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玉忠:改造我們的中國觀和世界觀
公元前496年,魯定公十四年,山東曲阜。
一位老人開始了中國文化史上最著名的遠征。
此去故國,孔子要用生命去實踐他重回王道,賓士天下的理想——這是怎樣偉大的雄心壯志啊。他不像21世紀的學人那樣,在溫室里鼓吹和平,他要用生命恢復東亞大陸久已陸沉的世界秩序!
孔子沒有實現他的理想。在長達14年、漫長艱苦的旅途中,他幾次險些喪命。但這次遠征卻鎖定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既尊敬鬼神,又遠離鬼神,「敬鬼神而遠之」。作為唯一超越神話和宗教的文明體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內在修養(內聖)與社會事業(外王)一以貫之,從而實現自我超越和生命升華,這是人類精神史上最為偉大的突破之一!
那註定是一個清冷的早晨。孔子天剛亮就起來,佩上白玉,踏上車馬,和顏回、子貢、子路、子夏諸弟子,依依不捨、風塵僕僕地上路了。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離身」,所以孔子肯定佩玉。
孔子做過魯國的司寇,是大夫之位。「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孔子也一定坐車。
當時,沒有人為失意的孔子師徒送別。天地間只有漫道、古樹、微風、晨曦。唯一的響動,是車馬的鑾鈴和佩玉的清音,它們在魯國大道上匯成和諧的交響,永遠地定格在人類文明史上!
孔子以博學著稱於世。
孔子不會想到,他乘的車馬最早出現在歐亞大陸西部,直到商代,車馬才沿歐亞大草原引入中原。
同舊大陸上幾乎所有青銅時代的社會上層一樣,孔子也珍視馬車。古埃及貴族將乘戰車作戰視為榮譽和地位的象徵,它常常是埃及墓室壁畫的重要主題。
周遊列國回魯的第二年,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英年早逝。孔子如此傷心,撕心裂肺地大呼:「這是老天爺要我的命呀!這是老天爺要我的命呀!」
弟子們認為孔子動情太過,他扔下一句:「我不為這樣的人傷心,還為什麼人傷心!」
當顏回的家人請求孔子賣掉車子,替顏回辦外槨時,他卻一口回絕。因為孔子和古埃及的貴族一樣,認為車子是地位的象徵,不能賣掉徒步而行。
孔子更不會想到,佩玉的傳統竟然來自西伯利亞貝加爾湖流域。早在24000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貝加爾湖流域的馬爾他人已經用軟玉製作裝飾物,因為那裡是重要的白色軟玉產地。從馬爾他到中國的小南山、雙塔、興隆窪諸遺址,從北到南有一條萬年之久的玉石之路。
直到青銅時代,貝加爾湖地區仍然是歐亞大陸玉文化傳播中心。鄧聰教授供職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研究中心,長期從事玉文化研究。他從從玉料、器形和加工技術等多方面證明:四五千年前,以歐亞大草原為紐帶,在歐亞大陸東西萬公里的廣大土地上,存在著一條白玉文化帶,白玉環是其典型器物。在由鄧聰、吉平、謝爾蓋·科米薩羅夫(俄)、劉國祥合寫的《貝加爾——岫岩史前玉器交流》一文中,作者們繪出了5000-4000年前,貝加爾湖白玉環在歐亞大陸的分布。如圖1:
圖1 距今5000-4000年前後,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白玉環在歐亞大陸東西的分布。圖片來源:吉平、鄧聰主編《哈民玉器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98-199頁。
中國的用玉、崇玉傳統可以上溯到8000年前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的興隆窪遺址。我們必須將這個遺址放在整個東北亞、從舊石器到新石器時代的大時空中,才能明了其文化背景和文化內涵。
