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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三個女人的慾望與毀滅

「潘金蓮」好像一直是個罵人的詞。

前兩年馮小剛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中,女主角李雪蓮被前夫污衊是「潘金蓮」因而心中生氣,由此才引發了後面告狀這一系列的事情。

潘金蓮本是一個《水滸傳》里的一個虛構人物,出軌殺夫的惡行是她背上污名的最初原因。

到了《金瓶梅》里,「淫婦」的形象徹底使潘金蓮成了一個惡臭的名字。

按說殺人比出軌嚴重得多,可是潘金蓮的污名卻集中在一個「淫」字上。

中國還沒有哪個殺人犯因為殺人變態而聞名,潘金蓮卻因為性慾旺盛被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

實際上,《金瓶梅》里的潘金蓮也是一個悲劇人物。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說,毀滅才是她的拯救。

她的悲劇幾乎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的,被母親賣給大戶人家,又被主婦賣給武大郎;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武大郎也是一個間接的加害者,而西門慶卻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

被掌控的命運與無法控制的慾望共同釀成了潘金蓮的悲劇,《金瓶梅》中的「瓶」(李瓶兒)和「梅」(龐金梅)某種程度上也是這樣。從這個角度看,《金瓶梅》也可以說是女性悲歌。駱玉明在他的《游金夢》中便講了這三個女人和她們的慾望與毀滅。

01

金:毀滅才是她的拯救

《金瓶梅》故事的開頭是從《水滸傳》借來的:武松景陽岡打虎後,與兄長武大郎相見,認識了嫂子潘金蓮。

潘金蓮想要勾引武松未果,轉與西門慶偷情,後來毒死武大郎。

只是武松為兄報仇的情節被挪走了,然後把故事的中心場所放到了西門慶的宅院里。

《金瓶梅》的不知名的作者智商很高,又非常冷峻,他總是以一種深刻的嘲弄來描述人們興高采烈卻又毫無希望的喧噪;但他又是富於同情心的,能夠寫出人的不幸與悲哀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和《水滸傳》相比,潘金蓮在《金瓶梅》中出場時,已經經歷了豐富的人生磨難,並因此而變得悍潑。

她是個裁縫的女兒,九歲被賣到王招宣府里學彈唱(屬於家養的歌妓)。

主人死了,她又被她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

到十八歲被張大戶暗中「收用」了,又因為家主婆不容,被攆走。

而張大戶特地做了精心安排,將她白白送給武大郎做老婆。

不僅如此,還常常送些銀兩給武大郎做生意本錢。

為什麼呢?就是圖個常有機會到他家裡與金蓮私會。

《金瓶梅》插畫

武大郎連矮子也算不上,「身不滿三尺」,是個侏儒。且「頭腦濁蠢可笑」,還「一味吃酒」。

他不可能與風流俊俏的潘金蓮般配,再加懦弱無能,是張大戶挑中他的條件。

而武大郎也從不曾真正把潘金蓮當作自己的妻子,有時撞見張大戶,也不敢聲張,因為「原是他的行貨」,自己不過是個拿了人的錢替人看管「行貨」間或也占點便宜的角色。

說實話,潘金蓮除了不該毒死武大郎,做什麼也不能算對不起他。

張大戶死了,潘金蓮活在一生最鬱悶無聊的日子裡,武松來了。

「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打虎的英雄,現任巡捕都頭(縣刑警大隊長)。

當然不是武松的錯,可是難道不是可惡的命運拿他來勾引潘金蓮嗎?

況且武松也是有錯的。

最初的見面,兄嫂在家裡陪他用茶,潘金蓮還不曾拿出手段,那武松先自「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

作者的寫法,暗示他心裡受到了擾動。

接著金蓮想盡法子套親近,問了「莫不別處有嬸嬸?」又問「叔叔青春多少?」再贊「若似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

一路下來,情態已近挑逗:「婦人陪武松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

而武松呢,「吃他看不過,只低著頭,不理他」。

好大漢子,含羞似的只是低頭,能不把事情弄尷尬?

初次見面,如此情形,武松也低了好久的頭,不應該不知道危險。

可告辭出門、正好將一切了結時,因潘金蓮殷勤邀他搬家裡來住,武松卻滿口答應:「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

潘金蓮也只要求「是必上心」,沒說日子,武松介面就答應「今晚」,著急了一點吧?

