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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間天地寬——記印譜收藏家林章松先生

林章松先生能集印譜收藏之大成,一是獨到的眼光,二是對印譜的執念,三是雄厚的財力做支撐,當然也少不了平日里的節衣縮食、寬打窄用。然而追根究底,成就林先生今日收藏印譜之規模的,是他兀兀窮年、矻矻終日的勤謹和篤學。

- 沈津(左)與林章松合影 -

上世紀60年代初,香港某所中學的國文課上,有一個對藝術方面很感興趣又勤奮刻苦的學生,深得他的國文老師喜愛。由於這位學生在書法、繪畫、篆刻以及篆刻收藏方面都有些涉獵,所以老師告訴他,愛好廣泛固然好,可是廣博便不能專精,希望他能夠在這些愛好里找到自己最為熱愛的一項仔細鑽研。這位學生經過認真思考以後,決定要專攻篆刻。這一學,就是50餘年。

1978年的某天,香港某漁業老闆覺得給他做商標設計的年輕人是個可塑之才,便跟他打賭:三個月的期限,年輕人給老闆推銷海產。若年輕人入了此行,他就給老闆打工;反之,老闆付給年輕人一年的薪水。年輕人對這個賭約信心十足,他太清楚自己對漁業的一無所知;老闆則對年輕人的做事能力慧眼識珠,知道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三個月過去,年輕人竟然如老闆所料,生意做成了一單又一單,就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詫,原來自己竟有這方面的天賦。於是,年輕人跟著老闆做起了海產生意。這一賣,又是40餘年。

這個習篆的學生,如今收集的印譜之多、之稀有,遠遠超過國內的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在國內的印譜收藏界首屈一指;這個賣魚的青年後來創設了自己的漁業公司,規模龐大。其實,賣魚的青年和習篆的學生是同一個人,他就是林章松先生。教他國文的老師就是對林先生產生了深遠影響的曾榮光先生。林先生將海產和收藏印譜這兩件事結合在了一起,以海產供養收藏,以生計滿足愛好。每逢國內各種重要的古籍拍賣會,林先生總是要花大把的時間查核拍賣圖錄中的印譜,特別看重的是自己所未藏的印譜或別人不入眼的殘譜、剪貼譜。林先生能集印譜收藏之大成,一是獨到的眼光,二是對印譜的執念,三是雄厚的財力做支撐,當然也少不了平日里的節衣縮食、寬打窄用。然而追根究底,成就林先生今日收藏印譜之規模的,是他兀兀窮年、矻矻終日的勤謹和篤學。也許,從商人的角度看,他是在經商之暇收集印譜,但從收藏的角度來說,他的重心卻在於研究印譜,從商倒成了他搜集印譜的途徑,而非目的。

中國人對印譜的研究,大約是從宋代宣和年間開始的。印譜不僅有著悠久的歷史,而且有著極強的藝術性和收藏鑒賞的價值。今人研究印譜,大可於方寸之中,領略篆文的字體以及印文的排列疏密、參差、錯綜的美感;也可馳目於毫釐之外,去感受古人的思慮通審,以及各種流派的不同篆刻風範。從明清到當代,有人嗜好收集,有人喜歡臨摹古代印章,有人講究考證學術,目的不同,出發點也就不盡相同。篆刻家和收藏家將留存下來的印章薈萃成譜,而流傳至今,除了繼承藝術傳統之外,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就在於供考證印人的流派。

中學畢業後,林先生常到曾榮光老師府上學習篆刻書法。最初,他每周按時到老師家聽篆刻理論課,或者觀察老師如何操刀。老師為他布置作業,下節課即修改點評。林先生的篆刻初學黃士陵,體會其中的氣韻和美感,後又臨摹趙之謙、吳讓之等人,從上世紀60年代到如今,林先生所刻的印章居然達千餘方之多。

曾先生帶他走訪了不少香港地區有名的收藏家,以此開拓眼界,打破停滯不前的關口。期間,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老師帶他到某位收藏家家中看一部很著名的印譜,但去了三次,都無功而返,因為那位收藏家對他們只說印譜找不到了,而林先生卻無意間瞥見那部印譜就在桌下。經過這件事情,曾先生悟出了一個道理,即印譜不宜私藏,應為大眾所用。曾先生也因此將畢生所集藏印譜全部轉贈於他,希望他日後繼續收集流落坊間的印譜,成立一間印譜資料室,讓所有的篆刻愛好者都能共享資源,也給相關的研究人員和學者一處治學之地,免得他們為找資料而四處碰壁。這是曾先生對他的期望。林先生後來所做的種種亦是恩師之囑,就連他所寫文章的署名也作「天舒」,那是他將老師的筆名「楚天舒」去掉前面一個「楚」字。當然,林先生一脈相承的除老師的筆名外,還有老師的勤奮與風骨。

