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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前後的魯迅

撰文:張守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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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還叫周樹人的魯迅時年35歲,任教育部僉事。

魯迅到教育部任職推薦人是教育總長蔡元培手下任職的許壽裳。魯迅和許壽裳乃同鄉同學,1902年秋,許考入東京弘文學院補習日語,與同年4月來此學習的魯迅相識並成為好友。兩人在東京同吃同住,一起聽章太炎先生的課,一起逛舊書店,一起剪辮子,甚至一起學德語。許壽裳吃麵包不喜歡吃皮,常將皮撕掉。魯迅見了覺得有些浪費,便說自己喜歡吃皮。於是許壽裳後來總是將麵包片撕給魯迅吃。

1909年4月,許壽裳回國出任浙江兩級師範學校教務長,邀請同年6月回國的魯迅來校任教。兩人一起倡導科學,與監督夏震武等人堅決鬥爭。民國成立後,許壽裳應教育總長蔡元培之邀籌建教育部,並推薦了魯迅來教育部任職。

魯迅(後右)與許壽裳(後左)1904年在日本

初到北京,魯迅幹勁十足,也希望有所作為,積极參加臨時教育會議,主講夏期美術講習會,和錢稻孫、許壽裳等同事一起設計國徽……很快,他被任命為教育部僉事,大致相當於現在的科長,但須總統欽定(當年晉謁過袁世凱),直接聽命於社會教育司司長。魯迅出差考察戲劇,參與京師圖書館、通俗圖書館的建設,籌建歷史博物館,參加讀音統一會,促成注音字母的通過,舉辦兒童藝術展覽會,忙得不亦樂乎。比如1913年10月29日,魯迅受命編造第二年社會教育司的年度預算,同日還要擬寫改組京師圖書館的建議,他在辦公室里忙了一天,不禁「頭腦涔涔然」。

在教育部的收入還可以,剛開始是220元,1925年8月月薪已達360元。因《日記》殘缺,1922年忽略不計,在離京前魯迅所領官俸累計約有3.3萬元,主要是銀元,占他當時收入的大頭。若以一塊銀元摺合現在的40元人民幣來算,平均魯迅年薪約計11萬元人民幣。而那時,每斤大米價格才大約摺合人民幣一元。

但在體制內魯迅並非如魚得水。1915年,為了幫助袁世凱復辟製造社會輿論,教育總長湯化龍受命改組民間社團通俗教育研究會,並以行政命令讓一些教育部部員入會,魯迅為小說股主任。為加緊復辟帝制的宣傳造勢活動,湯化龍明確指示小說要「寓忠孝節義之意」,並召見魯迅。然而後者堅持自己的立場,無視督辦,很快小說股主任的兼職被免去。

共和之後,人人「咸與維新」,可舊思想、舊傳統仍一波波地襲來。范源濂任教育總長後,甚至提出「祭孔讀經」。魯迅堅決反對,聯名同事寫信駁斥。結果,其他同事被排斥到外地,魯迅因為身在重要崗位而幸於免於外放。

社會如此,反抗如此無力,於是魯迅逃到他的古籍里去。讀佛經,抄古碑,玩古董,沉悶之餘,便坐在院子里的槐樹下搖蒲扇。天空看不見幾顆星星,唯有冰冷的槐蠶不時地掉下來。夜正長,路也正長,這樣絕望的黑夜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心中深埋的「立人」夢想究竟還能否實現?這應是魯迅一生最寂寞無望的時期,已過而立之年的魯迅仍然業未興,愛無蹤,家殘缺。

2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魯迅的爆發始於《新青年》雜誌。

1916年8月,魯迅的同窗好友錢玄同來訪。在東京聽章太炎課時,錢玄同的話最多,而且愛在席上爬來爬去,故被魯迅稱之為「爬翁」。這位「爬翁」今非昔比,現是北京大學和北京高師的教授,兼《新青年》雜誌編輯。

看到魯迅桌面上的古碑抄本,錢玄同很不屑地問:「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鈔它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 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魯迅又問。「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錢玄同堅定地回答。

錢玄同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託,積久就有了十餘篇。 」魯迅後來在《吶喊·自序》中如此解釋自己為何答應錢玄同。

重新提筆還是因為魯迅心中的夢想在燃燒,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是打破鐵屋喚醒國民從而「立人」。從1918年5月《新青年》發表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開始,魯迅加入了新文化運動陣營,從周樹人「更名」魯迅,開始了自己一生的戰鬥生涯。「魯」是母親的姓,「迅」原是他幼時乳名。《狂人日記》之後,魯迅在《新青年》的「隨感錄」專欄發表了一些雜文,並於1919年參加了《新青年》編輯工作。「五四」之前,他在《新青年》上共發表文章三十一篇,「其中論文一篇、詩六篇、小說三篇、隨感二十一篇。

