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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傳奇」徵文專題|黃光耀:洛塔:航行在時空中的一艘船

雲海中的洛塔

霧首先是從山腳緩慢湧起來的。或早或晚,或春或秋,或冬或夏,霧沿著崖壁一路攀援而上,然後越過山脊,再沿東西兩面山坡徐緩而下,一頭扎進了谷地里。這便是武陵雲海之中的洛塔。洛塔就像一艘航行在大海中的船,山脊如舷,谷地如艙,電視差轉檯則如那根細小的桅杆。

這自然是從空中俯瞰。如若瞧得更仔細些,北邊的山巔一如船頭,南邊的山腳一如船尾。只是南邊河谷缺少了塊船板,濕氣大多那豁口裡湧進來,遇上北邊的冷空氣時,便漸漸形成了霧;霧繼而隨風升騰,纏繞遊離,如紗如縷,飄然瀰漫,須臾遍及山谷,鋪成白茫茫一片,久久懸浮於半空中不散,隨之化成了雲,形成了雨。這便是洛塔界上有名的霧雨。即便是晴朗的天,突然一陣風吹,一陣霧起,山界或是絕壁之上,立刻遮天蔽日,灑下一陣雨霧,隨之雨過天晴,彷彿瞬息之間。如若車行其間,則是另一番光景。撲入眼帘的,既不是雲,也不是霧,那是雲海;無邊無際的雲海,或浮動於溝壑,或湧現于山梁,直給人一種洶湧澎湃之感。這個時候,整個世界便都充滿了動感,或翻滾,或騰越,一時舒緩如曲,一時躍動如舞。如若天氣湊巧,或旭日初升,或夕陽西下,整個雲海則奇詭變幻,在天際熊熊燃燒,大有山舞赤蛇、原馳金象之勢。然而,立於洛塔之巔,臨崖而望,晨昏之間,環繞此山的雲海卻是靜止的,懸浮的,幾於不動之間。就如同坐飛機鳥瞰那奇詭的雲海一樣。那別一樣的感覺,不到山巔是感受不到的,那得有緣。

洛塔於我而言,其實早已不再陌生。西邊山下的谷地,是個叫召市的壩子。三十年前,我大學畢業之後,於龍山四中執教,每日東望,便見洛塔絕壁,或在陽光下閃耀,或在雨霧中隱沒。其實山還是那山,四季景象卻不同。我一直憧憬那山頂,和山頂上的電視差轉檯,於雲霧之中時隱時現,時虛時幻,猶如指路明燈(我曾無數次地這麼想像)。那一年,應該是暑假,我懷揣詩歌的行囊,四處流浪,一早從邊城出發,途徑里耶,輾轉到洛塔街上,下車後經姊妹岩,徒步上山。那是我第一次深入洛塔腹地。時至下午,半山腰雲蒸霞蔚,霧氣瀰漫,彷彿盪胸生層雲。沿小徑逶迤而上,攀至山頂,突然雲霧洞開,雲海浮於腳下,恍惚已行至天庭。放眼四望,洛塔之中,果如船艙,埋藏在地底下的黑色金子(煤),也彷彿露出了地面。這當然只是沿途所見。抬望眼,聳立於山頂的白房子,又突兀地展現在我眼前。那高聳入雲的電視差轉檯,彷彿要倒將下來似的。其實是雲翳在走(恰給人一種極不真實之感),彷彿整個天穹都在傾斜,整個世界都在傾斜。此時面西南而望,滿眼則是逶迤蒼茫的群山,群山之間則是一道道溝壑;在溝壑延伸之處,正是召市大壩,我教書的地方。此時此刻,在遙望與俯瞰之間,曾經迷茫與彷徨的我,似乎又找到了人生新的燈塔。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個具體的意象,正來源於那個傾斜而屹立不倒的電視差轉塔。

