人讀了書而腦筋里沒有問題,這是書還沒有讀進去;所以只有落下心來再細細的讀。讀後腦筋里有了問題,這便是扣開了書的門,所以自然會趕忙的繼續努力。我不知道我現在足否走進了學問之門,但腦筋里總有許多問題在壓迫我,催促我。

支持我的生命的力量,一是我的太太,及太太生的四個小孩;一是架上的書籍。現在我和太太都快老了,小孩子一個一個的都自立了,這一方面的情調快要告一結束。今後只希望經常能保持一個幼稚園的學生的心情,讓我再讀二十年書;把腦筋里的問題,還繼續寫一點出來,便算勉強向祖宗交了賬。(文/徐復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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