1918年發表《狂人日記》

「五四運動」爆發時,魯迅沒有親身參與,但當天他仔細詢問了參加示威遊行的孫伏園,「魯迅先生詳細問我天安門大會場的情形,還詳細問我遊行時大街上的情形,他對於青年們的一舉一動是無時無刻不關懷著的」。雖然魯迅沒有親身參與「五四運動」,但無疑魯迅的文章對當時青年學生很有影響,如孫伏園所言:「在五四運動前後,用唐俟和魯迅兩個筆名所發表的幾十篇文字,在青年思想界所起的影響是深遠而廣大的。」

其後,魯迅又在《新青年》發表了《孔乙己》、《葯》、《阿Q正傳》等白話小說,使得白話文創作得以真正立足,並深刻揭露了國民性和社會的諸多問題。最有代表性的當然是《阿Q正傳》,擅長「精神勝利法」的阿Q從此成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國民的典型。到1921年8月1日,魯迅在《新青年》共發表小說、詩歌、雜文、譯文、通訊等50餘篇。《新青年》成為魯迅衝鋒陷陣的第一個思想陣地,逐漸從「奉命」敲敲邊鼓成長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

3

教育部、《新青年》之外,魯迅也直接成為青年學生「導師」。1920年8月他在北大講授中國小說史,之後在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世界語專門學校等北京8所學校講課。

魯迅主講中國小說史,很受學生歡迎,在北大講課時教室總是人滿為患,沒有座位的學生甚至站在門邊、走道、窗台上聽。魯迅上課即興發揮很多,和學生亦師亦友,鼓勵大膽思考,後來成為著名詩人的馮至回憶聽魯迅課道:「我們在聽他的課,在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語言中蘊蓄著精闢的簡介,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應時任女師大校長許壽裳之邀, 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任國文學系小說史科兼任教員,由此參加了女師大學潮,並結識了許廣平。1924年秋季開學之際,部分女師大學生受江浙戰爭影響未能按時返校,新任校長楊蔭榆遂以此為由,勒令國文系3名平時對她有不滿言論的學生退學。但哲學系預科也有兩名學生同樣未能按時返校,卻未受到相同懲罰。國文系學生提出抗議,女師大學潮由此爆發。魯迅一直堅定地站在學生這邊,代女師大學生草擬了《呈教育部文》,歷陳楊蔭榆罪行,堅決提出「迅予撤換」要求。後魯迅又與錢玄同、周作人等七人共同簽署的《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的宣言,為許廣平等被開除的六人打抱不平。女師大學潮後來愈演愈烈,教育總長章士釗明令停辦女師大,以國立女子大學取而代之。停辦女師大的命令頒布後引發社會巨大反對。魯迅也於8月13日正式擔任女師大校務維持會委員,準備與女師大共進退。

不料第二天,在教育部兢兢業業工作了十四年的魯迅忽然被章士釗罷了職。被罷職後,魯迅和章士釗撕破了臉,他一方面向平政院狀告章士釗免職令「程序違法」。因為貴為教育總長兼司法總長的章士釗太急於打擊魯迅,「乃競濫用職權,擅自處分,無故將樹人免職,顯違《文官懲戒條例》第一條及《文官保障法草案》第二條之規定」。經過幾輪答辯,平政院的裁決書下達,主文是「教育部之處分取消之」。

在打勝「科長告贏部長」官司的同時,魯迅還在另一戰線為被停辦的女師大戰鬥。擔任女師大校務維持會委員的他在家中收留了幾名被趕學生,並不顧自己肺病發作,和其他委員一起開闢新校址,設臨時辦事處,募捐經費……1925年11月28日,北京學生和市民數萬人上街大遊行,明確提出推翻段祺瑞政府,並抄了章士釗等人的家,被稱為「首都革命」。受「首都革命」鼓舞,第二天魯迅率領女師大學生「複課鬧革命」。師生們打著寫有「女師大萬歲!」、「勝利歸來」等字的小旗,將章士釗題寫的「國立女子大學」校牌塗掉,重新掛上女師大校牌,隨即闖進校門。次日,女師大舉行復校招待會,魯迅出席會議並講話。

