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泉及其藝術孤旅
樂泉及其藝術孤旅
樂泉好拙樸而惡淺俗。說話、做事，並不著意於大開大全、神色飛揚，卻留心語態平和、言辭真摯、替人將方便處謀妥，這使與他交往的人有一種踏實感。
關於書法，他的觀點是大而化之的。他一點不覺得書法本身有什麼值得大加張揚、獨炫其技的地方。「這不過是小技」。單純從技法的角度看書法，是他不贊成的。他相信有很多人弄書法弄到後來，就是給一些表面的「技」拖進陷井的。他對技的態度，一直堅持重「悟」，平實為度，自然變化。特別討厭七繞八繞，玩技巧。
（所有作品圖選自《當代書法家精品集-樂泉》）
書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個人抒懷、生命的內心獨白。樂泉說：「就是為了創造自己——爭取一種更好的生命狀態。」他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可能性。而對於自己來說，最有刺激性、最有意義的也正是這種「可能性」。可能性是一個中介，它把一個人已有的和將有的、初步展開的和最佳展開的部分聯繫了起來，溝通了起來，有了一種過渡。書法創作，說到底就是這樣一種可能性。迴避這種可能性，樂泉認為：那不過是一種呆寫。自欺欺人而已。
他堅持可能性的「邊緣書寫」狀態。有許多現實場景和風氣越來越使他清醒於自己的這一行為取向。他相信立足邊緣，起碼有一種好處，就是耳根清靜、目光內斂，心神也隨之有了定力。邊緣書寫是沒有成功可言的。它永遠只是一種探索性的表明。從一個邊緣走到另一個邊緣，是一種探索走向另一種探索的開始，永遠只是開始。開始本身，不可用成敗論之。
對於傳統，樂泉一向以為：傳統是一個人（他的言下之意是傳統是一元的、整體的、不可割裂、肢解、分離的，更不是某種可以用來畫地為牢的東西。）一個充滿獨特精神魅力的人。繼承傳統，就是要求自己學會不斷同古人對話、同整個傳統（一個人）「對等地說話」。對等，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對等心態的完成，標誌著一個書法家內心質量和獨立氣格的依憑已經構築。對等，是對虛妄驕狂的拒絕，也是對卑怯懦弱的抗斥。人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許多書法問題，卻充其量不過是隔靴搔癢，其根本原來是在於其中有多少人真正進入過「同古人對話」「同整個傳統對等地說話」呢？沒有！
古意盎然與新意迭出，是書法藝術在現代推陳出新的要求。作為目的，它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而作為過程，它無疑標誌著書法作為一門古老的造型藝術面臨的嚴竣。「只有漸漸的遠，才能漸漸地近；只有經歷沉默、積澱，才能迎來新生、開放。」樂泉在表述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時，習慣借幽蘭為例，「幽蘭之馨香馥郁，得之經年自珍自愛。不能入幽蘭之境，自然也難得幽蘭之馨。」他一直懷疑那種對標新立異持「直奔主題」態度的人和潮流。「漸漸遠」，是指少些急功近利，「漸漸近」，是指才能真正有所悟、有所得，不負藝術之品、創作之名。「歷史上真正的好作品本身是封閉的，是不趨俗、不流行、不火爆、也不喧囂的。所謂古典心情，正是這樣一種封閉狀態下的內心藝術境界開放的體驗，」樂泉經常這樣說。
書法藝術創作中重性靈、重「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是樂泉一大特點。他認為書、人相比，人為根本。順人之性靈，自得人性之書，遠人之性靈，難現人性光華，自然難得一等筆墨，一等書韻。「我從不搞既定的套式和路數，只傾向於興之所至，心手合一，從容把握，緩緩圖功。」他認為只有這樣，自己才更象自己，也更對得起自己。
二十一世紀先鋒藝術的發展，越來越多地表現為對人類生存現狀的關注、思考、不滿和焦灼。人在現代工業環境被壓抑、扭曲、裂解和畸變的窘困惶惑、為越來越多有良知、有人性的藝術家提供了鮮活的生活刺激，尋找人類精神家園的命題自然出現在各種現代藝術品中。樂泉十分注意這一藝術思潮的流勢。他認為這實際上是古典人文理想、人文精神在現代生活時空中合符邏輯的演進。中國古典的人文理想、人文精神，造就過一代代無愧於自己所處時代的書法精英、大師。生活在二十世紀的新一代書法人，也離不開自己生存這塊土地上產生的古典人文理想和精神的哺乳的潤澤。有自己精神家園的人，才能在現代大工業社會的喧囂中站穩腳根，為人類選擇、把握自己的命運、提供更多的藝術思考、啟迪。
