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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區域,曾經是北平墮落的「惡土」

撰文 |保羅·法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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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末,北平尚未解放時,一片被稱為「惡土」的區域漸漸成形。它滿足了城市中某群外國僑民的需要。種種娛樂方式、皮肉生意、酒精和毒品齊聚於此;人們在性的放縱和不義之財中漸漸沉淪。1941年,這個慾望和邪惡如影隨形之地就走入了末路,其存在時間極其短暫。它的全盛期在1930年代——奧登極其貼切地形容那個年代為「十年低迷,正義袖手」。

當時,北平古老的皇城被韃靼城牆環繞,「惡土」就坐落在城牆東翼的內側。

1920年代以前,此地不過是一片無人理會的荒地,只有那些守衛北平各國公使館的百無聊賴的外國士兵在此列隊操練或訓練馬匹。但等到這片荒地搖身一變,成為夜生活的中心,挨挨擠擠的房屋就被匆匆建成,形成條條小巷(或稱衚衕)。中國投機者逐漸掌握了這裡的地產,把它們出租給外國僑民;後者則開辦舞場、廉價酒吧、窯子、低等旅店和餐館。這些外僑大部分是無國可歸的白俄,為逃避布爾什維克革命來到中國;然而,歐美人也蠅趨蟻附。這個容納了多國僑民的地區像一塊吸引罪惡的磁石,夜幕落下後,它就漸漸蘇醒過來。

1920年代,距義和團運動和公使館被圍困的事件已過了近三十年。北平的外國人驚魂已定,漸漸趾高氣揚,從而導致了1930年代的道德崩壞。社會風氣變壞,人們自我放縱,在這一切的背後,「惡土」成了一處潰爛發膿的瘡。多數情況下,中國警察選擇撒手不管,讓這些外國人自行維持治安。「惡土」逐漸壯大,吸引了中國境內那些所謂的外國「棄兒」。於是,中國官方在這裡的控制力每況愈下。即使是人心中最黑暗的慾望也可借這裡的罪犯與墮落者之力得到滿足,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在這個罪窟里可以無法無天。

其他城市,尤其是上海,也自有其「惡土」。與它們相比,北平的這個「國中之國」並不算大。它由幾條狹窄的衚衕組成,其中最主要的是東西向的船板衚衕。它同南北向的後溝衚衕的交會處被公認為「惡土」的中心地帶。

「惡土」北起傳統美食街蘇州衚衕,南至高約十八米、寬約十二米的韃靼城牆,西抵哈德門大街,與使館區隔街相望。使館區自成一體,坐擁各國公使館、歐洲風情的林蔭大道和種種體面的娛樂場所。這個各國人混居的外交綜合區是平靜祥和、彬彬有禮的小社會,它彷彿是立在「惡土」對面的一面鏡子。「惡土」並不大,因此居民相互間十分了解。他們與這幾條狹窄小衚衕的關係十分密切,到了共呼吸、同命運的程度。

北平「惡土」區域手繪圖。

1931年9月,日軍入侵中國東北。從那時起,「惡土」的居民和常客就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北平時日無多了。隨著日軍在佔領東北後一路南下圍困北平,這種末日感與日俱增。1911年,清政府垮台,共和政體的中華民國成立,北平被褫奪了皇城的地位。從那時起,這座城市的氣運就一路走低。隨著都城被南遷至南京,北平不僅喪失了政治上的顯赫地位,也因此無力抵抗日軍的猛攻。

在這座逐漸陷入混亂和動蕩的城市的中央,「惡土」像一朵盛放的邪惡之花。當日本侵略者兵臨城下時,北平依然是軍閥、共產主義者和黑幫的戰場;北平城中的居民深受種種疾病之苦——天花、百日咳、肺結核、周期性肆虐的黑死病,等等。「惡土」也貢獻了一種疾病——梅毒。同時,慾望的恣肆蔓延以及麻醉藥和嗎啡等的橫行,使「惡土」本身成為北平的又一痼疾。它體現了北平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從文明社會緩慢地向野蠻社會退化。

1937年7月,北平最終被日軍攻陷;「惡土」卻在中國殊死對抗野蠻侵略的過程中倖存並苟延殘喘。到1940年時,「惡土」的居民已經大多是那些不得不留在中國的外僑,例如因沒有身份證件而無法離開的白俄,不能歸鄉的罪犯,離不開毒販的癮君子,等等。