章士釗

魯迅斥責章士釗為「是凶獸樣的羊,羊樣的凶獸」。章士釗創辦的《甲寅》周刊封面是只老虎,因此章士釗被人稱之為「老虎總長」。辭任教育總長後章成了「死老虎」,吳稚暉、周作人、林語堂等人認為應對事不對人,當放過「死老虎」。魯迅隨之寫出名文:《論「費爾潑賴」應該緩行》,主張應該窮追猛打章士釗等「落水狗」。除了與章士釗論戰,魯迅還與說「閑話」楊蔭榆辯護的「現代評論」派主將陳源展開持久的罵架。魯迅的《華蓋集》有一半的內容、《華蓋集續編》有三分之一的內容都「獻」給了陳源。陳源可謂魯迅最憎恨的一個人,因為陳源曾造謠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

積极參与女師大學潮,還促成了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早在1925年3月11日,魯迅就收到了「小學生許廣平」寫來的請求指導人生的信,很快兩人開始經常通信。魯迅在信中稱許廣平為「廣平仁兄」,許廣平則稱比自己大18歲的老師為「嫩棣棣」。但兩人畢竟年齡相差巨大,且魯迅已有家室,所以兩人只能一直暗通款曲,不敢捅破那層紙。

正是女師大學潮的爆發,楊蔭榆、章士釗對許廣平等學生領袖的開除,讓魯迅參與進了學潮,並在並肩戰鬥中和許廣平升華了「革命友誼」。在被巡警趕出學校後,許廣平曾住在魯迅家中幾天,此後更是有空便來幫魯迅謄寫稿子。1926年3月18日,正是要幫魯迅抄寫稿子,許廣平才躲過了「三.一八慘案」。經學潮一役,志同道合的魯迅和許廣平基本確定了戀愛關係,在報紙上互相發文暗秀恩愛。許廣平在《風子是我的愛……》一文中大膽寫道:「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於我們不相干,於你們無關係,總之,風子是我的愛……」

4

但這段時間魯迅也有不少遺憾,最大的一個遺憾應該是他與二弟周作人的失和。周氏兄弟的失和是20世紀文壇最大的疑案之一。

失和後兩人都未透露原因。1923年7月14日這一天。魯迅在當天日記中寫道:「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餚,此可記也。」五天後,周作人託人送給魯迅一封信,信中寫道:「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魯迅看完信後,想請周作人來問個明白,但周作人沒來。

等了一周,周作人還是「不至」,魯迅準備搬家。7月26日,「上午往磚塔衚衕看屋。下午收拾書籍入箱。」 7月29日,「終日收書冊入箱,夜畢。」 8月2日,「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衚衕六十一號。」事情並沒有就這樣輕易結束,魯迅1924年6月11日日記記載:「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

從此,魯迅與周作人決裂,老死不相往來。而之前,魯迅與周作人被世人並稱「周氏兄弟」風靡天下。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同在北大任教,同在《新青年》發力。兩人協同作戰,珠聯璧合,互供彈藥,很多文章相互配合,甚至互用對方筆名,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是周作人編的,而周作人則為魯迅一手提攜。

但失和對魯迅也有利好的一面,即魯迅開始重新選擇生活,毅然決然地和許廣平私奔,經濟上也更加寬裕自主。而沒有了引導、鞭策的周作人自顧自地 「聽談鬼」、「學畫蛇」、「玩骨董」、「吃苦茶」,選擇了「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的享樂主義人生道路,最終從「老人」滑向了「漢奸」。

魯迅與《新青年》同仁也逐漸分道揚鑣。「五四運動」之後不久,「五四運動」的「總司令」陳獨秀因為散發反政府的傳單被捕入獄,《新青年》隨之停刊。等陳獨秀很快出獄後,《新青年》編輯部隨陳獨秀遷到了上海,《新青年》雜誌內容也隨陳一起越來越「色彩過於鮮明」,因此引發了與主張「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胡適等人的矛盾。胡適等人主張《新青年》雜誌不談政治,「我盼望《新青年》『稍改變內容,以後仍趨重哲學文學為是』」,而陳獨秀還是自行其是,魯迅則主張「索性任他分裂」,於是《新青年》便不可避免地解體了。

從此,曾經並肩作戰的《新青年》同仁們便有了各自的道路,如後來魯迅所言:「五四運動的風暴已過,《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魯迅自己則繼續前行、戰鬥,像他文章《過客》中的「過客」一樣勇往直前,像他文章《這樣的戰士》中的「戰士」一樣不斷地舉起投槍。

(作者授權刊發,原文見《同舟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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