冬日的洛塔界上,更是冰晶中的世界。它依然被雲海包裹著。那結晶的外殼,儼然一床棉絮包裹著一艘航船。這個時候,洛塔界則是安然的,凝固的,像是一艘停泊在冰海之中的船,一動不動。冬日似乎也消融不了這層厚厚的冰晶。若從空中鳥瞰,洛塔就像被包裹在琥珀之中,靜靜的,獃獃的,幾乎快要窒息。幸好有炊煙,從四處山窩裡繚繚升起,此起彼伏,讓這個沉寂冰封的世界,又有了人間不熄的煙火。但這漫野升騰的霧氣,似乎總也散不出這船艙去。大凡滴水的地方,又結成了大小不一的冰瀑,或形成了一根根堅硬的冰柱。鳥鳴聲似乎也凝固在了這冰晶里。那群不畏高寒的攝影師,此時不過是這冰原上的又一點綴。戊戌年冬,我曾跟隨幾位攝友,在大雪封山之際,來到半山腰上的洛塔煤礦,拍攝沉寂中的礦山。透過斑斑的銹跡和皚皚的雪線,以及那些破爛不堪的木屋和敞開的洞眼,我再一次望見了一座大山的過往。蒼山如海,歷史在洛塔的縫隙之間,其實早已勾畫了沉痛的一筆。

滄海中的洛塔

洛塔是由奇特的岩石堆砌而成的。億萬年前,洛塔還沉寂在一片海洋里,由於造山運動,洛塔漸漸隆起浮出了水面。滄海桑田,隨著歷史的變遷,一座山便慢慢長成了嶙峋、奇特的模樣。

這當然得力於自然之力:一切風化與侵蝕全都因為風、陽光和水。爾後再經過時間的雕塑,洛塔大界也便長成了今天的樣子。

首先是風拂過了石頭。遠古的風吹來,從石頭的表面滑過,那時候,石頭還是溫熱的,隨著消退的海水慢慢冷卻下來。風似乎也帶上了溫度。億萬年以後,當我撫摸這石頭時,似乎還能感受到這裂變的灼熱。從熔漿到岩石,從灼烈到冷卻,一切凝固彷彿都是悄然的,世界那時還沒有人來聆聽這無聲的耳語。我與這些石頭對話,是在一個無聲的秋天,抑或一個無語的夏日。總之山的顏色已不再玄暗,裸露的山崖早已布上了墨黛。是億萬年漫長的時光,讓水將岩石中的漿濾出,然後在陽光下暴晒,讓風剝蝕,讓一層叫乳漿的東西包裹著。那是我的手和思維所無力觸摸到的地方,在那刀削的絕壁之上,正如我無力深入地殼的內核。

我只能讓陽光風雨去剝蝕。其實陽光也有無奈的時候,崖壁的反光讓光線無力穿透岩石的內核,這種叫花崗岩的東西,層層堆積,堅硬無比。但是由於水與風的侵蝕,自然才造就出了這一片喀斯特地貌。在那些幽暗深處,陽光是深入不進去的,那是幽邃的洞穴。洛塔的洞穴數不勝數,直來直去的陽光,即便通過反射能夠到達一定的深度,卻不能抵達洞穴的最深處。這個力量陽光只好讓給了風和水。如果沒有陽光,風就無法形成。風就這樣亘古地穿行其間,讓冷卻下來的岩石長出了輪廓,並發出噌吰的聲響。如若步行其間,即便見不到陽光的洞穴,依然還有風的存在。但我在風經過的路途,卻看見了無形的陽光。陽光深入了葉片,通過樹身到達了根脈,然後深深地扎入岩石,並抵達它的內核。

其實是水幫了這個大忙。水比風更能直接地接觸到岩石的內臟。億萬年的滴漏,水將岩石中的內漿勾引出來,然後鈣化,漸漸變成了石鐘乳。這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鐘乳石,鬼斧神工,陰差陽錯,或如筍,或如塔,或如箭,或如鷹,或如虎,或如羊,或如象,或如鵝,或如龜,或如豚,不一而足,不勝枚舉。我曾受朋友之邀,給這些不同的石林命名,比如五虎趕六羊。但是流水的傑作,造就的不是洛塔表面豐富的物種,依然是嶙峋的岩石和洞穴。洛塔的地下水無處不在。水從岩石間穿過,漸漸形成了洞穴,然後再從石穴、峭壁上溢出或者湧出。在九瀑溝的天鍋潭,在那面巨大的崖壁上,一股環缸大的水流噴薄而出,直擊下面的深潭,形成九疊飛瀑。可惜那飛瀉的水流,後因修水電站而被引走,如若不到洪水季節,景觀便不復再現。

