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廁所隔間，窺見了成年人的秘密、崩潰和謊言

「城市觀察系列」是氪君的好朋友超人測評的特色欄目。用「凡人肉身」親測城市種種微妙之處，或令你會心一笑，或讓你胸中一暖。日常生活，讓我們替你測出意料之外的風采。

來源 |超人測評（ID：chaorencp）

文|阿澤 雨哥

編輯|卓老 雨哥

根據高德地圖POI數據統計，截至2018年，僅北京就有14667座公共廁所，其中還不包括肯德基、麥當勞、酒吧等「隱形公廁」。

百度百科對廁所的官方解釋是，指由人類建造，專供人類（或其他特指生物，如家畜）進行生理排泄和放置（處理）排泄物的地方。

然而，在髒亂差的表象下，公廁，這個公共空間的私密領域，卻為人們提供了除基本功能之外，意想不到的情緒價值——

酒吧，醉眼朦朧的陌生男女一起相擁走進廁所的隔間；

寫字樓里，負責廁所清潔的保潔阿姨總會都聽到門板背後傳來的啜泣聲；

醫院男廁，有52歲的父親攙扶著25歲的兒子，在廁所等位的尷尬時刻……

有人說，手機是都市人的黑匣子，那麼，公廁就是都市人的庇護所。

這一次，超哥超妹花了3天時間，認真跑了北京的59個公共廁所，經歷了幾次意想不到的都市奇情之後，為你帶來這篇——都市如廁見聞錄。

夜店裡的深夜樹洞

酒後易失態，世人皆如此。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酒吧、夜店的廁所，是成年人維持體面的最後一道安全網，一切因為「醉酒」，有了被原諒的理由。

超哥在一個周末的晚上來到位於北京工體西路的天堂超市。在這條北京最著名的夜店一條街上，天堂超市依靠「平價」脫穎而出。

晚上10點，「尖峰時刻」到來——滿坑滿谷、人聲鼎沸，廁所門口早已排起了長龍。

這裡的廁所男女混用，長條形，兩邊是隔間，使用時，需要亞洲蹲。門口排隊時會經過洗手台和一面鋪滿半面牆的鏡子。

喝得再醉的人也抵不住鏡子的誘惑。三個女孩在鏡子前補妝，討論最近流行的護膚品；一個巴掌臉、身材纖細的女孩一邊補妝一邊抱怨自己又胖了；而靠在男友懷裡的女孩，正喊著讓他檢查嘴上的口紅是否掉色...

等待的隊伍中，一共有9個醉酒的女生。或滿臉通紅，喃喃自語，或不時大叫，輕聲哭泣，或上一秒意識清醒，下一秒扶著水龍頭，在洗手台上狂吐。

一個人流淚的時候，你只要給她一包紙巾就夠了。但一個人喝醉的話，你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排在超哥前面的兩個女孩，一個已經醉得有些重心不穩，另一個緊緊地攙扶，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勢。兩人跌跌撞撞走進廁所隔間，醉酒的女孩蹲下便嘔吐不止，同伴第一時間為她紮起了頭髮，細心地俯身輕拍她的背。

過了十幾分鐘，嘔吐聲漸漸變成了哭聲，這大概是每一個酒吧廁所都最常聽到的聲音。女孩邊哭邊斷斷續續喊著「狗男人，竟然敢背著我找其他女人」。

整個過程猝不及防，兩個女孩的廁所門始終沒有關上。

在酒吧，所有進門時光鮮亮麗的形象，都會在廁所一吐為快的狼狽中灰飛煙滅。這條尤其適用女孩。

酒精也讓大人一剎那變成小孩。

廁所門外，醉眼朦朧的男孩借著酒勁和陌生人搭訕；喝多的女孩用雙手環繞男友的脖子，在親吻過對方之後，不斷問他「你愛不愛我？」；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人靠著牆坐在地上，叫囂著要「再吹一瓶」......

