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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綠皮車上的鐵路售貨員讓位給了流動商販

撰文/王小妮,作家

一直想坐綠皮車走走成昆鐵路涼山段,春天終於成行。

從四川境內的西昌北上到普雄180公里,綠皮車5634次行駛4小時17分,票價12塊5。

成昆鐵路上的綠皮車,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流動商販

上車時,車門口的列車員說:人不多,不用對號。

果然,車廂里滿是空位,捧著籮筐叫賣的流動商販比乘客還多。

好些年沒見過在火車上叫賣的了,都是女人,大多五十歲上下,穿著鮮艷,講的不是四川話,估計是彝族語言,籮筐里都是鄉下小店裡常有的零食。

有個上了年紀的來來回回,拉著長聲喊「奶勾勾」,溫柔好聽。

問她什麼是奶勾勾。她能說普通話:涼粉。

揭開籃子上的蒙布,巴掌大,白白軟軟的一疊,小塑料袋分別裹著,兩塊錢,嘗了一個,軟韌的米粉,中間夾有花生碎和鹹菜條。她的籃子里還有煮雞蛋,正燙手呢。

開始以為她們只是臨時上車賣貨,沒想到車已經開動,她們還在。這種隨車做小生意的,可能要時光倒退到30年前的慢車上才常見。

從西昌到冕寧站的一小時,車上安安靜靜,除了人少和設備老舊,沒什麼特別。沒想到一進冕寧站陣勢大變,站台上前呼後擁的人,肩扛背馱推拉著貨物跟著車跑。沒等車停穩,車門就被圍住,鐵踏板咚咚響,車廂里瞬間塞滿了剛上來的人和各種形狀的袋子筐簍,站台上源源不斷,還在運貨。

上車,圖自王小妮

棉衣上的汗味,新鮮泥土的腥味,洋蔥皮和捲心菜的霉味,烤煙葉的辣味,好像時空轉換,一下子來到上世紀80年代的鄉村街市。這就是有人形容這列車的魔幻之處?

冕寧站停車時間只有4分鐘,事實上這趟車因為上客上貨太多,停了將近20分鐘。

為便利沿線農民運送農副產品,5634次每節車廂的頭尾各拆了兩排座位,剛離開西昌時,那位置空空蕩蕩,到了冕寧,頓時堆滿了,籮筐布袋子紙箱層層疊疊。

拆掉座位的車廂,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裝家畜的車廂,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新上車的一個男孩,大約十三四歲,站在各種貨物空隙,獃獃地像個人偶,他守著滿滿兩大筐柑桔,他媽媽去車廂里賣,這孩子面無表情地站了兩小時,直到眼前的兩個筐都空了。

四個多小時的行程沒見有人喝水,從冕寧開始,柑桔成了車上的熱銷貨。人人都在剝柑桔,吃柑桔,往腳下扔皮,點火抽煙,前後左右熱烈地找人搭話聊天,整個車廂里嗡嗡嗡的,其中最嘹亮的是叫賣聲。

人們一點不在意穿過擁擠的車廂,來來回回總有人在走,披長氈的,戴頭帕的,背簍里睡著小娃娃的。更多的流動商販鑽過人縫,有生意做,讓她們的叫賣聲更大更歡快。新上來的商販除了賣柑桔的母子,還有三個賣零食的小姑娘,都是剛過十歲的樣子,有個穿彝族服裝的老太太舉著一疊透明塑料夾,夾上印了身份證三個字,她專賣身份證夾。

在涼山的幾天,發現當地人的身份證意識格外強,不止一次遇到陌生人掏出身份證給我看,既不識字也講不好普通話,想表明身份,恐怕只有拿出身份證。

從冕寧到終點普雄的三個多小時,車上沒見穿制服推鐵路售貨車的售貨員,他們自動讓位給流動商販了。列車員說這班車上一直保留流動商販,還說她們就是在5634上「上班」的。

綠皮車上的乘客,圖自網路


大學生

西昌上車後,過道對面已經坐了個年輕人,看不出他是漢族還是彝族,衣服鞋子都是黑白搭色,乾乾淨淨的城市人打扮。開車前幾分鐘,感覺他也在注意我這側,好像想說點什麼。後來,他戴上耳機,一直在看手機。

臨近冕寧,他起身站在過道里,問我從哪兒來,要去哪兒。

他是西昌學院的學生,師範專業,今年畢業,可能會在涼山做中小學老師,他說具體的還沒定。不過,看他的神色,像是心裡已經有譜。他說,他這一屆到基層教書的還不要求有教師證,下一屆就不行,就一定要考證上崗了。

他就是冕寧人,彝族,大學期間常坐這趟綠皮車回家。看上去他好像比一般的大四學生年長几歲。

終點站普雄是個很小的鎮子,我問他,那邊的治安好不好?