隨著林先生的收藏數量遞增,種類也越來越豐富,這使他對印譜的版本有了新的認識。一些重要的印譜,在流傳過程中會形成不同的版本,每種版本所收印章又有數量上的不同。印譜的版本複雜,如西泠八家的印譜就有很多版本,需仔細判斷、區別。像汪啟淑輯的《飛鴻堂印譜》,內分不同年份的鈐印,或有汪啟淑像及釋文,或無汪啟淑像及釋文;有的卷數一樣,但所收印卻多寡不同。而無釋文的要早於有釋文的。再如《求是齋印稿》四卷,四冊,乃道光時黃鵷篆刻並輯,有的本子題「古閩黃鵷朗村氏篆」,藍框,有手繪黃鵷像,原鈐本有印釋文。但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又有雕板印為綠框者,黃像也改為雕版,釋文亦為摹刻,所以印譜也有版本之別。

序和跋中的文字,對於印人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作用。至於藝術篆刻的技巧,提筆奏刀,可反映出印人不同的精神面貌,諸如:蒼勁雄放,自成家數者;遒麗流暢,疏逸自然者;挺健平正,不假修飾者;敦厚園秀,英健正雅者多有呈現。歷來印人之原印,人們所見甚少,或無可得見,但印譜中多為原印鈐拓,後人可以參考對比,也可仿刻學習。

林先生所藏的印譜除了老師的贈與,新增添的部分得自國內,據他估計,存世的印譜約在6000種左右,分散在世界各地,林先生收藏的就有2000餘種。至於日本、韓國,也藏有將近2000部之多的印譜。當年香港的集古齋、中華書局,有了新的印譜就會通知他去買,此外,包括上海、天津、廣州的古籍書店都和林先生保持著密切聯繫。

善於思考,是智者的特質之一。林先生前幾年就開始思考如何將這些印譜有效地為研究者所利用,那就是建成一個數據資料庫。他開始將印譜中的信息一字不漏地敲進電腦里,有些信息可以在原書中找到,但大部分的數據是要經過查證和考據的,需要花費一天、數天,甚至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獲得確切的信息。林先生設有自己的博客,博客名為「天舒的博客」。博客中每一小段文字,都可能是他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翻了很久,或在網上百般尋覓,然後結合材料寫出來的。林先生對印譜的查證特別仔細,為的是避免因誤判而引後人入歧途。尤其是對於一些使用同一齋名的作者,做這類的查證更是謹慎。查明資料以後,要把整本印譜一張張地掃描,而後錄入譜名、卷數、篆刻者、頁數、序、跋、再加上篆刻者的小傳。這是一個繁瑣且工作量很大的工程,耗時、耗力,所以林先生每天睡眠僅四、五個小時,平時只有在身體極度不舒服的情況下才會休息一會。這項工作,林先生日復一日,居然做了二十年。

印譜真正見於公家藏書目錄著錄的很少,講印譜的著作則更少。前人對古銅印章並不重視,認為僅是雕蟲小技,故藏書家亦不重視。甚至《四庫全書》存目中收錄印譜也甚少,僅存明代杭州人來行學刊刻的《宣和集古印史》八卷、明代吳縣人徐官撰《古今印史》一卷、明代上海人顧從德撰《印藪》六卷、明代松江人何通撰《印史》五卷、明末胡正言撰《印存初集》二卷、《印存玄覽》二卷。私家書目中涉及印譜的著錄則更是十不一二。葉銘《金石書目》末附傳世印譜,雖然有150多種,然而多半是後人的鈐印本,與古銅印譜並列,而且僅著書目,撰寫得很簡略。

