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中的睿智觀察

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微信公眾號ID:jiazuqiyezazhi）

作者：姜 鵬

很多人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學習歷史有什麼用？讓我先來講個故事吧。

南北朝至隋朝的時候，有一位士大夫叫顏之推。他的人生經歷非常豐富。他出生於南方的梁朝。年輕時代的顏之推，可以說是目睹了南朝最為繁華的時光。隨著「侯景之亂」的爆發，南朝繁華付諸東流，之後不久梁朝也滅亡了。征服者是來自於北方關中地區的西魏政權，顏之推做了西魏軍隊的俘虜。

顏之推（531年－591年），琅琊臨沂（在今山東省）人，南梁至隋朝皆為官員，撰有《顏氏家訓》。

但有趣的是，短短兩年之後，西魏也滅亡了，被一個叫北周的政權所取代。顏之推趁此機會逃離，歷經千辛萬苦，最終落腳在華北平原的北齊政權。顏之推在北齊大概過了20年左右的安穩日子。隨後，北齊又被北周滅亡，顏之推再度做了亡國奴。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戲劇性的場面再次重演，短短四年之後，剛統一了北方的北周政權也滅亡了。隋文帝楊堅即位，開始了隋朝的統治歷程。

概括來說，顏之推一生經歷過梁朝、西魏、北齊、北周、隋五個王朝，並親眼目睹了其中四個王朝的滅亡。這樣複雜的人生，讓顏之推看到了很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於是他將很多亂世中的感悟，寫成了一本名叫《顏氏家訓》的書，希望這些經驗教訓能幫助他的子子孫孫洞明世事，健康成長。

《顏氏家訓》里有這樣一個故事。顏之推生活在北齊的時候，有一位士大夫曾經對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今年17歲了，學習還不錯；我還想讓他學習學習鮮卑語，也彈彈琵琶。為什麼要學這些呢？因為當時北齊最高的統治階層是鮮卑貴族，說的是鮮卑語，而且北齊皇帝就很喜歡琵琶。這位士大夫的意思是，年輕人要有出息，不僅要學習好，還要學會討好皇帝和達官貴人的技巧。說鮮卑語、彈琵琶，就是為了接近、服侍達官貴人而投其所好。

最後，這位士大夫頗有心得地對顏之推說，學會這些也很重要呀！（北齊彈琵琶陶俑，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顏之推聽完之後，當場沒說什麼。之後他把這件事記錄在《顏氏家訓》里，感嘆道，這人怎麼會這樣教育孩子呢？他告誡自己的後代，千萬不要這樣做。靠服侍人搏出位，首先獨立人格沒有了，更何況把這些達官貴人伺候得再好也未必就能當大官呢！

那麼，這位士大夫和顏之推的分歧，關鍵在哪裡？

這位士大夫認為，討好了眼前的貴人，自己就有機會飛黃騰達——這是很多人都容易有的想法。顏之推卻質疑說：你眼前的貴人，將來會一直是貴人嗎？你為了討好他，甚至連獨立的人格都不要了，萬一有一天他被打翻在地，成為階下之囚，先不說你會不會受連累，你曾經的付出在那個時候還有什麼價值呢？還能得到什麼回報呢？

這位士大夫扭曲的教育理念，其實就是我們通常批評的功利主義思想的典型代表。（北齊徐顯秀墓壁畫。）

所謂功利主義的一大特點，就是只顧眼前，忽視了未來的複雜性。這種思想，看上去是對未來缺乏前瞻，但它的重要根源之一其實是對歷史缺乏洞察。如果把時間畫成一條線，我們以現在所處的時間為原點，在它左邊，是已經發生的事，是歷史；在原點右邊的，是尚未發生的事，是未來。歷史和未來是對稱的，你對歷史的理解有多深，對未來的判斷也就有多敏銳。

顏之推經歷得太多了，見得也多了。在來到北齊之前，他就親眼目睹了梁朝和西魏兩個王朝的滅亡，看到過很多昨日尚且風光無限，今日卻淪為階下囚的凄慘人生。將這些豐富的人生經驗，升華成對歷史的深刻反思，再把眼光投向未來，顏之推比常人有了更為睿智的判斷。既然昨日富貴不可常保，那焉知你今日所服侍的貴人，不是明日的階下囚呢？

顏之推的預判非常準確。

如前所述，北齊政權維持得並不長久。在北齊淪亡之時，僅靠服侍北齊貴人而求顯達的人，又有何計可施呢？人生若是不幸遭遇亂世，固然很難抗拒滾滾歷史大潮席捲之下的命運；但無論何時，人都可以選擇是否獨立自主，做一個真正的自己。通過這個故事，顏之推告訴世人，即便無法改變流離的命運，也要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裡，千萬不要輕易把未來交託給他人，不僅僅是因為這樣做過於卑微，哪怕從實用主義的角度來看，這樣做的風險也是很高的。

顏之推的睿智，來自於對歷史的總結。丘吉爾說：「學歷史，學歷史，歷史中隱藏著一切智慧。」我把這句話稍微改動一下：學歷史，學歷史，歷史中隱藏著未來。

（作者是復旦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哈佛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唐宋政治思想史、《資治通鑒》研究。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19年4月刊】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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