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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命運沒有理由可說

作者簡介

馮友蘭(1895~1990),河南省南陽市人。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1924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屆政協委員,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常委。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貞元六書》等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的重要經典,對中國現當代學界乃至國外學界影響深遠。被譽為「現代新儒家」。

市上有許多所謂「大哲學家」也談命運,不過他們所談的命運是指「先定」。既有「先定」,就有人要「先知」它,以便從中獲利。例如預先知道某種物品將要漲價,就大量買進,便可賺錢;知道某種物品將要跌價,就去賣出,便不虧本。因此得大發其財,無怪「大哲學家」們都生意興隆了。

其實「先定」是沒有的,即使有,也無用先知。如果有先定的命,命中注定你將來要發財,到時自然會發財;命定你要做官,將來自然做官;命定了將來要討飯,自然要討飯。先知了也不能更改,不能轉變,又何必要預先知道呢!

我說的「命運」和他們所說的不同。

古人孔子孟子等也談命,如孔子說:「知天命。」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孟子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說:「節遇之謂命。」我說的「命」就是他們所說的「命」。

「莫之致而至」是不想他來而來;「節遇」是無意中的遭遇,這才是「命運」的真意。所以「命運」的定義就可說是一個人無意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沒有理由可說。譬如說現今的時代是偉大的,我「幸」而生在這時代;也有人說現今的時代是受罪的,我「不幸」而生在這時代。我們生在這時代可以說是幸或不幸,但我們為什麼生在這時代,便沒有理由可說。

命和運不同:運是一個人在某一時期的遭遇,命是一個人在一生中的遭遇。

某人今年中了特種獎券,是他今年的「運」好,但是他的「命」好不好,還不一定,因為他將來如何尚不得而知。在一時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運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

普通所謂努力能戰勝「命運」,我以為這個「命運」是指環境而言。環境是努力可以戰勝的,至於「命運」,照定義講,人力不能戰勝,否則就不成其為「命運」。

孟子說:「知命者不立於岩牆之下。」如果一座牆快要倒了,你還以為命好,立在下面,因而壓死,那是活該,不能算是知命。又如逃警報,有人躲在一個不甚完全的地方,不意炸死了,這是他的「命」不好,也是他的遭遇不幸。努力而不能戰勝的遭遇才是命運。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學問,事功,道德,即古人所謂立言、立功、立德。而所以成功的要素亦有三:才、命、力,即天資,命運,努力。

學問的成就需要才的成份大,事功的成就需要命運的成份大,道德的成就需要努力的成份大。

要成大學問家,必須要有天資,即才。俗話說:「酒有別腸,詩有別才。」一個人在身體機構上有了能喝酒的底子,再加上練習,就能成為一個會喝酒的人。如果身體機構上沒有喝酒的底子,一喝就吐,怎樣練習得會呢?做詩也是一樣,有的人未學過做詩,但是他做起詩來,形式上雖然不好,卻有幾個字很好,或有幾句很好,那種人是可以學做詩的,因為他有做詩的才。有的人寫起詩來,形式整整齊齊,平仄合韻,可是一讀之後,毫無詩味,這種人就不必做詩。

一個人的才的分量是一定的,有幾分就只有幾分,學力不能加以增減。譬如寫字,你能有幾筆寫得好,就只能有幾筆寫得好。學力只不過將原來不好的稍加潤飾,使可陪襯你的好的,它只能增加量不能提高質。

不過諸位不要灰心,以為自己沒有才,便不努力。你有才沒有才,現在還不曉得,到時自能表現出來。所謂「自有仙才自不知」,或許你大器晚成呢!既有天才,再加學力,就能在學問上有成就。

至於事功的建立,則是「命運」的成份多,歷史上最成功的人是歷朝的太祖高皇帝,劉邦因為項羽的不行而成功。如果項羽比他更行,他決不會成功。

學問是個人之事,事功則與他人有關。康德成為大哲學家,並不因為英國沒有大哲學家。而希特拉的能夠橫行,卻是英國的縱容和法國的疏忽所致。歷史上有些人實在配稱英雄,可是碰到比他更厲害的人,卻失敗了。有的人原很不行,可是碰著比他更不行的人,反能成功,所謂「世無英雄,遂令豎子成名」,所以事功方面的成就靠命運的成份大。「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我們不應以成敗論英雄。

道德方面的成就則需要努力,和天資命運的關係小,因為完成道德,不必做與眾不同的事,只要就其所居之位,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盡倫盡職即可。人倫是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個人在社會上必須和別人發生關係,而且必須做事。能盡自己和別人的關係、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道德,和自己的地位高下事業大小都沒關係。不論何人,只要盡心竭力,對社會的價值是沒有分別的。正如唱戲好的人,和所扮演的角色無關,梅蘭芳登台,不一定飾皇后。地位很闊的人,不能盡倫盡職,是不道德。村夫野老能盡倫盡職,就是感包括喜怒哀樂,雖然幸福的整個問題不完全在情感上,可是喜怒都於人生有大關係。如《三國》上的三氣周瑜,一下子給氣死了;《說岳》中的牛皋捉住了金兀朮,把金兀朮氣死,牛皋樂死了;這都是情感的作用。

我們怎麼對付他,就是現在要講的。情感的來源有兩派說法:(一)莊子說人之所以有情感,因為人的知識不夠,若有充分的認識,則不會有情感,譬如大風天氣,使人出去不方便,在大人們並不覺得有什麼情感發生,可是小孩子們不能出去,就會很生氣,罵天是混蛋。這因為孩子們沒有大人知道的多,所以就較大人受的情感的痛苦多。西人Spinoza的Ethics說,情感是human bondage,若人有完全的知識,就可以把這bondage打破。

《莊子·養生主》篇講此道非常之多,說老子死了,許多人非常悲哀,《莊子》說他們是「遁天背情」,「古所謂之遁天之刑」。他們對於人生性質,沒有完全知識,他們不知道死就是生的結果,所以他們受了「遁天之刑」,即是悲哀,莊子是很懂這道理的,他的太太死了,他反鼓盆而歌,惠施曾因此責備他。莊子說:在起初我心亦莫不慨然,但後來想世界上原先壓根就沒有他的太太,後來忽然有了,有了又沒有了,還是和從前一樣。人之生死,正如春秋之順序一樣,沒有可悲的。莊子之如此,是他以理化情。

(二)情感之生因累於物。王弼等主張人應「應物而無累於物」,說情感是自然的反映,所以不能免除,只要不累於物就夠了。《莊子·應帝王》亦講「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境之不傷,在其無有道德。命運的好壞對於道德的完成,也沒有關係。

文天祥和史可法都兵敗身死,可算不幸。但是即使他們能存宋救明,他們在道德方面的成就也不會再增加一些。他們雖然失敗,道德的成就也不因之減少一些。不但如此,有的道德反要在不幸的遭遇下才能表現,如疾風勁草,亂世忠臣。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終身富貴的人,最多能做到前者。做官發財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唯有道德是「求則得多,合則失之」,做不做的權全在自己。

有的人常常說我立志要做大學問家,或立志要做大政治家,這種人是可以失望的。因為如果才不夠,不能成為大學問家,命運欠好,不能成為大政治家。

唯立志為聖賢,則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成功。聖賢是道德的最完成者。普通人以為聖賢需要特別的在事功文學方面的天才,那是錯誤的。孔子和孟子的成為聖賢,和他們的才幹沒有關係。王陽明並不因為他能帶兵而成賢人。所以學問的成就需要才,事功的成就需要幸運的遭遇,道德的成就只要努力。

原載馮友蘭《三松堂全集》中華書局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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