有人說過樂泉「太狂」。樂泉本人也並不否認這一點。「無非是有一點志氣，無非是有一份使命感吧！人生百年、轉眼之間，能為我們這個時代、我們自己的民族，作出一份令自己問心無愧的奉獻，有什麼不應該呢？」當然，也有人稱樂泉為「大師」。「大師首先意味著使命感、胸襟、實力，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書法家，不應該迴避這幾方面對自己的要求。」他很坦然地說。
樂泉書法創作，從開筆到落印，你看不到劍拔弩張，看不到霸氣十足的作派，也看不到時下頗為通行的油頭粉面、招搖過市，有的只是老僧入定、閑雲野鶴式的徐緩舒柔、有的只是清風過庭、東方既白的從容疏朗，更有的是山泉弄琴，篁月夜斟的悠長樂韻，倒是同他作的許多意境高遠的詩詞相合，如「秋水連天雲木蒼、月牙池淺抹輕寒、羅浮已剪斜陽去，依舊江潮拍岸忙」「故人今不見，重九獨登樓，黃葉因霜老，蕭聲入暮愁，心隨征雁遠、山斂夕陽秋，月下松風路，長吟誰與酬」等。樂泉稱自己這種心境為「布衣心境」，習慣了這種心境下的揮灑，覺得很容易就進入了旁若無人之境。
「技巧是可以看到的，品位則需要用心去體悟。」樂泉看重體悟，看重筆墨逶迤中的靈魂之旅。他很早就認識到：一個處在一定時代環境和特定文化背景中的書法家，是絕不可能「美麗地」等同於這個時代和文化的。藝術理想和理想藝術一定使得他與這種存在有著更多的不相容、不諧和、不合作性，這是構成著自己「這一個」的開始。他反覆強調「心中有古人，」在許多人人看來似乎只是一個後來者對前輩藝術家的膜拜，沒有太大的意義。其實正是這句話，使得樂泉所以成為今天人們終於看到的樂泉。他的「有古人」，是他努力使自己擺脫當下流行書風綺靡之氣的對策，是他開拓自己精神疆界的辟邪寶物，又是他心有獨鍾堅守自己「這一個」藝術個性的精神支柱。他是把那些古人當作火把來高舉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要「借那些光，劃燃一根火柴，照亮自己。」他堅持認為自己的「這一個」，是可以通過自己長期堅持有品位的個人體悟得來的。
樂泉書法給人們視覺、心理製造的顛復效果從根本上說，是他充分釋放自己生命意緒，將感悟與想像力圖融化合於極致，又經過厚實學養整合而出的一泓清泉。作品飽滿生動、氣象渾凝靈動交錯的感性呈遞，是拆諸當代人心靈瓣一種祈福，也是對一切試圖僅以某種理論圖來詮釋和解讀的拒絕！
樂泉好結交。來往密切的朋友，多真性情、重感情、個性鮮明、遠惡濁污俗者。其中不乏藝術才華彰然，意氣揮遒，心性高古而合天簌之幽逸者。樂泉把與這些朋友交往的過程稱之為「養氣」。他認為好朋友者是清心之劑。心情方得氣爽、氣爽方能神怡。這對創作氣息高古直指人心的書法作品，是有相關意義的。
樂泉個人的生活經歷並沒有特別多的故事。同與他同時代的許多人相比，他不過更固執於「窮且愈堅，不墜青雲之志」一些而已。這也許就是天意。當一些人一廂情願地以為一件事情的發展（例如書法），完全只是某種社會範式的邏輯化表達時，他只堅守自己深心認定的道理：面對時潮，可以抗爭，可能反彈，可以拒斥，可以背離，可以取而代之，做一個完完全全「回家的人」。因而，解讀樂泉，弄清楚樂泉性格中的「孤行」色彩及其內涵是重要的。這也是弄清楚樂泉書法何以是樂泉書風的關鍵。
樂泉在藝術想像力和感覺方面表現出來的自由意志和生機勃勃，似乎總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這使得樂泉不得不面臨「和者蓋寡」之境，對他的心態，無疑有著極具體、深刻的影響，促使著他不斷去思考自己「單兵深入」的後果或可能的新格局。好在他並不苛求自己什麼。他的藝術想像力和感覺方面的優勢常常就在關鍵時候幫了他的忙。只要讀一讀他的「獨領高風憑寂寥，不逐流水事俗顏」「老蓬雖破猶懷雪、收拾秋風又一篇」「大道佛在花幾朵，一玄齋里一燈青」……等詩句，你就不難理解作為一個孤獨的藝術跋涉者，樂泉其實正走著一條只有自己樂在其中的道路。他對自己的藝術孤旅及隨之伴生而來的悲劇意味，有著足夠的心理準備。
站在當下社會氛圍里認識樂泉，樂泉是一個沉默者、孤行者、盲者，一個為時世無視的卜居者。而站在一些善於穿越背景、穿越浮躁的人心和各式惡行俗舉的睿智目光前，樂泉是獨立的、沉默的、超拔高蹈、氣韻生動的一幅風景。這構成了有關樂泉的兩層含義。習慣了樂泉平淡的人，對這兩層含義，有著樂泉本人欣賞的淡化和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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