深入洞穴內部的當然還有禽獸和人類。洛塔地表缺水,水大都潛入了地層。禽獸的足跡到處可尋。尤其是古生物化石,這些海洋生物,比如三葉蟲,從遠古走來,就彷彿一座大山的記憶。當然還有犀牛和龍骨化石,這些陸地生物,通過鈣化將生命與死亡緊緊聯繫在一起。一根生命的臍帶綿延至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國農業學大寨,湖南學洛塔、學野雞坪。洛塔人民在大界上造梯田。有了梯田沒有水咋辦?先是在八仙洞修水庫。水庫可不是好修的,岩溶地里滲漏是個大問題,最後只能用水泥灌漿。寒來暑往,經過幾個春秋苦戰,高峽出平湖,一灣碧水呈現。這天池之水引進了水渠,汩汩流淌,可時令到了乾旱季節,卻滿足不了這層層梯田。只好築壩,堵陰河,從洞穴里取水!十八勇士於是下天坑,背著背籠吊懸索,上天梯,像倒掛的蝙蝠一樣,在那百十米的幽暗深處,人類的身影開始在天梯上晃蕩。水就這樣從洞穴浮出了地面。如今,留存下來的實物和影像,依然存放在洛塔博物館裡。那些複製的沙盤和蠟制的洞穴剖面模型,恰如蚯蚓一般穿透了洛塔大山。透過這些黑白之影,我彷彿又看見了一個時代的縮影,戰天鬥地的洛塔精神,因為這洞穴而得以傳承,千古流芳。

幻海中的洛塔

洛塔是人類和自然一同打造出來的一張名片。第四紀冰川時期,地球如同一個冰球,急劇降溫,全球能夠存活下來的物種,寥寥無幾。洛塔界上的三棵千年古水杉,卻見證了這一奇蹟。當然見證這一奇蹟的,還有一位叫陽永成的老人。上世紀五十年代,當有人舉起斧頭砍向這棵千年古水杉時,在枹木村生活了一輩子的陽永成老人早已靜坐樹下,乞求這個年輕人不要動斧。周邊村寨的人聽說後,也紛紛趕來聲援老人。就這樣,這棵被稱為生物「活化石」的古水杉保留了下來。

陽春三月,萬物復甦,鳥語花香。時值日中,踏青的我無意間走進了枹木村,但見這棵高41.5米、胸徑183.8厘米、掉光了葉子的古水杉,直指蒼天,四周卻搭著層層鋼架,樹身掛滿了吊瓶,正在輸液。而且纏繞樹上、旋然攀升的兩根古藤,鄉民俗稱為「雙龍抱柱」的景觀,亦不復再見。唏噓的我不禁聲帶哽咽,淚如泉湧。這可是生物的活化石啊,國家一級保護植物,世界瀕危物種,是否還能夠成活下來,不免叫人憂心。幸好老寨的那兩棵古水杉,依然並排依偎在一起,枝繁葉茂,高聳入雲,似在述說歷史亘古的變遷。

這當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親近自然,是在尋覓我所渴望的東西。翠微的山坡,早已被浪漫的山花包裹,次第濡染著我的目光。當野櫻桃花凋謝之後,花楸樹、山茶、閩楠也都吐出了鵝黃,冒出梢尖,漫山遍野,一望無際,恰如蒙太奇鏡頭掃過,直逼人的視野。在那玄黃盡頭,霧嵐散去的地方,卻橫亘著一道突兀的山樑,正是絕壁之上的吳著廳。相傳土著首領——老蠻頭吳著沖,與江西人彭瑊大戰,敗退洛塔,築堡為城,鏖戰數載,箭矢如雨,後彭收買內奸,於一個月夜,里外夾攻,方攻打上山。那九十九個半堡的傳說,於是在民間流傳,成為佐證那段煙雲的野史。一代梟雄的遺骸,是否依然埋葬在這半堡之間,卻不得而知。多年以後,但見那斷壁殘垣,依稀堙沒在荒草之間。而我從這三面環崖的遺址走過,披荊斬棘,攀上崖頂,舉目四望,亘古的風吹依然,吹過了這蒼茫的遠山,亦吹過了一個尋夢者的心坎。面對人寰,我依稀望見了自己的影子,正與英雄的身影交刎。在那個初春的午後,我懷揣一個莊周之夢,久久與英靈對話,天地為之黯然,日月亦為之無光。