兩個看上去關係還不錯的男孩一起進了廁所，小解之後，其中一個突然轉身，用力給了朋友一個大嘴巴子。

空氣突然安靜，他卻突然摟住了朋友的脖子，醉醺醺地說：「我當你是好兄弟，所以，我扇你一巴掌，你也可以扇我一巴掌。」「你TM喝多了吧。」被扇的男孩足夠清醒，忍下了這個過分的酒後玩笑。

*扇完就這樣抱著了*

酒吧音響傳來的高頻音浪，震得廁所的木質天花板不停顫動。酒精催化衝動，廁所消解慾望，排在超哥前面的幾對情侶，各自相擁，親吻，借著酒勁互訴衷腸。

而分隔世界的廁所門身上，同樣記錄了無數人的愛恨情仇。門板上刻著數不清的名字縮寫、心型圖案、「我喜歡你」、「我愛你」。在所有隔間中，被兩次刻在門上的「哈姐」成為了整個天堂超市廁所里，被表白次數最多的女人。

哈姐是誰？沒人知道。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這份深情，只能趁著酒醉時銘刻在北京數千酒吧之一的廁所的門板上。這些都是清醒時，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情緒釋放後，太陽照常升起，廁所沉默不語，卻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寫字樓里的成人庇護所

寫字樓里的廁所，是成年人最不設防的地點之一。這裡的崩潰都是靜悄悄的。

永遠消不完的微信小紅點、堆積如山的工作任務、嘆為觀止的OKR、難以滿足的老闆、讓人苦笑無語的客戶，以及傻乎乎的同事…… 只有關上隔間門，坐在馬桶上，才能為自己獲得10分鐘的與世隔絕。

*庇護所很小，安全感很大*

張阿姨在超哥工作的寫字樓里幹了4年保潔。每天工作7小時，每隔7分鐘檢查一次廁所里的衛生情況。每當隔間里垃圾桶內的廢紙超過三分之一，就必須立刻清理。在進去清理前，她會先敲敲門。

而廁所里也不止一次傳出過帶著哭腔的回應聲：「不好意思阿姨，你再等我幾分鐘。」

新媒體運營經理阿寬不久前就在公司廁所里哭了。

他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996工作制。剛過31歲生日，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因為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只能在老家市區給妻子和兒子們買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一家人兩地分居。

上個月深夜和妻子通電話時，妻子告訴他自己被確診為乳腺腫瘤，良性的，已經預約了做手術。

對異地的伴侶來說，這無疑是最痛苦的事情——明明是兩個人的結合，面對生活的艱辛卻依然要獨自應戰。

因項目執行期臨近，阿寬無法抽身，只能讓家人陪伴妻子進行手術。術前那段時間，阿寬表現得非常穩定、堅強，作為家裡唯一的經濟和精神支柱，他必須提著這口氣。但沒人知道的是，私下裡，他瀏覽了60多個網頁，查了數萬字的資料。至於最壞的打算，阿寬從來不敢細想，他要求自己每天打電話安慰因害怕而哭泣不止的妻子。

手術那天，掛了電話的阿寬瞬間紅了眼眶。這段時間積壓的恐懼和擔憂翻湧上來，眼淚開始打轉，他推門衝進了廁所。「成年之後沒掉過眼淚，但在老婆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哭了。」

終於哭了出來。但阿寬不敢出發出太大的聲音，他怕同事聽到。

「我太害怕了。」

哭到第24分鐘，接到了一條工作微信，他擦乾了眼淚，起身走了出去。

歡仔，曾經好幾次在公司廁所崩潰。就像《歡樂頌》中的樊勝美一樣，她也有一個令她備受折磨的哥哥。

2019年春節結束，回公司上班第一天，歡仔收到了網貸催收的簡訊——借款人是歡仔的哥哥，欠了幾萬的賭債，通過網貸拆東牆補西牆，如今債務已經高達十幾萬。

這已經不是哥哥第一次「闖禍」了，為還哥哥曾欠下的賭債，家裡已經掏空家底投入了20多萬。收到簡訊的歡仔立刻坐火車趕回了家，進門正好看到53的父親哭得像個7歲的小孩，大罵跪在跟前的哥哥。

歡仔咬咬牙，決定幫忙還債。畢業3年，月薪7000的她，拿出了這幾年的積蓄，透支了信用卡，除去生活還信用卡等必要開銷，每個月還會寄2000左右回家幫忙還債。

所有債務，預計2019年底才能還上。一邊工作，一邊還債，一邊努力維持自己的正常生活，一邊還在擔心哥哥再次「闖禍」，歡仔備受折磨。

一個加班的深夜，歡仔在朋友圈看到哥哥和之前牌友聚會後，立馬跑到廁所和哥哥打了個電話，大吵了一架。

「當時我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感到特別的絕望。以為我哥又開始賭，我又要幫他還債。整個人瞬間就崩潰了。」