林先生對印譜最為敏感了。他費盡辛苦完成了《松蔭軒藏印譜目錄》,其中的罕見印譜,他是明察冰鑒、瞭然於心。家藏的700餘種罕見印譜,深印於腦海。他除記譜名外,又對這700種印譜進行校對,曾在一年時間裡校對了230多種印譜,寫成37萬字。四年前,國內某圖書館委託林先生將該館所藏印譜目錄加以校對,因此他將以前所寫的《松蔭軒藏印譜目錄》初稿核對改動,這一工程比重新寫還巨大,涉及事項更多也更為廣泛,在改動中更發現了以前記錄及印人題跋的失誤之處。

林先生收藏印譜不是為了保值,而是為了探討印學發展史,並補充以往研究者的缺漏之處。印譜中的序跋如與某些歷史資料進行校對,會發現有些歷史記載值得商榷。其次,還可以補充和考證許多名人的表字、別號、生卒年、籍貫、交友、書齋號等等,當然,這些都要細讀印譜才能知悉。

傳世印譜有數千種,然而林先生卻重人之所輕,輕人之所重。當收藏界對不可多得的名譜趨之若鶩,而對小譜、殘譜、偽印之譜不甚重視時,他卻有自己的見解。比如在拍賣場合拍得一冊表面上看還算完整的印譜,然而收到之後才發現沒有任何序跋及邊款記載,這樣的情況於林先生而言亦是多見。他就像一位經驗老道的刑偵專家一樣,去找尋蛛絲馬跡,翻閱有關資料。幸運的話,幾天便能查證出答案,當然,他有時費數月之勞,仍是徒勞無功。幾十年來,林先生已經配齊了十幾部殘譜,其中有一部印譜僅存上半部,而下半部,他從廣東、上海分了三次才陸續湊齊,使之延津劍合,破鏡重圓。

再如林先生收藏的小譜《三近草堂印草》,單看此譜名,鮮有人知,或對這部印譜不屑一顧,但若提起主人名號,便眾所周知了。「三近草堂」主人原來是李上達(1885—1949),遼寧人,長居北京,字達之,號五湖,室名為三近草堂。他是金城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同門中翹楚,也是湖社、中國畫學研究會、中國書畫研究會成員。據說在收藏界中,要看李上達的畫輕而易舉,但要看李上達的印卻很難,知道李上達有印譜存世的,更是鳳毛麟角,這是林先生眼光獨到之處。

除了殘譜、小譜,林先生對偽印也有關注。有人問林先生是否參與某次拍賣,林先生說:此套印譜其實都是偽印為主,但要作為資料保存,就算是偽印,亦希望能保存全套,以便後來學者能看到全貌。林先生雖然也追求完美,卻不苛求,殘譜也好,偽印也罷,只要是對他人考察取證有用處,他都不遺餘力地躬身為之。若收藏印譜只為了保值,大可不必計較這些,但若為了保存先輩遺留下來的文化遺產、查證史實,這卻是一件極其有意義的事情。

金石藉人而傳,人亦藉金石以名。篆刻始於祖龍,有印即有印人,所以印人自古有之,不過古時印人由於地位低微,被時人稱為工匠,因而沒留名史冊,殊為可惜。為印人事迹作小傳者,乃為傳古人於不朽之善舉。最早為清周亮工之《印人傳》三卷,收58人,附見5人。清乾隆間,汪啟淑有《續印人傳》八卷之作,收羅128人,較周多至一倍有奇。後又有葉銘輯《廣印人傳》十六卷,收1551人,上自元明,下迄同光,搜輯史傳,旁參志乘,以及私家紀述,600年來,專門名家,不問存歿,悉著於錄。如今,坊間所見當代輯錄印人傳之書也有所見,所載印人較之前人所載更為豐富,但存世印人之多,不勝枚舉。除了開宗立派的名家以及有代表性的篆刻家外,一般名氣稍弱的印人多被人們所遺忘,如:尹祚鼒(及郎)、李相定(寇如)、李僡(吉人)、孫贇(漢南)、倪品之(品芝)等等,很少有人還記得他們的生平。

林先生致力於為清代印人編寫小傳。若沒有林先生的記載,可能許多優秀篆刻家,他們的姓名就將會永遠歸隱於古籍之中無人問津,稀有印譜所呈現出的眾多不同側面也將杳無可尋。而且林先生不去記載大家熟知的人物,他為之立傳的都是鮮為人知以及被人遺忘的人物。那一方方硃紅色的印痕,透過色彩古樸的硃泥、質地輕盈的紙張,向林先生傳遞著各自的命運,而製造它們的印人也因為林先生的著錄而名垂青史。