當然不是有什麼歹念,只是他心裡有點亂。

喜得潘金蓮嗲嗲地一聲「奴在這裡等候哩」,事情就往更壞的地方走下去了。

《金瓶梅》插畫

終於到了最後攤牌,那個下雪的日子,燃著火盆,叔嫂二人對飲。

潘金蓮心熱了,以為那邊的火候也該到了,舉著喝剩的酒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杯兒殘酒。」

卻惹急了武松,一把幾乎將婦人推了一跤,慷慨地宣布:「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不要這般不識羞恥!」

還宣稱「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像是又要上山打虎的樣子。當然,武松是英雄,緊急關頭把持得住。

可是,推女人幹嗎?伸拳頭幹嗎?終究是太緊張,好像對自己也很惱火。

就算潘金蓮慣於風月,但走到這危險的一步,終究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站在懸崖上,武松繃緊肌肉挺直了腰,潘金蓮就只好摔下去。

下一次是西門慶,一場更深更罪惡的淪落。

同情潘金蓮的人總想給她編一些另外的故事,譬如她跟武松是不是可以情節更豐富一些。

但《金瓶梅》絕不會那麼寫。

它寫潘金蓮生育於罪惡,她只有在以惡毒的方式毀滅他人也毀滅自己的過程中才能品嘗到快樂,毀滅才是她的拯救。

02

瓶:李瓶兒的南柯夢

李瓶兒是《金瓶梅》中的那個「瓶」。

她的名字,是因為出生的那日,有人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作瓶姐」。

這花瓶是有象徵性寓意的嗎?小說並沒有點明,但好像是。

她是個白凈的好看的女人,卻一直活得空虛,不能成為真正的女人,等到抓住了西門慶,又生了兒子,生命似乎實在起來,但很快地,兒子被潘金蓮害死了,她自己也跟著得病死了。

《金瓶梅》插畫

李瓶兒嫁給西門慶時才二十五歲光景,之前卻已經嫁過了三回。

第一回是被大名府梁中書納為妾。

這梁中書的夫人乃是蔡太師的女兒,家門貴顯,不用怕老公,嫉妒心能夠用狠毒的方式表達出來,對婢妾有所懷疑,就直接打死了埋在後花園裡。

李瓶兒因此無法親近梁中書,只在外書房與養娘同住。

後來梁中書家被李逵帶一幫好漢胡亂砍殺,李瓶兒在亂中帶了一批珠寶逃往東京投親。

第二回是在東京嫁給了花太監的侄兒花子虛,乃是正室。

但花子虛不過應個「虛」名,花太監名義上為侄兒娶親,其實是自己要用。

李瓶兒後來對西門慶說起這樁婚事,「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得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

這裡面的意思很明白。有個「丈夫」卻不在一處,給年老的太監公公做女人,是何等怪誕的情形呢?

小說雖然沒有寫,讀者自能體會其中的悲哀。

花太監告老還鄉,花子虛與李瓶兒隨之來到清河縣,就住在西門慶家隔壁。

太監死了,一大筆財產只留給花子虛一人,其他的侄兒都沒有份兒,因為這其實是留給李瓶兒的。

世上的事兒,怎麼叫有情怎麼叫無情,實也難說——花太監這樣對李瓶兒難道不是有情嗎?

所以花子虛整日在外尋花問柳,家裡晾著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一點念頭也不起——他心裡有障礙的。

因為花子虛和西門慶結拜為兄弟,李瓶兒懇請他勸勸花子虛不要在外面胡混,她是想把這個虛假的「家」弄成一個家的。

但西門慶以強悍的流氓風格乘虛而入,她也就含笑應和了。

她終於有了熱烈的戀情,雖然那是邪惡的,卻令她激動。

在這過程里,花子虛被他們聯手欺辱,得病而亡,成為可憐的犧牲品。

第三回卻是嫁給了行醫賣葯的蔣竹山。

那是因為西門慶的後台楊戩倒了,遇上了大麻煩,顧不上這個嬌柔的女人,杳無音訊有七八個月之久。

蔣竹山借行醫之便粘上身來,李瓶兒在無望中做了一次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然而很不幸,這蔣竹山近乎是個性無能者。

在經歷過與西門慶如暴風雨般的狂歡之後,李瓶兒無法忍受蔣竹山拙劣而徒勞無功的努力,她憤恨的詛咒顯得十分惡毒。

她不過是要做一個女人,卻怎麼也做不成,怎麼能不變得惡毒呢?

插畫中的李瓶兒

在蔣竹山也被西門慶害死之後,李瓶兒終於成了他的第六房小老婆。

西門慶值得愛嗎?這也不那麼好說。

他固然貪財好色,寡情薄義,常常是無惡不作,但心情好的時候,也能低聲下氣地討好女人;他絕不是浪漫文學中的男主人公,卻是黑暗世界中的生命力量。

李瓶兒在他那裡獲得了作為女人的快樂,她讚美這個邪惡的男人:「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金、瓶、梅,三個都是淫邪的女人,但她們都有自己的原因。

