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作：「賣花」的女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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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習君語

這位女漢子，來自廣州，體格健碩，微胖，不愛紅裝愛洋裝。

廣州，地處我國大陸的南端，珠江三角洲的北端，瀕臨南海，珠江及其眾多支流都流經這裡，極其優越的水路運輸條件，是與外界行船經商的絕佳地點。

從3世紀30年代起，廣州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主港，唐宋時期成為中國第一大港口，明清兩代成為中國唯一的對外貿易大港，並設立了「十三行」專門從事對外貿易。

作為我國對外開放的最早一批的城市，清代以來廣州成為東南亞優質木材進口的主要通道，同時作為中國貴重木材的重要產地，得天獨厚的條件促進了「廣作」傢具的發展。

—廣作—

廣作是指明末清初以來，取紅木為主要材料，以廣州為中心，廣東地區生產的硬木傢具樣式。

紅木在廣東地區叫做「酸枝」，紅木傢具也稱「酸枝傢具」，因其形體造型、裝飾手法、藝術風貌都與傳統明式傢具不同，並自乾隆以後影響全國各地，形成一種時尚，因此廣式傢具也被視為清式傢具的一個代表。

清代廣式傢具圖樣 《廣東五常酸枝家私》及照相原稿殘頁

關於廣作傢具的形成時間，業內專家普遍認定是在清初期，並在清中期成為主流傳統傢具流派，然在此之前，廣州一地已早有硬木傢具製作，只是未形成如清代廣作般的成熟獨立風格。

明代《博物要覽》記載：

花梨產交（交趾）廣（即廣東、廣西）溪澗，一名花櫚樹，葉如梨而無實，木色紅紫而肌理細膩，可做器具、桌、椅、文房諸器。

清 廣作紅木搭腦太師椅

作為國內貴重木材的主要產地之一，廣州擁有較為悠久的硬木傢具製作歷史，如今我們尚能看到一些，明代遺存下來的廣東傢具也正是因此。

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大量來華，帶來了西洋的藝術和文化，廣州由於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我國對外貿易和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門戶。

尤其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廷關閉了江、浙、閩三處海關，只剩下粵海關對外通商，因此廣州成為了面向世界的唯一窗口，它不僅是東南亞硬木進口的源頭，還佔得了與西方物質和文化交流的先機。

廣州的傢具作坊因此吸收了西方的文化藝術，將其與傳統的中式美學相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廣式風。

清 太師椅

至清初，隨著對外貿易的進一步發展，廣州的商館、十三洋行等先後建立，這些商業機構的建築大都摹仿西洋形式，一時間官府、民居也競相效仿，在這座東方古城中掀起了一股西洋風尚。

當視野打開之後，一向「敢為天下先」的廣東人開始大膽地將西洋藝術，融入到中國傳統藝術形式之中，於是清代廣作傢具華麗誕生了。

—「豪」—

清代廣作傢具是中西文化碰撞交融而誕生的傢具藝術形式。在它之前，蘇作傢具作為明式傢具的代表，在傳統傢具史上精於剪裁，貴在簡練。而廣作獨以用材豪奢、造型厚重而聞名，凸顯豪氣。它的「豪」表現為以下幾方面：

用料「豪」

材料多，才「任性」

廣州地處珠江口，歷來都屬於華南最繁榮的口岸城市，海運條件得天獨厚。

明清兩代，印度的紫檀木，南洋的酸枝木等各種硬木，或為特意採辦，或作為船舶「壓艙木」，源源不斷地運抵廣州。

民國 酸枝雕博古紋五圍屏羅漢床

由於木料的充足和易得，在廣州打造的傢具，用料都毫不吝惜，大多用一木製成，用料清一色用同一種木料製作一件傢具，絕不摻用其他木料。

有一種俗稱「鯉魚肚」的太師椅，椅座前框和牙板都向前凸出呈半圓形，其用料之大，做工之費是可以想像的，再加上繁花簇錦的裝飾和點綴,視覺效果特彆強烈，給人種著意誇張、炫耀財富的感覺。