8000年前興隆窪發達的真玉文化橫空出世,對世界及中國影響巨大。到5500-5000年年前的紅山文化時代,中國已經形成明確的用玉制度,玉也成為主人身份、等級的象徵;在距今6500—7000年間的俄羅斯濱海邊疆區鬼門洞遺址,距今約6500年的日本福井縣桑野遺址(Kuwano Site),出土了與興隆窪相似玉器器形、玉器組合,且製作技術也相似,為當是三地跨海洋和陸地頻繁交流的結果。(如圖2)
圖2 7000年前東北亞玉器文化的金三角。圖片來源:吉平、鄧聰主編《哈民玉器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02頁。
談到興隆窪玉文化的起源,鄧聰教授注意到它與東北亞史前薩滿文化,特別是貝加爾湖附近馬爾他舊石器時代遺址的關係。在《東北亞史前薩滿教的發展》一文中,他寫道:「興隆窪文化玉器幾乎全部以軟玉製作,其中玦、匕形器、管狀飾和彎條形器,都沿襲東北亞晚期舊石器時代的飾物,只是在載體材質上徹底從動物骨角改變為軟玉。馬爾他人喜歡在手臂上穿戴環狀飾物,而興隆窪居民則穿戴於耳垂上。新石器時代骨制匕形器、管狀器一直盛行不衰。彎條形器也可能是模仿動物獠牙或犬齒而製作。因此,從興隆窪真玉文化顯示從動物骨角轉化為軟玉的過程,已徹底完成。此外,特別受矚目的是馬爾他小孩墓的一串項飾上,一些猛獁象牙制類似雙聯璧像護身符的裝飾,表面有6一8處錐點圍成的圓圈。同樣,興隆溝遺址22號房址出土的璧形蚌飾,其上也同樣有十處錐點裝飾。這反映兩地原始宗教信仰中的傳承關係。」(吉平、鄧聰主編《哈民玉器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03頁。)
孔子不知道馬車技術的起源,也不知道玉文化國際性特點。不能苛求先聖,在波瀾壯闊的歐亞大陸軸心時代,孔子有自己的時代使命——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達到了我們難以企及的人文高度。直到今天,軸心時代的精神成果仍是人類每一次跨越性前進的終極動力!
應用考古學及其他新科技手段,我們知道中國玉文化是人類文明數萬年沉澱的結晶——如果不了解世界的文化,我們就不可能了解中國的文化。全球化時代,我們必須認識世界意義上的中國!
這是我們必須樹立的中國觀和世界觀:一個世界中的中國,一個包含中國的世界。過去數萬年來,中國一直是歐亞文明東部的核心,也是人類文明重要的、持續的創新中心之一。
沒有一個發達文明是孤立發展的,中國也不例外。世界不應以西方現代性為歸依,「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包括中國在內的文明多樣性是人類前進的基礎。當現代只有西方一種知識體系、教育體系和價值體系的時候——世界範圍內人文精神的衰落終成必然!
最近經社科院易華研究員推薦,有幸讀到鄧聰教授主編的《哈民玉器研究》(中華書局,2018)和《牙璋與國家起源》(科學出版社,2018)兩書。極其細緻的研究,極度精美的圖片,藝術與科學能夠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筆者捧讀,愛不釋手。
對鄧聰教授由微知著,通過一件小器物深入人類大歷史的方法,筆者深表贊同。想來他多來奔走于海內外,亦付出了太多的艱辛,體會到太多發現的樂趣。
「一陽一陽之謂道」,過去五六年來,筆者在全世界範圍內研究陰陽的符號太極圖和道的符號蹲踞式人形,寫成了《人類文明的基因:人類二元觀念與世界文化的分野》(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10月)和《智慧簡史——從史前到21世紀》(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正在出版過程中),身心收穫很大。其中的學術探索過程,比美國大片還豐富曲折、激動人心,其中苦樂,難以為外人道也。
——同聲相應,作此文,以求天下知音者!
作者簡介:翟玉忠,新法家網站中英文版總主編,北京大學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
文章來源:新法家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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