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搖櫓的人一起…

比埃及古文明歷史更早的是尼羅河。正是這條富於想像力的長河，在持續的泛濫里，養育了兩岸無數的生命。從帝王谷酷熱的山谷里出來，沿著尼羅河往上走，你會發現更加生動活躍的生命現象。那些耗盡無數人力物力和財力的帝王陵墓以及令後世嘆為觀止的神廟，一旦遇到源遠流長的尼羅河，就會頓陷寂靜。在神廟的台階上，你會有一種朝覲的謙卑和面對幾十米高、四五千年依然屹立不倒的石柱無法排解的壓抑感。這種壓抑一方面由於炎熱的自然環境造成，你要一個普通人在這種荒漠里呆上半個小時，會是一種巨大的挑戰，另一方面由於石壁上那些難以銘記又十分單純的線條所構成的歷史故事，這些故事刻意保持自己的簡單和樸素，刻意保持自己的沉默和關於歷史隱晦的描述。

河流兩岸連綿起伏的莎草，可以長到三四米高。它們形成一個巨大的保護屏障，有時候甚至可以遮蔽遠處地平線的荒漠。這種反差很有意思，可以使得任何一個站在船上瞭望風景的人，覺得自然安排的多情。如果都是晃眼的山巒和死去幾千年的帝王陵寢，歷史和現實就會兩不相干。我們要的是如今的生活，哪怕艱辛和緩慢一點，也不礙事，因為這樣的生活，流水一樣，新鮮不已。於是，隔著幾十米，可以看見米粒般大小的人，在岸邊走動，可以看見站在岸邊不斷從河裡提水的女人，將水倒向還不會游水的孩子身上，而河流里，則有像極了鴨子的大孩子，光著白色的屁股，彷彿他就是這河裡的魚。水牛則躺在淺水裡，系在樹上的小艇估計要等很久才會有人來解開繩子，將漂浮許久的夢想放進長河裡。

在這樣的河流里，只能夠從繪畫作品裡回看久遠時代的商船和運送巨大石頭的船隻。我喜歡突然從上游飄過來的小舢板，拋出來一根繩子掛住大船的一側，就靠著大船的力量往上走。小舢板上只有兩個人，一個人負責叫喊，一個人負責展示屬於阿拉伯文明的白色長袍和駱駝金字塔的披巾，以及一些其他東西。這種叫喊聲響亮而連續有力，以至於絕對不會消失在大船的機輪聲中。換一種說法，正是機輪聲的嘈雜和單節奏的枯燥，反而凸顯了這種由人的嗓子發出來的奇妙聲音。我在船上的時候，常常被這種叫賣聲喚醒，於是走到船舷的一側，看見他們努力的動作以及習慣性的招手。他們就這樣跟著大船一直叫喊，中間偶爾停一下，各自換著角色。在漫長的尼羅河裡，倘若失去了這樣的聲音，兩岸文明的色彩就會黯然失色很多。這種聲音使得四周生動，使得歷史生動。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想像幾千年前，運送巨石的船隻，一定有好幾根繩子由岸上的人牽拉著，彼此為了鼓勵的目的，就會裸露著膀子喊叫起來。真正的曠野極其願意接納這樣頓挫分明的喊聲，這和一個人站在山谷朝著天邊的山脊喊叫一樣。

很多時候，我會捲起來右手指，並不握緊，中間就有一個洞，然後放在左眼前面。這會幫助我聚焦，幫助我辨析出來流水兩岸某些靜謐的事物。事實上，船在往前，而所有兩岸的生命現象都還在原處，船越往前，原來近在眼前的事物就會遠去，以至於模糊不清。這和歷史和傳統極為相似，等我能夠從捲起來的手指空洞里切取某一片岸邊事物，放在筆記本上的時候，我會發現旺盛生長的莎草，隱藏了太多豐裕的細節：一個人會剝去莎草青綠色的外皮，然後將切成薄片的肉質放在水裡浸泡，不久後，她用一種擀麵棍一樣的東西，壓干放在桌子上的莎草薄片，再過一段時間，失去水分的莎草紙就會被某個工匠用心記錄他和他的民族關於歷史的殘簡畫面，流傳的故事情節以及顯示生活就是儀式的民間內容。我被這些沉默而生動的畫面所牽掛，就會跟著岸邊米粒大小的人，穿過香蕉林子，走進一間恰好堆積著四月底金黃麥秸的屋子裡，在那裡，我將再一次面對歷史，如果是一個工匠的孩子，我會把尼羅河的波浪和翠綠的顏色放進作品裡，我會順著那些沉靜的漣漪，和搖櫓的人一起，慢慢劃向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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