還沒來得及跟朋友傾訴，內心的絕望和焦慮，已經衝破了臨界點，打完電話的歡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深夜，空無一人的廁所，給了她放聲大哭的勇氣。痛哭一場後，巴氏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將她帶回了現實世界。

歡仔在洗手台前整理好心情，補妝、塗口紅，將脆弱留在廁所，將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重新帶回到加班的崗位上。

小孩子難過才會放聲大哭，成年人崩潰總要壓低聲量。用現在最流行的說法——寫字樓洗手間里的發泄叫「技術型釋放」，是成年人生活中難得的釋放窗口。

畢竟，還能夠哭出來，已經算是件好事了。

醫院，成年人的治癒所

在醫院的廁所，哭聲，已經是見慣不慣了。

連著加班一個月之後，超哥因為發燒去了趟醫院。獨自一人完成預約挂號、排隊、抽血、拍片、拿葯後，超哥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打吊瓶。

原本以為不會再有其他狀況出現，卻在拿著吊瓶上廁所時遭遇了尷尬——超哥無法單手脫下褲子。

一位穿著病號服的熱心大爺，伸手接過超哥手中的吊瓶，解了這個燃眉之急。要記住在醫院，每一個上廁所的人都有50%的概率身患疾病。

「我以為自己得了絕症，要不行了。」這是小K發現自己便血的那天早晨的第一反應。和老闆請假後，他去了市區最大的一家醫院就診。醫生再三確認，只是痔瘡。小K鬆了一口氣，決定採用微創手術進行治療。

然而，「進手術室之前，一直覺得自己堅強、能扛，但還是有一瞬間，希望手術室外，能有人在等著自己」。

被推進手術室後，小K因為害怕而緊閉雙眼，一個護士姐姐看他可憐，全程陪伴，不時握手，實時對話。

下手術台的時候，小K差點疼暈了。在護士的攙扶下，他才挪回了病床繼續打點滴。通知繳費時，他疼得不敢動，問護士能不能幫忙。「我跟護士說把銀行卡給你，密碼給你，你去幫我交，但是護士說這樣不行。我忍著痛，邊打點滴邊搞這些，當時以為自己整條命都要交代在醫院，結果一頓操作下來，發現自己還剩半條命。」

小K撐不住了，不得不打電話向家中的父母求援。

爸爸來了以後，幫著小K買飯，處理醫院裡的事務，24小時貼身照顧，比一個人時方便了很多。

但在如廁時，小K遭遇了不小的麻煩。因為痔瘡手術動了刀，每次如廁都得等到坐便位空出。爸爸攙著他一起等位的這個場景令小K尷尬不已，他提出讓爸爸去廁所外等他，卻被一句「我還沒看過你光屁股的樣子啊？」嚴詞拒絕。

於是，這對父子因為醫院的廁所彌合了長期不在一起生活的陌生感——平時五大三粗的父親細心而體貼，每次都拿出手紙，把醫院廁所的馬桶圈仔細地擦乾淨。

出院後，小K帶著父親去了北京的很多景點。多日的相處，兩個大老爺們竟變得細膩了起來。看到路邊賣糖葫蘆，爸爸會惦記著給小K買上一根。而每次小K給他拍照，這個52歲的中年男人竟會害羞靦腆得像個小男孩一樣。

醫院，充滿了生離死別，病患苦痛，而醫院的廁所，卻因為陌生人間的關懷，以及親人間的體貼與扶持，承載起了城市生活中難得的溫柔與善意。

日本著名舞台設計師妹尾河童曾經出過一本名叫《窺視廁所》的素描集，他用50個短篇和繪圖展現了日本以及世界各地的廁所文化。「都市地區之外，沒有廁所這種東西。」書中寫道。的確，廁所是城市生活的產物。

相比設計精巧，外觀華麗的門廳，不起眼的公共廁所更像是城市生活的B面，隱匿在目光外，收藏了成年人太多的秘密、謊言、崩潰、痛苦、快樂、激情、以及難以言說的種種。

或許，成年人真正的自由只存在於手機的社交軟體里、不想上樓的車庫時間裡、鎖上門只有兩平米的廁所隔間里，以及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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