林先生在尋找印人資料的過程中,總是要翻閱多省地方志、《藝文志》、《印人傳》、《人物誌》以及各類人物資料書,他意識到在浩如煙海的資料里尋找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印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比如江蘇一帶印人的小傳,可以有《江蘇印人傳》參考,但對友人所託查尋的某吳中印人,即便是殫精竭慮,也無從查證。且不說明清、民國時期的印人資料難以尋覓,就連有些近現代的印人資料也無從下手。所以林先生決心將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印人資料都予以公開,免得前人資料湮滅,後人研究沒根可尋,無源可考。

在多種印人小傳中,林先生以兩個專題來進行研究:一是「莫愁前路無知己」 系列、二是「誰人曾予評說」 系列。這兩個系列是有緣由的,前者源自高適《別董大》,其一為「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寫給「高才脫略名與利」的琴師董大,詩中飽含著高適對這樣一位身懷絕技卻無人賞識的友人惺惺相惜之意。林先生引用此句寫名不見經傳的印人,與這些不曾謀面的印人進行著精神上的往來,個中深情盡在這詳盡紮實的小傳里了。而「誰人曾予評說」的上半句是「千秋功罪」,林先生說,他不評說千秋功罪,只是客觀評說印譜的成書年份、作者、內容、品相,適當加入一些自己的觀點。如今,「莫愁前路無知己」系列已經寫竣,序跋不計算在內,共有200篇,印人200位,這200位印人中,部分是有典籍記載、大家較為熟悉的,而大部分印人卻失載於各種工具書、參考書,難以找尋其生平資料。所以,能寫成生平小傳,一是靠譜中的印作,二是靠譜中的序跋,將這些零碎點滴資料,匯錄輯成。

對民國篆刻家林洵的查證,就是他編寫印人小傳的一個典型範例。林先生在廣州購得《林洵印稿》四冊,當時他並不知林洵其人,只覺得印刻得不錯,後來翻查了很多書籍,都查不到林的資料,偶然讀到一本小冊子,才知道他是一位有才華的青年篆刻家,存世的印不多,印譜亦只有他自己收藏而已。這部《林洵印稿》,林先生記錄了印稿名稱、冊數、尺寸、板式、印的數量、內容、序跋有無、成書年份、印人資料,並將其圖片發在博客上。

再如對《蕭儒懷印集》的著錄,除了對印譜的基本介紹外,對印人小傳部分記載得格外詳細。因為蕭先生生活在漁梁,他只屬於地方性的名家,不為大多數人所知,歿後,其生平事迹就被歷史慢慢沖刷掉。若不是林先生有集藏之好,世人根本就不會知曉歷史上曾有此人存在。

林先生每天整理印譜並將查獲的信息詳細記錄在自己的博客上,供有興趣的人參考查閱,這其中也有趣聞。林先生在廣州集雅齋購買了一冊印譜,譜名為《止園印存》,印譜第一頁就是一方白文印「鼎奎私印」,林先生將其拿回比對,確定此人為趙鼎奎,並將其記錄在博客上。趙的後人看到林先生的博文激動地在下面留言說,上世紀70年代由於各種原因,曾祖父將所刻印章全部贈予嘉定文物部門,家裡一方未留,希望與之聯繫。林先生在印譜間行針走線,不覺中竟留下這段接續某個印人家族斷線的佳話。

助人為樂、樂善好施是中國人崇尚的美德。林先生幫助他人從不計回報,對他人所求則傾囊相助,這類事例舉不勝舉。比如遇到友人所求沒有旁證的印譜,林先生會抽絲剝繭地解讀其所載印拓,憑藉蛛絲馬跡去考察取證。不少圈內人每到香港必定要拜訪林先生,他是有求必應。也有人在先生博客中留言說明所求的印譜,林先生不問來路,儘力相助。這其中,也有林先生曾經幫助過的朋友,事成後反咬一口,林先生卻不以為意。他從別人的快樂中感受到欣喜,並不求別人日後的記掛。精明的人笑他傻,也許習慣計較得失的人看到老實敦厚的人總有那麼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其實林先生哪是真「愚」,只是大智若愚,不同於精明人的斤斤計較。林先生踏實做事,清白做人,免除了那些無謂的精明和算計,反而常生自在和歡喜。也有希望資助林先生的外國友人,林先生則當即謝絕,他不希望日後因為資金問題,欠下人情債,也為避免自己辛苦收藏的印譜最後淪落他鄉。林先生善於籌謀遠慮,即便自己節衣縮食,也不向外人伸手,由此阻斷了不必要的紛爭。