清 龍紋太師椅

工藝「豪」

琳琅滿目，雕鏤精美

還有的行家說廣作傢具是「賣花」的，這是什麼意思呢？

說的是廣作對雕刻極為講究，幾乎找不到一塊未經雕飾的部位。

18至19世紀 廣作仿西式座椅

清康熙時著名戲劇家李漁在遊歷廣東後感慨：

予游粵東，見市廛所列之器，半屬花梨、紫檀，製法之佳，可謂窮工極巧。

廣式傢具幾乎將整個傢具都加以雕刻，使不少傢具變成了一件件雕刻藝術品。

這些傢具雕刻精細繁密，式樣新穎別緻，既是地道中國製造的「西式傢具」，也是「洋氣」十足被西化了的中國傢具。

除運用雕刻裝飾以外，鑲嵌技藝也是其一大特點。

清末 酸枝鑲螺鈿「粵東省城」款石面長几

在廣東巧匠手裡，大理石、貝殼、玉石、象牙、金屬、癭木、黃楊木、象牙等不同質地的材料都可以拿來鑲嵌，使得傢具更顯琳琅滿目、瑰麗多姿。

清末 酸枝鑲石嵌螺鈿五圍屏羅漢床

當然，那些通體裝飾、紋樣繁雜的傢具，也不免讓人感到累贅多餘，庸俗可厭。

市場「豪」

暢銷海內外

清代廣作傢具制好後，發達的海運也將它的流通範圍擴大了許多，傢具作既運用了中國獨特的榫卯工藝，也通過雕刻、鑲嵌等展示了西式裝飾的內容，所以深得洋人喜愛。

19世紀 酸枝鑲螺鈿花卉人物三鑲石面西餐台椅

此外，清代廣作傢具也供當地人的生活之用。

清代的廣州，工商經濟十分發達，一些高檔的茶樓、酒肆、花舫、妓院，其內部的傢具陳設，往往都選用廣州本地的酸枝傢具，而豪富人家的傢具許多都是傳世精品。

1880年 清末貴婦坐像，座椅為廣作傢具

—洋為中用—

廣作傢具的百年不衰，絕不是一種「舶來品」的勝利，它體現了一百年來，廣東工匠精到的改良智慧，堪稱「洋為中用」在中國人日常生活里的最早實踐。

清 紫檀牙雕廣州「十三行」圖插屏 屏心

清朝時，廣州城內西洋商館、洋行林立，洋貨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國市場，精美的鐘錶、琺琅器物、天文儀器等，人們以擁有西洋器物為時髦，廣州成為輸入西方文明的主要商埠。

當時設立的外貿市舶司，代表清政府管理著廣州的一切外貿事宜，承銷外商進口的商品和收購出口的物資，中國酸枝傢具就是其中大宗出口的商品。

清末 酸枝鑲石如意鉤公座椅幾

在頻繁的對外貿易中，廣東酸枝傢具的形式不斷吸收外來文化，使中國傢具的傳統受到極大的衝擊，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在傢具造型、結構和裝飾上，廣作傢具吸收了不少西方式樣，「洋花」、「洋草」佔有相當比例，除各式各樣西番蓮以外，還有蔓草紋、葡萄紋、鰲魚紋樣等。

19世紀 酸枝雕卷草紋博古櫃

中國的傳統裝飾紋樣在造型、結構、表現手法以及構圖處理上，也都出現中西合璧的形式，給人們增添了許多新意。

17至18世紀，在歐洲文化史上，巴洛克式和洛可可式藝術風靡一時。

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中國的明式傢具曾一度影響歐洲，尤其在巴洛克式傢具向洛可可式傢具的轉化過程中，起有重要的作用。

19世紀 酸枝鑲螺鈿花卉紅筋石面獨柱三足圓桌

同時，西方的巴洛克式傢具及洛可可式傢具也對中國傢具發生了影響。尤其是洛可可式傢具，使中國的傳統傢具首先在廣州地區迅速地「洋化」起來。

比如巴洛克式傢具的造型豪華奔放，雕琢細膩而形式誇張，它追求浪漫的華麗的裝飾風采，傢具外觀是以曲線和端莊的形式相結合。洛可可傢具造型優美，做工精巧，高雅華貴而崇尚曲線，它追求線條流暢柔婉和精細的雕刻。

它們傢具的構造形式以凸曲線作為基調，以C形和S形的曲線處理傢具的輪廓，其表面裝飾十分精緻，以不平衡的裝飾打破了傳統的法則。

這種生動活潑和充滿動感的形式，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很快在清代廣東傢具中被廣泛應用。