1941年12月,日本突襲珍珠港。隨後,北平的同盟國僑民都被投入集中營,「惡土」的發展步伐進一步放緩。然而,這裡的妓院照常營業,鴉片和嗎啡也照常交易。1945年日本戰敗後,「惡土」甚至迎來了短暫的復興。1949年,毛澤東領導的革命最終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雷霆手段橫掃了舊社會的一切。「惡土」從此被人遺忘,至今已有六十餘年了。

但是,曾在這裡居住的外僑後來怎樣了呢?那些曾在這裡生活和工作的白俄、美國人和歐洲人呢?看起來,他們似乎與這裡曾經的罪孽一併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最主要的是,他們沒有留下任何回憶錄,我們沒有收集到任何他們寫下的隻言片語。關於他們和他們的世界的影像記錄少之又少。史料中的記載也只有零星的片段和逸事,講述了他們在中國,在北平這座古老的城市,在皇城東部那寥寥數條狹窄衚衕里的經歷。

保羅·法蘭奇。

寫作《午夜北平·民國奇案1937》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惡土」的存在。

《午夜北平·民國奇案1937》講述了一位名叫帕梅拉·倭訥(Pamela Werner)的英國少女被無情謀殺的故事。她是著名的英國外交官、漢學家愛德華·西奧多·查爾默斯·倭訥(Edward Theodore Chalmers Werner)的女兒。當我苦苦搜尋此案留存在世的細節時,「惡土」激起了我的興趣。世界各地都有人聯繫我,向我講述他們關於「惡土」的回憶,舞女塔季揚娜·科洛維娜(Tatiana Korovina)住在澳大利亞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她找到了我,講述了她母親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曾在中國居住的其他白俄目前散居世界各地,他們也與我分享了他們自己的回憶、看法和長長的故事。

塔季揚娜·科洛維娜模仿黛德麗的吸煙造型。

在今天的中國,「惡土」早已被遺忘,即使是現居中國的外國僑民群體也對其一無所知。它只存在於那些散布世界各地的耄耋老人的記憶中。他們只需一個講述自己故事的契機,只需一個保證,即至少有一位聽眾對那個世界和它的居民感興趣。積極的回饋激勵我深挖不休。很明顯,「惡土」的居民有好有壞,也有不幸的窮人;他們因種種原因遭到了當時北平受人尊敬的外國人群體的放逐。在我看來,他們的生活值得記錄。

關於他們的記錄也不過是寥寥數語。它們有時出現在警方檔案里,有時現身於使館記錄中。然後,當事人就悄悄溜走,匿名潛蹤,就像無法保持信號穩定的廣播站發出的聲音,在靜電干擾下漸漸變得無法追尋。有人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然而,「惡土」中的人多為失敗者,包括受剝削者、癮君子,還有那些隱瞞過去的經歷和失敗的人或是逃跑者。出於負疚或羞愧,大多數人之前未曾之後也不會講述他們的故事;其他人則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值一提。

在這個失落的世界裡,有些居民似乎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美國人喬·科瑙夫(Joe Knauf)在暴力、恐懼和毒品間周旋;雞頭薩克森(Saxen)剝削女人,視她們如草芥。儘管這兩個男人沒留下什麼痕迹,但在同時期的人對他們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們生活中所秉承的可怕的虛無主義。

「惡土」中的歌舞團。

其他人留下的故事更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布拉娜·沙日科(Brana Shazker)和羅茜·吉爾伯特(Rosie Gerbert)——北平最有名的白俄鴇母中的兩位——真的惡毒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嗎?那些仍然記得這兩個女人的人了解她們的矛盾之處:當然,她們是賣淫業的獲利者,然而最初也是這一行當的受害者。還有白俄妓女瑪麗(Marie)和佩吉(Peggy),她們的職業生涯無疑十分悲慘。她們本來是密友,後來嚴酷的現實使她們落入不同的泥坑——一個發了瘋,另一個則染上了毒癮。

從這兩個女人身上,我們可以一窺「惡土」的日常生活。我們知道至少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她們看起來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她們在莫理循大街和使館區的百貨商店瀏覽櫥窗,流連於城市裡的外國人開的麵包店、熟食店和咖啡廳。在生活陷入困頓之前,她們肯定還曾抽時間去附近的平安電影院看最新的好萊塢大片。