林先生是大愛之人,某次拍賣會中出現了一些林先生所未藏的稀見印譜,他很想得到,但時值印尼海嘯和汶川地震,林先生權衡之下,毅然將購買印譜的大筆款項全都捐了。我所知道林先生想的是,這些印譜能得一安身之所,亦是印壇之幸。他收集印譜的目的不在於能否予他所能集藏,而是要喚起大家關注印譜這種小眾之物,不要因為此物的「小眾」,而讓先賢留下之文化遺產湮滅在我們這一代。

收藏印譜的圈子非常小,但人們關心的不僅是林先生收藏的印譜,更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常為他的健康祈禱。一到雨天,氣壓走低,林先生的身體就異常敏感,血管痙攣、胸悶乏困。但比起身體的病痛,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打擊,前幾年,琴瑟鶼鰈、結縭數十載的愛人離去,讓林先生難於釋懷。宋代詩人蔣捷曾做過一首《虞美人·聽雨》,有云:「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然而林先生堅強地挺過來了。很多時候,林先生是在與自己的身體做鬥爭,且這場拼搏曠日持久。只要身體稍有好轉,他便要開始工作,也顧不上雙手腫脹、奇痛莫名。為了不讓親人和朋友挂念,他還忍著痛苦照常握筷吃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有一天,濡濕的氣候,再加上工作的勞累,他在取車時竟然在停車場暈了過去,幸虧搶救及時,才未導致事故。體力的透支、狀況的不斷反而讓林先生更加刻苦,他要趕在思路還清晰的時間裡,將所見印譜整理成一個完整的系統。而這項工作是他心頭上的結,這個結標誌著他對有志於篆刻藝術者以及印譜藏家的責任感、使命感以及對曾先生囑託的回應。

印譜是林先生的畢生收藏至愛,除此之外,他還收集不少古錢幣、字畫、佛像、硯台以及古銅印。佛像雕塑不僅各個體態不同、神情各異,且不同的材料包括金銀銅鐵木石等,製造工藝水平之高,都深深吸引了他。林先生收集佛像的原因有四:一是其高堂生前信佛,二是看到老師收藏的精品佛像而喜愛,三是因為對佛教事件的了解而產生濃厚興趣,四是對佛像造型之美有好感。佛像的造型,美在其靜謐、莊嚴、慈悲、安然,林先生對佛像的情感,並沒有朝聖者對佛祖的祈求之心,雖少了幾分仰視,但卻襯托出純粹的愛慕與敬畏。林先生喜愛的是佛像所傳達出的古人的厚重歷史與多元風貌,是佛像所折射出來的前人的精神世界,是佛像所映照出的眾生心相。

有意思的是,林先生集藏的第一尊佛像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期,花了幾個月的薪酬才得以擁有的。平時,他也將佛像送給友人,唯獨此尊佛像堅持不送,這並不在於價格的高低,而是一種情結所在。他所藏佛像,最早的為魏晉時期的作品,是從香港摩羅街的一位朋友手上用其他藏品換來的。收藏最豐富時,佛像竟有3400尊之多,大大小小,高低不等,放在櫥里,像博物館裡的陳列物。後來一位朋友要籌辦博物館,請林先生支持。林先生二話不說,居然送出了一半多,條件是博物館必須作展覽用——供觀眾參觀、鑒賞。林先生送出去的,不光是佛像,還有古錢幣,美國某大學藝術史某教授曾到港向林先生討教錢幣學之事,走時,林先生讓他從存放古幣的袋子里抓一把,抓得的錢幣就算紀念品了。客人訪後告辭,主人居然以「錢」相奉,以作「盤纏」,這也是第一回聽到的餞別趣事。