你在李瓶兒的婚姻經歷里,讀到生命的空虛、乾枯、無望。這個生命需要水的滋潤,哪怕是污水。

到了西門慶府中以後,李瓶兒完全變了。

她變得溫存、容讓,一味的「好性兒」,努力討好所有的人。

有了兒子之後,更是渾身散發出滿足和幸福的柔光。

她是一個出身低微的女人,她要的只是一份平常的生活。

可惜那個殘缺的幸福也很短暫。

瓶兒臨終前一日,西門慶在外面聽人唱一組「四夢八空」的曲子,其中一首是:

懨懨病轉濃,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滿懷愁悶訴以天公。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個空,情多也是個空,都做了南柯夢。

03

梅: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金瓶梅》的「梅」指的是龐春梅。

她不僅是書中第三號女主角,而且是西門慶玩完以後十多回故事中唯一的中心人物。

這個角色在文學意義上的重要性,可以用兩句話來說:她是中國古小說中第一個用力描寫的具有鮮明個性的女奴,也是《紅樓夢》里惹人喜愛的晴雯的前身。

春梅原本是西門慶夫人吳月娘房中丫鬟,後來撥給潘金蓮使喚,因為有些姿色,十六歲那年就被西門慶「收用」了。

男主人佔有婢女不需要什麼理由,也不必給什麼名分,她依然只是個丫鬟,身份低下。

但她卻總是能夠惹得風滾雲翻,在一片混亂的喧鬧中搖曳生姿。

「性聰慧、喜謔浪、善應付」,這是春梅能夠強過人的第一個條件。

憑藉這一點,她得以和同樣聰明絕頂的潘金蓮互相幫襯,沆瀣一氣,也能夠恰好地拿捏貪色的西門慶,借用他的威勢。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生來性氣高傲,行事潑辣,使許多人對她不敢輕視。

總之,她從不因為自己是個丫鬟而甘受委屈,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尊貴——小說這樣去寫一個婢女,頗有些特殊之處了。

《金瓶梅》插畫

第二十二回寫樂師李銘被西門慶請來教春梅等四個丫鬟學樂器。

這李銘慣常出入妓院,占女人便宜是職業性的娛樂,另外幾個丫鬟也就跟他打情罵俏、鬧成一團。

等到李銘單獨教春梅時,難免手上有些順帶的動作。

不料春梅大罵起來:「好賊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王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直嚇得李銘抱頭鼠竄。

第七十五回寫女藝人申二姐在西門慶府上給吳月娘的大妗子唱小曲兒,春梅和一群人另在一房,想讓她過來唱一回,申二姐不屑地說:「稀罕他也來叫我?」

意思是丫鬟沒這身份。

這把春梅給惹火了,衝過去一陣毒如蛇蠍般的痛罵,還氣狠狠地向眾人說道:「方才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春梅總想讓人知道她「是誰」,理解為她在強調自己跟西門慶上過床、已不是普通的丫鬟,這也沒什麼錯。

但從全書來看,就知道不僅如此,她連潘金蓮、吳月娘,不高興起來也是要頂撞的;就是西門慶,她也說過「看你不上眼」。

有一回吳神仙來算命,西門慶讓春梅也夾雜在眾妻妾之中,那吳神仙說她命相奇佳,「必得貴夫而生子」,「三九定然封贈」。

事後吳月娘、西門慶都嘲笑算命的信口胡言,春梅卻不以為然:「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

還有到西門慶死後,吳月娘首先把春梅給賣了,甚至連衣服首飾都不許帶走。

潘金蓮觸景傷情,哭個不休,春梅卻一臉的淡漠,說是這才好,「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

這種口氣、這種神情,我們讀後出的《紅樓夢》,會再三地遇見。

評論者多以為《金瓶梅》寫西門慶死後的部分氣力疲軟,不夠精彩。

但至少從全書的結構來說,這部分絕非贅余。

春梅被賣,意外地成為周守備夫人,實際上她成了一個性別角色顛反的「西門慶」。

她包養陳敬濟,又和一個十九歲的家人周義私通,最後因為「貪淫」而「死在周義身上」,這死法和西門慶完全一樣。

這時候,她是不是知道「我是誰」而對人生比較滿意了呢?

卻也說不明白。但至少,在這些關係中,她是操縱者。

《金瓶梅》插畫

開頭說龐春梅是晴雯的前身,喜歡晴雯的人也許會認為這過於唐突了那位美好的「芙蓉女兒」。

《金瓶梅》和《紅樓夢》的作者對人生的看法、對女性的態度有很大的差異,他們筆下的人物面貌是不同的。

以常規的道德觀來評價,春梅是不折不扣的「淫婦」,晴雯跟寶玉至多是「意淫」,似乎不該相提並論。

但要說「身為下賤,心比天高」,不甘心於奴婢的命運,龐春梅確實是晴雯的老師,她們都代表著不幸的女子對中國古代社會殘存的奴隸制的奮力抗爭。

至於說女人「淫死」很可恥,龐春梅也許就嗤笑一聲:「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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