其實我生澀的目光,已無力越過洛塔鋸齒形的山巒。我一如這艘航行在歷史長河中的舵手,旨在回溯滄桑的過往。一九七零年五月十六日,時任省革委會副主任的華國鋒同志,由召市公社大興街下車,憑著一根拐棍,翻越又陡又險的刀背岩,登上海拔1400多米的洛塔界,中午到達楠竹大隊的荊家寨天坑。歷史從此在這裡定格,他聽到了楠竹人民戰天坑、引陰河水的故事。這天坑坑陡壁峭,下大上小,深不見底。一根根竹子,就這樣編成一條100多米長、茶杯粗的篾纜;75立方米的條石,便從七八里遠的陡峭路外,一塊一塊地抬到坑口上;5萬斤河沙、兩噸水泥,便從25華里遠的山坡下,一擔一擔地運抵坑口,再通過自製的土絞車和軟梯,一次次地送達坑底。十八位勇士,在坑底挑燈連續戰鬥了450天,一座6米寬、8米長的下夾心拱壩落成,坑底的陰河水終於冒出了地面。時光荏苒,風流不再,英雄的戰歌卻依然回蕩在這洛塔界上。

時光就這樣流淌到了二十一世紀。洛塔的石頭開始說話。走進洛塔,就走進了洛塔—烏龍山國家地質公園,走進了一個個神奇的迷宮。台原、峰叢、孤峰、石林、石牙、溶丘、窪地、漏斗、溶洞、地下河、峽谷、絕壁、瀑布,可謂應有盡有。塔狀、錐狀、刀狀、蓮台狀、羅漢狀、箭簇狀、帷幕狀,可謂林立薈萃。從遠處看,那是一幅幅岩畫,或嶙峋怪異,如鬼斧神鑿;或玲瓏剔透,若女綉工鐫;或崢嶸高峻,似水墨丹青;或嵯峨兀立,如瘦藤枯木。斗轉星移,公公洞、婆婆洞,開始如影隨形地述說著土家人繁衍的故事。大象魂、姊妹岩、夫妻岩、情侶石,無不烙印了人類高潔的情愫。而今散落山野的傳說,雖然口碑相傳,卻依然是沉重的,落寞的;走出洞穴的山民,跳著擺手舞、茅古斯舞,走出大山,在時代的浪尖上弄潮,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家鄉巨變。崎嶇蜿蜒的山路,已將這些景點一一串聯,無論身臨懸崖,抑或佇足山巔,眼前便都是一幅畫,一首詩,一支歌。蒼山如黛,萬峰如螺,自然的山水鋪展開來,雲捲雲舒,如夢似幻,一軸山水畫卷就此完成。

人間芳菲四月天。斜陽西下,呼朋喚友的我,頂著暖陽,再次走進了靈洞。大自然的手筆,早已在流水的作用下,造就出了兩座自生橋。我從橋上走過,聆聽潺潺的流水聲,琴瑟和鳴,萬籟奏響,舒緩的腳步依然歡快而靈動。輾轉而下,穿洞而過,曲折前行,眼前便又是一片豁然開朗,一股瀑流臨空飛瀉而下,悠悠然墜入無底的深淵。此時洞頂的天窗,一度引領我飛升,恰給人一種新的幻想,令我靈感頓生。思想至此,我想這靈洞的來源,便是如此吧。它似乎正在等待一個有緣之人。

陽光如瀑,彩虹初現。此時放飛心情,空山鳥語,物我兩忘,我已不知身在何處。仄仄然,穿洞而過,繼續攀援,逶迤而上,眼前又是一方洞穴:骷髏洞。那些惟妙惟肖的骷髏頭,密密扎扎、層層疊疊、或深或淺地懸掛在洞頂之上,似乎在招展什麼。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這方外之悟,正是滄海中的幻像。佛影婆娑,人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這道理似乎人人都懂,又似乎人人都不懂。只是這洛塔界,如今讓我走進來,卻再也走不出去……

「大地傳奇」——湘西地質公園徵文大賽徵稿啟事:

[責編:徐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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