它明顯地在傳統傢具的造型基礎上接受了這種外來的傢具式樣和風格，常常以輕快動感的曲線代替傳統傢具平靜而肅穆的垂直線和水平線。

如坐椅類傢具中，從椅的坐面、四腿、靠背、扶手，就以流暢的波紋狀曲線代替了傳統傢具單純的簡樸造型。傢具也比較講究人體功能，追求流暢、變化、婉約而華貴的裝飾風格。

清末 酸枝雕梅花套幾

現在，在倫敦、波士頓、巴黎、柏林等地的古老大宅里，還擺放著這些沉雄華美的廣作傢具，歷經百年依然光芒四射。

—製造業發達—

當年的廣作是在哪裡製造的呢？是在廣州外城的濠畔街一帶。

玉帶濠

玉帶濠曾是廣州的護城河，是清代廣州工商業最為繁華的地段，濠畔街和十三行各處於玉帶濠兩側，穿梭往來的都是來中國做生意的外國商人。

清代的廣作家具行業大都集中於玉帶濠沿南北兩岸的幾條長街上，即位於歸德門（今大德路、解放南路交界處）外，玉帶濠南岸的濠畔街東段和走木街、麻行街、象牙街等。

這些街道連起來長達十數里，街道上的傢具作坊鱗次櫛比，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傢具的硬木碎屑和紅色木糠，差不多要把下水道都淤塞了。

到清末以後，廣州城西的上下九路擴寬了馬路，濠畔街一帶的商業逐漸西移，位於上九路的西來初地、新勝街也同時出現了許多廣作作坊。

當年的玉帶濠河面寬闊，船隻可以暢通無阻，巨大的硬木乾材從珠江口岸卸下之後，專門從事搬運工作的「山寨」（行會），將木材從珠江河面撐入玉帶濠，運至城牆下面空曠處，經長時間乾燥定型後，再由專人量材開鋸。

這一工序在作坊外的空地上進行，由專業的「開料」作坊承擔，接下來依次是抖榫、鑿花、刮磨、上漆等工序，都由「山寨」包幹完成。

清 嵌螺鈿小圓桌

當時各「山寨」的行規甚嚴，行會以外的人是不允許從事傢具製造的，廣作家具行業的分工很細，按工種分為：抖行、頭行、鑿花行、細花行、算盤行、蘇坐行、雜貨行、西貨行等，各行設立行會，彼此互不超越分工界限。

當時一些傢具商行如英泰祥、公泰、德昌泰等，都以製造高級傢具著稱於世，這些商行以製造宮廷或官府使用的進貢傢具和外銷傢具為主。

製造貢品時，官府常派官員督辦監造，商行於是為這些官員特設華麗舒適的「橫廳」，以供督辦官員和外商休息洽談之用。

兩廣總督瑞麟，身旁的茶几是廣作傢具

據老輩傳說，廣州晚清一些富室，如潘、盧、伍、葉等大戶，家中都設有製造傢具的小作坊，出品只作饋贈或自用。

1861-1863年 廣州一品大員的妻子坐像，身旁的茶几是廣作傢具

這種小作坊里往往藏有絕世高手，他們精雕細刻一件傢具費時很長，但出手就是傳世精品，但這些傳世精品歷經戰亂、朝代更迭，像落在人海里的塵埃，已經難覓蹤影了......

1880年代作 艾米·魯斯菲爾德等 清代傢具內飾照片

嘉慶四年（1799）正月，酷好廣式硬木傢具的乾隆皇帝去世，由於戰亂和經濟拮据等原因，繼位的嘉慶、道光皇帝，大幅削減了宮廷造辦處的傢具製作，並限制地方向朝廷呈送寶物。

廣州硬木家具行業因此受到了沉重打擊，廣作硬木傢具的風格逐漸向平民化、西洋化轉變，草花梨和坤甸木等低檔硬木的使用也因此逐漸增多。

—前世今生—

廣作傢具，依靠得天獨厚的地緣優勢和商業、手工業的蓬勃發展，在清中期以後100多年間異軍突起。

雖然廣作傢具成為了第一個帶有西洋化傾向的傢具風格流派，但由於國人固有的審美觀念和實用觀念相當頑固，廣式傢具只是借鑒了西洋傢具精雕細刻、繁複華麗的裝飾風格，實際上並沒有多大改變。

許多傢具的設計還是沿用了客廳為主、卧室為輔的思路，所以廣式傢具在風格洋化的道路上只能算是邁了一小步。

清末廣州舊式客廳

在民國時期，我國外貿最活躍的城市是上海，廣州已失去昔日龍頭的地位，所以廣式傢具對全國影響不大。

至上世紀60、70年代，廣作傢具在全國出口量最大，不僅是創造外匯的大戶，還是贈送外賓的佳品。

紅木鑲大理石三屜書桌

風琴式摺疊書台

但近些年來，隨著大型機械化生產，人們對於審美細膩的辨識已被抹殺，廣式、蘇式、京式的風格已經慢慢雜糅，而且現在很難找到廣作工匠，且漫長的學徒期更讓本地「後生仔」望而卻步，加之紅木傢具的價格令人瞠目，真正能反映廣作傳統手藝的已鳳毛麟角。

參考書目：

蔡易安《清代廣式傢具》

濮安國《中國紅木傢具》

胡德生《古典傢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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