儘管「惡土」之名對罪犯和墮落者有很大吸引力,但這裡的人也在努力為體面的生活奮鬥。他們在這裡戀愛、結婚、養家糊口,在娛樂業中開拓成功之路。塔季揚娜·科洛維娜的故事就是如此。這位白俄女孩熟諳該地區的門道,但並沒有被同化,沒有染上惡習,而是與自己的愛人成婚生子,最後離開中國,幸福終老。

儘管可怕的事情——如自殺、謀殺、戰爭和拘留——時時發生,但日常生活的喧囂忙碌仍在繼續。倒夜香的苦力在清晨穿街過巷;當地美食和路邊攤的香氣從蘇州衚衕飄出;無軌電車的叮噹聲和黃包車夫踏上行車道時節奏分明的腳步聲匯成背景音樂。在「惡土」的中心,也就是船板衚衕和後溝衚衕的交會點,妓女、乞丐、毒販、雞頭和為夜總會攬客的人都聚集著,等待客人光顧。一位從前的居民回憶稱,站在這裡,抬頭就能看到北平夜空中的繁星。即使在此等混亂污穢之所,也有這樣平靜美好的時刻。

在那短短几年中,一進入暗夜,「惡土」就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日出後又歸於靜寂。那些日子似乎是人們的錯覺,虛無縹緲而再難追尋。在這種背景下,那個被大家公認為「惡土之王」的人成為一個謎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們稱這位難辨雌雄之人為「舒拉」(Shura)。在有些人的記憶里,他不過是個俄羅斯浪子,臉上掛著動人的微笑,身懷奇聞秘史;另外一些人則認為他是一位絕頂聰明的犯罪大師,在「惡土」的各行各業(從卡巴萊歌舞廳、妓院、毒品交易到銀行搶劫)中都能插上一手,從而積聚了大量財富。事實真相則似乎介於兩者之間,因為「惡土」中處處都有誇張的謠言和捕風捉影的八卦。

有些構成「惡土」的老舊衚衕現在仍然存留,它們被夾在北京現代化的馬路間,深受交通阻塞之苦。有些衚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4世紀以前,但船板衚衕和後溝衚衕出現的時間不會早於1920年代。它們第一眼看上去平淡無奇;然而如果靠近細看,人們就會發現它們的建築和石雕工藝有二三十年代的風格。有些建築物堪稱現代主義藝術,中國的建築業從業者在修建它們時借鑒了西方的風格和繁複華麗的手法。

北京東交民巷,左面建築為日本的正金銀行,右面為六國飯店。

船板衚衕和後溝衚衕的景象已完全不同於昔日。現在,那裡的居民對於他們所在街區聲名狼藉的過去一無所知。如今,這裡幾乎成了在京外地人的家園,他們拖家帶口,從全國各地來到首都,希望打拚出一片天地。廉價旅館接待外省來客;售貨亭向野心勃勃的生意人出售行動電話號碼;一家列印店只用幾分鐘就能為你製作名片。這裡有理髮店、煙草店,還有提供各地特色餐飲的廉價餐館,緩解了新移民舌尖上的鄉愁。船板衚衕里,在昔日奧帕里納(Oparina)夫婦的酒吧、布拉娜·沙日科的妓院和雞頭薩克森的廉價旅館對面,現在坐落著一所現代化的學校,它有著寬敞的操場。這是一個友好的社區,雖然生活空間局促,但居民們看起來很開心且無限樂觀,就像現代化的中國本身一樣。

除了遍地開花的奇特建築之外,還有很多事物可證明這個地區的歷史積澱。被稱為「希望之島」的亞斯立堂仍然對外開放,就像在過去「惡土」仍然繁盛時一樣。這片老舊房屋的北部邊界蘇州衚衕仍然是人頭攢動的美食街。這裡的煎餅、油條、辣麵條的價格和當年的「惡土」差不多。從前,附近的居民在通宵享樂或工作後,常在這裡填飽飢腸。

然而,無論是這點歷史的遺留,還是那些經歷了「惡土」黃金十年的居民,抑或是那些熬過十年日佔期和戰爭的倖存者,終會消逝於歲月長河中。

(摘自《午夜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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