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選擇好萊塢,寧可用鋼針戳眼的邁克·李 | 巨匠
2019年的戛納即將在5月14日開幕,今年的戛納,與網飛針尖對麥芒的對抗不再成為新聞頭條,目前而言,缺少了激烈的電影界衝突,72歲的戛納尚顯波瀾不驚。
不過,作為世界最重量級的電影節之一,戛納每年都不缺少新聞。
如去年,《羅馬》和《彼鐵盧》兩部關於社會歷史敘事的影片雙雙落選,就一度引起議論紛紛。
《彼鐵盧》
而如今再度翻看《彼鐵盧》,則不難看到七十五歲的邁克·李,以他的新作《彼鐵盧》,再次翻出了歷史的複雜一面。
雖然邁克·李時常被拿來與小津安二郎相提並論,但對於海外觀眾來說,這位曾經贏得七次奧斯卡提名,獲獎項14次,也曾拿下過金獅獎和金棕櫚的老導演,與小津安二郎比起來,名聲並沒有那麼響亮。
邁克·李
和第六代導演一樣,在新浪潮的影響席捲全球後,各國都批量湧現出了自己的新浪潮導演。
迄今,在歐美媒體談到邁克·李時,仍然將他視為英國現實社會主義創作者中,不可忽視的一位。
長久以來,邁克·李堅持關注英國普通人,將他們的平凡生活記錄於膠片當中,對帝國主義、貧民窟和女性權益加以尖銳的批判,以對話為基礎,記錄工人階級的真實生活,及當代英國中那些真切的貧困。
真實、尖銳、悲愴和幽默,即便已經在世界電影史上留名後,邁克·李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創作風格。
當現實主義這一類型在國內已經炙手可熱時,也是時候,更多地關注這一類型的知名導演了。
01
七十五歲的轉型
七十五歲還在嘗試改變?是的,這就是邁克·李。
邁克·李是那種早已經在電影歷史裡被定論了的導演,他成為歐洲主流導演的時日已晚,第一次被提名威尼斯時已經45歲,此後雖然每隔幾年就有新片,但畢竟時光不饒人,他創作的數量,並不及那些正值創作盛年的主流導演多。
生活在六十年代的導演們,無人可以拒絕新浪潮。
1960年,17歲的邁克·李離開曼徹斯特,到倫敦定居,當時在倫敦學習的邁克·李,發覺他能在影院里看到的影片,只有好萊塢和英國本土的電影。
但很快,英國受到了新浪潮的影響,戈達爾拍攝的《精疲力盡》《隨心所以》以及特呂弗的《四百下》,都極大地影響了這位當年還年輕的電影學生。
在大多數導演的學習過程中,海外的影響和本土的文化根源都會有意識地體現在作品中。
在當時的英國,「廚房水槽現實主義」影響深遠,受到這一風格影響的創作者,用大量真實的鏡頭來展現人們瑣碎的日常生活,於其中尖銳地掀起現實骯髒的一面。
邁克·李的第一部影片《暗淡時刻》誕生於1970年,這部影片命途多舛,雖然1971年上映時,這部影片收穫了好評。
《暗淡時刻》
但英國電影七十年代的衰落,讓邁克·李有17年時間都無法再次拍第二部影片。
不拍電影的導演怎麼活著?在這期間,他執導了多部舞台劇和電視劇,直到1988年才以導演身份重返影院。
從當年的《厚望》開始,邁克·李逐漸向歐洲主流導演靠攏。1993年的《赤裸裸》拿下了當年戛納最佳導演及男演員。1996年,他以《秘密和謊言》摘下了金棕櫚,又以《維拉·德雷克》獲得了2004年的金獅獎。
從《厚望》開始,邁克·李就以極低的視角在觀察著社會中下層的人們。
《厚望》
他的攝影機姿態低調又平實:工作、家庭、愛情、飲酒、貧窮、死亡、暴力……擁有這些生活的人,大多相貌普通,平凡到略顯醜陋,性格有缺陷,生活規律不變,缺乏生機。
與習慣在平凡中挖掘刺痛的李滄東不同,邁克·李的故事樸實而平淡,悲喜雖然細微,但卻動人。
在他的《維拉·德雷克》中,婦人維拉用心經營者自己貧窮平淡溫暖的生活。與丈夫相互擁抱、女兒即將出嫁,就是一位年長女性生命中的暖意。
然而他也不吝惜展現生活中的冷意,比如在這層暖融融的表現之下,維拉通過非法的形式為女性墮胎。在1950年代,這一做法不僅罪惡,並且也無法得到良好的條件。黑暗的房間、生鏽的床鋪,在黑暗中進行的活計不僅代表罪惡,也是時代之光不屑照射的陰影。