舊時文人對於文房四寶常有偏愛,而硯尤為歷代藏家之好尚。林先生收藏的硯台也有不少,他首次接觸硯台是在曾榮光先生家中,後來曾先生歸道山後,除漢磚硯送予師弟外,其餘的,師母都送予他收藏。第二次接觸硯,是「硯巢」王石舟先生在香港大會堂所舉辦的藏硯展,那時他在曾先生的帶領下去參觀,這也是他見到名硯最多的一次。而真正將林先生引入硯石這個領域的,是80年代初期香港的一場展銷會,他一次性買下數十方硯石。後來舉辦展銷會的公司又請書店代賣,老闆任林先生挑選。林先生在貨倉中挑選了整整三天,挑出了3000餘方硯石收藏。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對於癖好,有的人用來消遣、解悶,於是緩緩做下來,可以得見那種精微的風雅。而林先生窮盡所能一心致力於印譜集藏,其中的苦樂遠非常人能想像,深情在這裡不再是對美好物件的愛慕,而是再苦再累也甘願的縷縷情愫、涓滴意念、一腔熱血。印象里,林先生頗像一位下盲棋的世外高人,即便閉起眼睛,心中也自有丘壑。屋子裡一盒盒各種材質的精緻小印、一尊尊傳神逼肖的佛像,一沓沓整齊有秩的印譜,上面插著索書籤,井然有序。哪種印譜在這個房間所藏何處、有多少種版本、各種版本的先後順序、版本間有怎樣的區別、其優劣和特別之處,林先生都熟諳通解,瞭然於心。

對於普通藏家而言,收藏印譜也許更為注重的是各家流派、印文布局,而對於該印譜的版本便不會有過深的考究,因為常人很難再有林先生這麼大的心力整合如此多的資料。林先生對印譜的感情不是據為己有,而是將其編目、著錄、整理、歸納,最後為人所用。滿室的印譜,經過林先生的精心編排為人矚目和珍視,也是人與物的緣分,印譜或許可以隨時光常存,而人則世世代代,來來去去,於是,欣於所遇,暫得於己。過手時珍重恭敬,解讀一方石印上深淺紋路里蘊藏的故事,繼而將這物件一脈相承,便是林先生的簡單願景了。

林先生對印譜的珍重不同於一些藏書樓、圖書館。很多收藏機構對於稀有資源的保護重心是隔絕外界的打擾,比如過去天一閣藏書,並不是誰都能進樓翻看的,那個為求讀書而嫁給范家的姑娘,在第二天登樓時,看到了「女不上樓,書不出閣,外姓人不準上樓看書」的禁令,此後日日綉芸草為念,因芸草是給書籍除蟲的植物,名為錢綉芸。古人將書與世隔絕,也許隔絕了一點日常的磨損,卻辜負了那個守望天一閣一生的女性,也少不了遭遇像薛繼渭等大盜竊賊的窺視。至於如今的公家圖書館,讀者閱覽都有一套規矩,除了證件之外,有的館規定每次看書,還要收閱書費,掃描、拍照是要前去打點的。林先生則不同,他的收藏重心在於把印譜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每本印譜不僅自己考察得博貫會通,透徹明了,還樂意別人從中受益。博客上有陌生人求某套印譜資料,留下郵箱後,先生看了,親自掃描發送給對方,也是常有的事。他不會對收集的印譜視若無睹,束之高閣,如有朋友慕名而來,他都會將各種珍貴印譜從書櫥里取出來,一一擺在客人面前,沒一點架子。林先生笑著說:「書要親近人,有人氣,蟲子也不生。」

愚公曾說:「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有人問林先生,整理這些不經見之印人資料為何,他回答說,為了讓他人參考用。又問,看者幾人?他答:今天一人,明天可能會更多,存點資料予後人所用,何樂而不為。愚公的山不加增,林先生的收藏與錄入卻是越積越多,任務越來越繁重,先生的執著也超過了愚公。

林先生之偉大,也在於他的平凡。林先生的書齋名為「松蔭軒」,因為先生和太太的名字中都有一個「松」字。「蔭」,當指樹蔭。《荀子·勸學》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句,引申為遮蔽。林先生的用意是能為這批鮮茲暇日、含辛茹苦而蒐集來的印譜尋一保護之場所。在香港這座繁華又高速運轉的城市裡,還有林先生這樣一位隱於浮世的大德之人,在日復一日地為千百年前那些不知名的印人著書立傳、為印譜收藏添磚加瓦,但行所愛,不求他知,但行耕耘,不求聞達,心中藏著造福於後人的願望,忍著病痛,在這條少有人走的路上蹣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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