他笑了:應該沒事,現在是法治社會了。

火車快到站,他去取行李架上的一隻粉紅色拉杆箱。剛上車,我就留意到那箱子了,在這節車燈暗淡座椅破舊的車廂里,它粉得太艷麗,四隻輪子嶄亮嶄亮,顯得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接過箱子的是背后座位上起來一個文靜女孩,也像個大學生。

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下車,這之前他們全程背對背,好像沒有過對話,不知道是不是男女朋友。

綠皮車上的家禽,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提饅頭和柑桔的女人

她就坐在大學生對面,四十歲上下,穿緊身黑皮褲,太陽照過來時,褲腿外側的金屬裝飾亮閃閃。她把四個鼓鼓的塑料袋擺在面前的小桌上,兩個裝滿柑桔,兩個裝滿饅頭。饅頭有兩種顏色,黃的和白的,小桌被堆得滿滿的。

看打扮,我猜她也許不是彝族,也許只是去鄉下走親戚。

她和大學生兩個面對面,各看各的手機。大學生在冕寧下車後,她身邊的座位一下子滿了,擠了六個人,除了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始終搭著桌邊睡覺,其餘五個都是女人,明明她們剛認識,車還沒開動,就聊得熱火朝天,當然我一句也聽不懂。

她們大笑,傳看手機,吃東西。桌上的塑料袋都敞開,附近站著的坐著的,人人手上都拿著饅頭或者柑桔。那些幹活的黝黑的手指頭正一層層撕饅頭,把饅頭顯得非常非常細膩非常非常白,簡直就是她們手上的聖物。

後來,不斷有人下車,臨近樂武站,座位上又只剩她一個人了。剛才的熱鬧,把這會兒的她顯得特別孤單。她把分發剩下的饅頭和柑桔分別合在兩個袋子里,提起來試了試重量。

她下車了。現在我相信她是個準備帶饅頭柑桔這兩種美味回家的當地人,而且一定是彝族。

車再開動,隔著車窗又看見她那條黑色帶裝飾釘的緊身褲了。一段陡峭向上的窄坡路,剛下了車的好像都要走那條路,他們一個挨一個,沒有空著手的,每個人都負重。她身體用力向前探,很重的挎包在肩上,兩手一邊提柑桔一邊提饅頭。

綠皮車上的乘客,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兩個喝酒的

開始沒注意背后座位,只感覺隔一會後面就有人抽煙。

上了這趟車,似乎和所有的現代規則自動脫離,比如隨處都能抽煙,比如隨手丟垃圾,比如隨意高聲說話。特別是冕寧開車後,想說話只能大叫大喊,完全分不清誰在說什麼。臨近普雄,車上的人漸漸少了,顯出了背後的聲音。

一高一矮兩個老頭,座位空著,他們站著,互相摟著脖子,一起跟著車身在晃,一個對著另一個的耳朵大聲喊著什麼。他們的桌上有瓶二鍋頭酒,也正跟著車搖晃,瓶底還剩一點酒在盪。距離這麼近,居然沒聞到酒味,實在是車上的氣味太污濁了。

列車員拿個掃把過來,好像很不經意,隨手帶走了那酒瓶,他們完全沒發現。

車到普雄,我幾乎是最後下車,身後只剩下他們兩個,還摟著,臉對著臉,還在說。列車員揚手催他們了。

出站找車的時候,又看見他們擋在出口,矮個老頭扶著身體歪斜的高個老頭,兩個都咧著嘴笑,倒是不說話了。其中,矮個的裝束有點特別,穿在棉衣裡面的斜挎包,露出來的包帶上密密的一排亮釘。

綠皮車上喝酒的人,圖自穀雨影像:趙赫廷


一對老夫婦

他們從冕山上車,經過我旁邊停下,老頭沉重地卸下肩上的布袋子。兩個人氣喘了幾分鐘,才把袋子推到座席下面,布袋鼓鼓的高過座椅,怎麼塞都露出一截。老太太把一個紙皮箱也放到座椅下。老頭挨著我坐下,老太太坐對面。

兩人臉上手上都有很深的皺紋,說不好他們的棉衣是什麼顏色,只能說是暗色,袖口油亮,都是常年做農活的人。

老太太頭上圍很厚的黑頭帕,臉上有病容,隔一會用手揉胸口,側身向過道上吐痰。不過,只要是笑起來,臉上立刻出現很難準確描述的爽朗明快。比如,老頭遞過雞爪讓我吃,老太太馬上笑著不斷撩起手對我說:吃吧吃吧。

老頭啃那種白的水晶雞爪。再次感覺人間的雞爪和人間白饅頭,都是特別白凈特別神聖的食物。他把雞骨頭吐在地上,用腳把它們踢到座位深處去。

這時候,在冕寧站被塞得滿滿的5634次終於開車。老頭拿出煙袋去車廂連接處抽煙,儘管這會兒的車廂里煙霧繚繞,很多人都在座位上抽煙。他的煙袋是銅的桿,長十幾公分,和他破舊灰暗的棉衣比,煙袋簡直又光潔又精緻。