直到2010年的《又一年》,對英國工人階層的關切還是邁克·李影片的重心。
《又一年》
春夏秋冬又一年,他仍以聚焦家庭的表達模式,展示出了倫敦北部那些普通家庭的生活:一場尷尬而只能不失禮貌地微笑的葬禮,女兒嫁人,兒子遠走,空巢老人獨自度日,在靜水流深的時間河流下,老人們所面對的情感、事業、家庭的問題,仍然無處可尋覓回聲。
然而,在《彼鐵盧》中,邁克·李挑戰了他創作生涯中少有涉及,也曾表示過不大願意拍的宏大歷史群像戲。
《彼鐵盧》
彼鐵盧是一場不願意被提起的屠殺,甚至連英國人自己都少有人了解。
1819年8月16日,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英國曼徹斯特的聖彼得球場。他們正在集會進行政治改革:希望每個成年男性都有權力投票。
在和平示威期間,騎兵沖入人群進行屠殺。混亂中有數百人受傷,這一場衝突,間接地推動了英國政治制度的改革。
影片時長154分鐘,長到彷彿是在挑戰觀眾的耐心,但卻並不乏味。邁克·李用了富有層次感的調度,來調整影片的節奏。
《彼鐵盧》
平和鎮靜的是家庭環境中的小群像,具有衝突和對抗的是議會的辯論,一次又一次的激情宣講將影片逐漸推向高潮,影片所有的能量在士兵沖入人群那一刻得以充分爆炸。
在拍攝大屠殺的場景時,邁克·李借鑒了黑澤明的《七武士》和《亂》的戰鬥場面,正是像黑澤明一樣,他使用了三個相機壓縮鏡頭中的所有元素,讓馬匹、士兵和奔逃中的人們密密麻麻地簇擁成一團。
最後的旋轉長鏡頭拉出了令人驚愕的一幕:鏡頭以極低的視角向上,宛如一個已經躺在地上的受傷者所看見的畫面,混亂和殺戮環繞著鏡頭,密集的混亂和塵埃成為了絕對的主角,所有能被拍攝到的事物都在天旋地轉,所有觀眾都推入了血與塵土的馬蹄之下。
這是邁克·李的花哨,也是邁克·李的樸素。
02
倔脾氣的邁克·李
邁克·李之所以在國際影壇上並沒有那麼出名,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多次丟掉了好萊塢拋來的橄欖枝。
即便如今已經年近八十,好萊塢仍然堅持不懈地試圖招攬這位年邁的英國導演。但他拒絕的態度和他的骨頭一樣硬。他不僅堅決地拒絕了邀請,並且曾經發表過尖銳的言論:「好萊塢就是一種幻想。」
邁克·李和每個試圖在本土的電影產業上創作本土電影的導演一樣,不肯脫離自己的土地:「我的電影就是這樣的,對我來說,在英國拍電影是非常自然的事。」
邁克·李的劇組沒有劇本,沒有大綱,整個故事都由一個初始的想法牽起。演員們需要三到五個月的準備時間,「完全地沉浸在黑暗裡」,和導演共同理解角色,從角色的相互作用中,故事才逐漸得以顯現。
邁克·李從來不肯對投資低頭,他曾提及過許多人都試圖干涉他的選角。
「很多人都說,只要讓我們在劇組裡加一個美國明星,我們就會支持這部電影。」然而邁克·李一次又一次地回絕了這種建議:「這就像告訴一個作者要在自己的小說里寫什麼一樣。」
即便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邁克·李都算那種倔強的出奇的導演。
他會毫不客氣地批判拍攝其他歷史題材的作品,認為他們對如今的觀眾做出了太多的妥協:「有些人說,人們不會理解它,所以女性角色不需要緊身胸衣,把領口放低以便顯得更性感點。這些人沒有讓觀眾相信他們對真實的追求。」
邁克·李不像他的影片那樣時常保留著溫情,他十年前就曾頗為悲觀地說:「我已經65歲了,我不會永遠在電影行業里閃耀下去。我開始落伍了。」
悲觀歸悲觀,邁克·李仍然死也不改地堅持著自己的硬氣:「如果讓我在好萊塢和用鋼針戳眼中二者擇一,我選擇鋼針。」
所謂死不回頭的電影精神,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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