後來,我們聊天,他們的話不是全懂,一半靠猜。

老頭五十四歲,1965年出生。說了幾次他家的地名,我都沒有聽懂,只好問:住在山上?他們一起點頭:山上,是山上。再問:很遠?又一起點頭:遠,遠。

他們在山上種包穀和燕麥,還養著400多隻羊,另外也有牛,究竟是幾頭牛,兩個人說了幾次,都沒有聽懂。

冕寧站上車的人和貨物這麼多,因為冕寧的批發市場東西便宜。他們這次買米50斤,1塊5一斤,回去2塊一斤賣給村裡的小店。柑桔和米的買進價和賣出價一樣,所以,這站上車的人沒有空手的。

聊了一會,就不再感覺老太太有病痛和愁苦事,她特別愛仰面大笑,笑起來帶著一種結實和親善的美。她說她今天還買了小雞呢。小雞就在座席下面的紙盒,盒壁上鑽了幾個透氣洞,洞口能看見黃褐色的羽毛在動。紙箱里是四隻小雞,都是母雞,在冕寧市場買10塊一隻。

買的小雞,圖自王小妮

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讀了書,現在都離開家鄉在外工作。一個兒子在西昌,一個兒子在冕寧,女兒嫁到了哪兒,說了地名,卻聽不懂。

說到孩子的時候,老太太有點驕傲,她說:不多,生七個八個的都有。

和走出去的孩子比,他們不行,都不識字,一天學也沒上過。

問老頭有手機嗎?他說,沒得。

老太太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鮮艷的繡花包,裡面有老式手機:大字的,看時間的,她說。又拿出塑料夾里的身份證遞給我看,原來叫她叫吉克五來莫,四川喜德縣樂武鄉人,彝族,也是1965年出生。她的手指真好看,緊緻修長。最後拿出兩張火車票,有點神秘地遞給我:冕寧到冕山,價格2塊。事實上他們是在爾賽河下車,冕寧到爾賽河,票價7塊5。後來聽列車員講,這趟車上很多人都這樣,只買2塊的票,我在5634車上沒遇到查票。

和老太太不一樣,老頭不太笑,多數時候他都靜靜地看著車廂某處。從側面看他的眼珠是一種幽深的半透明的黃,黃澄澄的珠子一樣,有點神奇。

問他:50斤米背得動嗎?

老頭說他能背160斤。

他拖出座位下的袋子,讓我試重量,當然挪不動。他隨身帶著馱重物的工具,一個木架和一段粗繩子。

到站前,老頭背起米袋,老太太抱著有四隻小雞的紙箱,他們也帶了柑桔,前後一陣慌亂,就找不見他們了。


遞過手機的小夥子

小夥子從前面座位探過身,遞一個手機過來讓我看,這舉動有點突然,完全不認識呀。

手機上是一分鐘左右的一段視頻:很長的送葬隊伍,人人穿鮮艷的彝族服裝,佩戴繁複的銀飾,應該是最隆重的盛裝了,隊伍里有說有笑,沒見悲傷。

把手機遞迴去,問他:是你家鄉?

他說:是啊。有點得意和滿足的表情。

在爾賽河站停車,他又反身過來趴在椅背上說,這個地方海拔最高。

問他:有多高?

他說:2000多,3000吧,可能。

一起看窗外,遠近山上雲霧蒙蒙。忽然,車上的人幾乎同時說:下雪了。

有那麼一小會兒,車廂里安靜了,大家都到窗口看雪。不小的風,雪花斜著飄,碎碎的,落在地上立刻消失。

車開出西昌的時候,氣溫已經接近30度,不過三小時,經歷了從夏裝到飄雪。

小夥子也是在終點普雄下車,他建議我去縣城住。普雄只是個很小的鎮子,一出站,沿途各種拉客的。想找車的時候,又遇見他,和他走在一起的應該是他爸爸,像陝北人頭上扎條白毛巾,背很駝,跟在小夥子旁邊,顯得特別矮小,好像生著重病,全程不出聲也不抬眼睛,只顧自己躬著走路。估計小夥子是帶老人去看醫生的。

我們拼車去縣城。半路上,他攙著老人下車,互相擺了擺手。兩個人一轉眼就不見了。盤山路的路基高,他們應該是往下走。

司機說:他們家這地方可好了。

好在哪兒?

司機說:很寬敞的壩子,又大又平。

聽那口氣,好像這爺倆住到了一塊人人羨慕的寶地上,幸運大了。

剛下車的人們,圖自王小妮

由於在冕寧站上客上貨拖延,這班車最終晚點40分鐘到普雄站。 第二天一早,同一列車會改為5620次,繼續北上成都。

5634次上的列車員說,現在我們趟車是名聲在外,去年還接待過幾撥記者呢,也有喜歡拍照的專門來坐5634,像你一樣,問這問那的。

我問,今天車上的人特殊多吧?

沒有哇,很正常,有時候可要比今天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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